园中岁月

2023-12-12 08:51女真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狸猫白猫园子

女真

园子不大,足够我敬畏。

花草、蔬菜、昆虫,还有肉眼看不见、说不清特征的病毒、细菌,以各自的生命节奏、内在规律蓬勃生长或衰亡、潜藏。轮回的四季是它们共同遵从的律令。我在园子里种植、采摘,默念祖先总结出来的农谚,记住头伏萝卜二伏菜,白露时节播撒小葱和菠菜种子。尝试过不按先人教诲种植,几乎全部以失败告终。

清明前后,告别严寒的东北大地渐渐复苏。韭菜发芽,去年白露时节播种的小葱和菠菜返青。叶子绿了,花朵绽放,蜜蜂成队或者独自嗡嗡嗡飞来舞蹈,影响作物生长的病毒、细菌、害虫也开始跃跃欲试。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一种肥嘟嘟的绿色肉虫喜欢白菜嫩叶;蜗牛喜欢叮咬叶菜;蚜虫、蓟马祸害豇豆秧苗;人眼不易识别的某种病害,特别喜欢攻击黄瓜、南瓜的秧子、叶片,茄子和辣椒叶上也常见细菌或病毒侵扰的痕迹。被侵害的叶片光合能力受损,种植者想出各种办法救治,但不管用什么方法,病兆前脚好了后脚可能还来,至少明年一定会重来。绿叶被看得见的虫子或看不见的细菌、病毒不断吞噬,渐渐千疮百孔。我打掉被损害的老叶,新发出的嫩叶,也可能很快重蹈覆辙。年复一年,我用了很多招法,都没有明显收效。比起已经从地球上消失、留下化石让人类想象的恐龙等高大动物,肉眼难以辨识的细菌、病毒生命力更强,只怕是更难对付。

在园子里徜徉,想起那年去西藏旅行,一位同车人坚持“裸游”——不吃高反药,不抹防晒霜,不穿防晒衣。在米拉山口,他高喊:“老天爷,我不怕你……”那时我明显缺氧,没精神头跟他争论。多年以后,因为疫情被封在家中,面对园子里蓬勃生长的植物,我忽然想起他当年的呼喊。在氧气含量让人气短的高海拔山口前,我们那一车人无疑都是瞬间过客,而十几年过去,高原和山口还在那里,老天爷却在发威,在让人“怕”——受病毒威胁,人类快节奏的生活不得不慢下来,现在想再去高原、山口旅游观光或者喊一嗓子,已非易事。德尔塔抬脚未去,奥密克戎后脚紧随,人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提防、抗争。病毒来袭,作为渺小的个体,我能做的只是减少出行,提高自身免疫力。园子里的植物告诉我,黄瓜和南瓜叶子被细菌或病毒侵蚀,产量受损,但这株不行总还有另外一株,总会有果实成熟,总会有种子传递到下一个生长季节。叶片光合能力受损,也是大自然对某种植物的抑制。植物与细菌、病毒之间,彼此消长,共同维系着生态的周始、循环。

园子里的杂草也让我敬佩——我们把非自己种植但能食用的植物称为野菜,比如苣荬菜、马齿苋、灰菜、蒲公英;把非主动种植又貌似不能食用的植物称为杂草,花费人力、物力,手工或者利用机械、药物加以去除。但杂草生命力极强,想除根并不容易。东北冬季漫长,冻土层深厚,最低温度可达零下三四十摄氏度,这种低温冻不死杂草的根和种子。杂草的种子有极强的自我保护能力,食入者不易消化。鸟没消化的草籽随鸟粪播落到别处。牛羊粪中也有未消化的杂草种子,在园中播撒牛羊粪的同时,我也在播种杂草。酢浆草以迸射的方式自行向周围播撒种子,一株酢浆草很快就能繁衍成一大片。以不同方式落地的草籽,假以阳光和雨水,经过时间之手的催促,很快拓展成片。拔得稍不及时,野草可能就已经传播后代。有的植物甚至不以种子的方式繁殖。园子里的紫苏曾被黄色丝状物缠绕,黄丝无根,神兵天降一般,我认不出是什么。因为无根,看上去细弱且娇嫩,我放松了警惕。几天后再留意时,黄丝已把紫苏紧紧缠住,再不干预,紫苏很可能被绞杀。问遍周围的人,都不知此为何物。偶然看一本跟植物有关的书,才知道名为菟丝子,是中药材。杜甫在《新婚别》开篇说:“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证明唐代人对这种寄生植物已经有所了解。后来闲翻《神农本草经》,又发现这本成于东汉、被称为中国现存最早医学专著的书中,对菟丝子已有记载:菟丝子,味辛,平。主绪绝伤;补不足,益气力,肥健人……著《本草纲目》的李时珍对菟丝子也多有论述。园子中另外一些不断生长出来的杂草也可能是中药材,比如龙葵、车前草、牛筋草。龙葵,也叫天天、甜甜,成熟的紫色浆果可食用;车前草,又叫车轱辘菜,东北乡间道边常见,具有清热、利尿、祛痰、凉血、解毒的药效;牛筋草顽强生长,是让种田人头疼的野草,按中医的说法,具有清热解毒、祛风除湿、散瘀止血等多种功用——世间万物,总归有自己的用处,有存在的理由。

与杂草同样顽强的,还有昆虫。需要外物帮忙授粉的植物绽放花朵、吐露甜蜜引蜜蜂翩翩起舞,文艺作品中常常被人定义为美好事物的蜻蜓、蝴蝶,继蜜蜂之后也加入舞蹈的队伍,包括一些蝇、蛾,也来凑热闹,在植物叶子和花朵之间嗡嗡嘤嘤、杂沓舞蹈。昆虫帮植物授粉,自己也有了活下去的滋养,在人类不经意间悄悄产卵繁殖,不久的将来,一代昆虫老去,新一代昆虫还会在园子上空翻飞。

园子里出现的昆虫,我识得蜜蜂、蜻蜓、蝇、蛾、螳螂、蜗牛、瓢虫、蜘蛛、蚊子、蚂蚁、蟋蟀、鼠妇、蜈蚣、蚯蚓、蚰蜒。法国作家法布尔——那个写过大部头《昆虫记》的法布尔,第一次读他对各种昆虫的详细描述时,我竟以为他是天人。向他学习,我在园子里尝试种植并细心观察园子里的点点滴滴,包括昆虫的存在与变化,甚至专门买了放大镜。当然,想要达到法布尔的高度,需要去植物更多样化、面积更大些的园地,需要更多的专心、坚持,更需要拥有扎实的植物学、昆虫学基本功,有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总体看法或者叫世界观——要有万物平等的悲悯情怀,有超强的文字描写功夫,而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自己在这些方面的素养和能力都还远远不够。

园子在天空的俯瞰之下。园子上空,经常掠过的鸟有两种:麻雀和喜鹊,都是留鸟。两只喜鹊把窝筑在西边一棵高大的栎树上,曾经落到园子里衔枝,夏天的早晨天天哑着嗓子嘎嘎嘎鸣叫,把我从晨梦中吵醒。麻雀的家安在哪里没看到,只见麻雀结队成群起起落落,有时在树梢,落到园子地面啄食或者并没吃什么,聚一起吱吱喳喳,像开群众大会,七嘴八舌,意见总不统一,聒噪得很。后来我发现园子里的麻雀越来越少,喜鹊不再飞落地面而是偶尔栖落墙头向园子里小心张望。我想了一阵子原因,有一天终于开悟:是因为园子里开始有猫频繁出入。

冬天我没在这里住,春节后过来,发现园子里有猫。猫看见我,迅速跑掉,但显然不甘心放弃自己选中的地盘,很快又小心试探着回来看看,有太阳的日子,把一只柳条筐当成安乐窝。猫发现我不对它们构成伤害,开始试图常驻这里,使我有机会发挥自己有限的数学才能,算清到底有几只猫出没。长着虎皮斑纹的猫妈,抚养着三只小狸猫,跟我保持着安全距离,目光高深莫测,满是提防,只要我动作稍微大些,就会带着小猫迅速跑开。经过多次试探,猫妈开始大摇大摆出入园子,开始喵喵示好、乞食,猫妈知道怎么讨好人——跟你走路,蹭你脚面,躺你前面不离开,翻滚,撒娇,直到你的心彻底软下来。

猫出入,麻雀就很少来了。猫捉捕麻雀,麻雀知道,喜鹊也知道。傍晚时分,大喜鹊有时会俯冲落向草坪,捉弄在绿化带上玩耍的猫。喜鹊看见野猫逃窜,非常开心,嘎嘎叫。鸟在高处飞翔,比人更容易俯瞰园子里的动静。我看见猫在园子里摆弄捕获的麻雀,一只以身饲猫的小麻雀以自己的遇难换来麻雀群的警醒。目睹猫成功捕捉小麻雀,我恍然大喜鹊冲猫嘎嘎叫是在表达愤怒。

园中野猫来自何处? 长着虎皮斑纹的猫妈民间称三花猫,三只小猫则是带条纹的狸猫。中国古代有“狸猫换太子”传说,说的是不是这种狸猫?这一带原本是村庄,民国六年(1917)出版的《沈阳县志》地图上,标注为“尚小村”。沈阳城扩张到蒲河一带是近些年的事情。园子里的狸猫是农民家搬迁时没带走的家猫慢慢野生,还是多年来一直在野外代代繁衍的?猫不会人语,我不懂猫言,无法问个清楚。我有皮毛恐惧症,不敢触碰带毛动物,从没想过养猫,但绝不忍心对猫施加暴力。我想请猫另选吉宅,在栅栏上加了拦网,没想到猫有更大的本事——猫会翻墙。猫从原地不经过任何助跑“嗖”地一下跳上高墙,站在墙头向下观察,选择安全的落脚地稳妥跳到地面。这个春天,三只小狸猫中的一只,从猫少女升级成猫妈,在一个堆着废旧物品的院子生了五只小猫,成活下来头顶黑毛的三只小白猫。我后来才知道,长成这样的小白猫古已有之,古人雅称“将军挂印”。三只没睁开眼睛、尚在蠕动的“将军挂印”突然出现在我客厅的落地窗下,把我吓得不轻。我不知道猫妈是什么时候、如何把小猫带进来的。难道是一只只叼着跳墙进来的? 为什么非要来我家呢?

猫奸、狗忠,这是人给猫狗戴的伦理帽子。猫狗摸透人的习性,让人甘心豢养,为其搭窝、投食,不是一般聪明。离开人,狗和猫在自然环境中也可以生存,但部分狗和猫选择与人相伴,学会了示弱、谄媚、讨好。主人准备饮食,准备玩具,还要去打狂犬疫苗预防猫狗突然反抗、反水,保护自己不被感染。猫狗与人在屋檐下共生,环绕人之膝下,给寂寞、孤独的人带去心灵抚慰。我不止一次看到猫狗豢养者讲到家中宠物时喜不自胜的样子——家里的毛孩子、毛主子让人治愈,他们心甘情愿做铲屎官。

猫和狗的生存策略很成功。

与猫隔窗相望,我在野猫身上看到了狡黠,或者叫提防。邻居在院子里准备了猫舍,经常摆放吃食。三花猫和狸猫经常去那家院子进食,有时候也在那里过夜,但狸猫准备生产时,把家安在另外一个没有人居住的院里,生产后几天,她先把五只小猫叼到那户有猫舍的人家,几天后又把活下来的三只小白猫叼到我这儿。狸猫为什么要倒腾?想出两条理由:一是认为我家园子里更有安全感,二是有松软的土地方便它们排泄后掩埋。南面那户人家的院子很宽敞,大部分地面做了硬化,墙边种了爬藤欧月,红色的欧月花朵绽放一大片,看上去非常漂亮,但对野猫而言就太一览无余,缺乏复杂的藏身之处;而我家园子里地面基本是土地,高高低低的植物蓬勃生长,卧室窗下的柜与墙和地面之间有缝隙,藏匿小猫非常合适。狸猫有本事把小奶猫塞进柜子底下。人的手臂难以伸进柜底深处,想偷也难,小奶猫却可以在柜子下面从容穿行。柜下还是绝好的避风雨处。猫妈把小白猫藏到柜下,隔一两天还要在园子里再次挪动。

小白猫搬来不到一周,邻居开始装修。电钻嗡嗡响,工人干活时说话的声音很大。猫妈把小白猫叼走了。一个月后装修结束,大猫、小猫都回来了。猫在苋菜、木耳菜、白菜之间跳跃,把豆角、西红柿、苦瓜、黄瓜的架子当成了爬高练习场。狸猫妈妈趴在一边睡觉,偶尔睁眼看看上蹿下跳的小白猫。对它们而言,这就是岁月静好吧?

野猫靠捕捉老鼠生存,但在小区里我没见过老鼠,只见过人给猫投食、备水。饮食不缺,这大概就是野猫越来越多的原因?三只小白猫的父亲应该是经常在小区西门出没的大白猫,但除了求偶期来过园子附近,我并没见它亲近过小猫。

园子里的猫让我想到自己的成长经历。我生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养过鸡和兔作为肉食补充,长大后每次看到活的鸡和兔,首先想到的总是可以果腹的蛋、肉而不是什么宠物。这种成长经历让我对小动物虽有基本的同情却缺少了爱。与我相比,那些在乡村长大、有机会与各种小动物亲密接触的人,会不会对小动物有更多的同情呢?

上学时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时是当课文读,以为鲁迅只是在回忆童年。现在想,鲁迅能够成为鲁迅,除了他读过很多书、学过医学,对脚下的这块土地有深刻的认识和挚爱之外,百草园的经历也非常重要——百草园中有自然。沙滩上起不了高楼,人对社会的判断应该源于自然、天道。从鲁迅的百草园,我想到北京郊区挂甲屯的吴家花园。庐山会议后,彭德怀入住吴家花园,开始六年乡居生活,他在那里读书、反思,同时种地劳动,开了两分地专门种麦子做实验,秋天的收获让他确认了一亩地确实只产七百斤——土地不会说谎,怎么可能吹嘘自己呢。

疫情期间滞留园中,我读了一遍《物种起源》。达尔文的这本巨著是我多年前买的,一直在书架上挂灰。读了将近六百页的《昆虫记》——一虫一世界,这本人类学家的跨物种民族志,记录和描述观看昆虫的二十六种方式,对我这个虫盲无疑是一种启蒙。

我在园中读书,观风起花落,看草长虫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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