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
萨凡纳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
它是被公认美国最美小城之一,茂密的植被几乎将整个老城区都覆盖在丝绒般的绿荫之下,二十二座方正齐整的小广场和红砖外墙的欧式巨宅以及虬曲巨大的檞树,构成萨凡纳奇特的城市轮廓线。檞树们与这个接近三百年历史的城市一起生长,覆盖树身并倒垂下来的西班牙苔藓,青绿如碧,沉着蕴藉。这里光线迷离,雨天就更加阴郁,街道上似乎飘散着一层灰绿色的轻雾。难怪说萨凡纳有很多鬼故事流传,还有那么多关于伏都教巫术的说法,吸血鬼出入此地仿佛也不无道理。2015 年4 月我到萨凡纳那天,就恰好是个小雨天,恰好就感受了这种鬼魅的气息。
这样的一个小城,是一定会被反复书写的。在《金银岛》里,弗特林船长醉死在萨凡纳,临死前把藏宝地图交给比利·朋斯。在《飘》里,玛格丽特·米切尔把郝斯嘉的老家放在了萨凡纳,一个“斯文有礼的滨海都会”,“超然绝俗地站在佐治亚州海岸上,端庄、沉敛、有教养,睥睨着深入内陆三百里的边城小城亚特兰大。”萨凡纳也是美国南方派代表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故乡,想想她作品的气息,就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萨凡纳还是一个有魔力的外景地,我们在好些影视里看过这个城市的景貌。《阿甘正传》里那片飘荡的羽毛以及主人公在街心花园讲述经历的场景,即在萨凡纳拍摄。通过影像仔细观赏这座城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午夜善恶花园》恐怕是最佳选择,这部电影讲的就是萨凡纳的故事。一开头,凯文·斯派西还没有出场,约翰·库萨克扮演的记者来到萨凡纳的街头,在小广场边上,与正在擦车的裘德·洛有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视。裘德·洛扮演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容貌俊美个性狂暴的男妓丹尼·汉佛斯。
我很向往萨凡纳,主要原因就是《午夜善恶花园》,但并不是因为这部电影,而是因为其原著作品。
1994 年,纽约作家约翰·伯兰特出版了他的非虚构作品《午夜善恶花园》。这个约翰·伯兰特,气质雅痞,口味宽泛,文体独特,叙述精巧。他写威尼斯的那本《天使坠落的城市》非常好看,《午夜善恶花园》更成了他的代表作品。1996 年,他为《午夜善恶花园》的修订版写过一篇前言,在这篇前言中,他说:
萨凡纳人对古怪的行为有一种高度的容忍。他们宠着,甚至鼓励古怪的行为。萨凡纳是个封闭内向的小城,那里流言盛行。人们闲谈的主要话题自然是旁人的行为,于是,行为越奇特,闲言就有劲。因此,在萨凡纳,人们欣赏异端,哪怕仅仅因为他们能给人们带来谈资。那些行为古怪的人明白这一点,这使他们受到鼓励,更加变得怪异。
伯兰特说,这个城市对“流言”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美国《图书馆杂志》在评价《午夜善恶花园》时说:“很难说清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它既是旅游见闻录,又是一个犯罪故事……连评论家也想知道,在这本书中,虚构从何时开始,事实又在哪里结束。”
《午夜善恶花园》的中文版是2007 年出版的。当时出版方寄了一本清样给我,想听听我的观感。我发现这是一部很对我口味的书,于是写了一段推荐——“约翰·伯兰特的耐心、才华和幽默感,让人感佩和愉悦,而他在体裁上的创新能力,则让人惊奇。这是一部刷新你的阅读经验的作品,它不是小说,也不是报道,只能说它就是一本书,一本神奇的书。”
这段话后来印在了《午夜善恶花园》的中文版的封底。
《午夜善恶花园》是那种读后余味缭绕的书。
余味岂止是缭绕,简直是需要做个了结。这本书的余味是如此悠长,使得我在2015 年环美自驾行的行程安排上,就把萨凡纳作为一个目的地。2015 年4 月28 日的下午,我和同行友人坐着一辆黑色的雪佛莱SUV,终于来到了萨凡纳,来到了莫瑟府。
开头说了,《午夜善恶花园》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它以小说的框架结构和叙述方式来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萨凡纳的莫瑟府。在《孤独星球》(LP)上,在关于萨凡纳的章节里,可以找到莫瑟府的地址。
莫瑟府的主人,吉姆·威廉斯,出生在佐治亚洲戈登镇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个理发师,母亲在矿区当秘书。威廉斯的莫瑟府,被认为是美国最具贵族气质的私人府邸之一,而他本人,常常被不明就里的客人误以为系出世家贵胄。每每这个时候,吉姆·威廉斯就会雍容大方地告诉别人他只是一个暴发户,还把自己的家世和盘托出,让听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威廉斯是从1950 年萨凡纳城中心的古迹区的修缮挽救计划中发迹的,他本来从事古董生意,但在这个计划中嗅到了商机。他买下一些老房子,加以整修后再卖出去。就这样经手了几十栋老房子之后,媒体和各界开始赞美他为萨凡纳古屋修缮所做出的贡献,于是巨大名誉和巨额财富一并到来。他则继续他的古董生意,往返于欧洲和美国之间,运回一箱箱的油画和上等的古董家具、家饰。这下,上流社会的许多贵妇人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暴发户了,纷纷登门求购,使得吉姆·威廉斯的气势像他的荷包一样鼓涨起来。
最后,他居然买下了莫瑟府。
萨凡纳有着相当数量的欧式巨宅,其中最有分量的就是莫瑟府。这栋房子在1860 年由南方邦联的修·莫瑟将军始建,南北战争后,莫瑟将军因杀害两名逃兵而入狱,于是卖掉了还没有建好的房子。房子在新房主手中竣工完成。让这个房子出名的,其实并不是莫瑟将军,而是他的曾孙,著名作曲家强尼·莫瑟,其代表作《月亮河》传唱全世界。强尼·莫瑟其实从没有在莫瑟府生活过,只是成名后回萨凡纳时会经常来此看看。遇刺身亡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孀、后来又嫁给船王奥纳西斯的杰奎琳也曾慕名造访莫瑟府,开价二百万美元欲购买这栋巨宅,被吉姆·威廉斯委婉而矜持地拒绝了。
《午夜善恶花园》的核心故事,就发生在莫瑟府。
1981 年5 月2 日深夜,在莫瑟府的书房,吉姆·威廉斯和他供养的男妓丹尼·汉佛斯发生激烈冲突,双方手上都有枪,最后吉姆·威廉斯射杀了年仅二十一岁的丹尼·汉佛斯。此后,此案围绕着“正当防卫”还是“蓄意谋杀”,四度开庭,反复审理。八年后,耗费了大量钱财的吉姆·威廉斯终于被判为正当防卫,以无罪结案。围绕着这个故事核心的,是作者约翰·伯兰特在萨凡纳历时近十年的采访、以莫瑟府每年的圣诞派对为中心的萨凡纳上流社会的各种怪人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流言蜚语。《午夜善恶花园》一书跻身《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五年不退,精装本热卖二百五十万册,在二十五个国家与地区售出版权,包括中文版。再之后就是伊斯特伍德的同名电影,其中凯文·斯派西饰演吉姆·威廉斯,其奸猾气质已经现出后来在《纸牌屋》中的政客端倪,再就是初出道的裘德·洛在此片中青春美貌、艳冠全片。
结案后一年多,吉姆·威廉斯迎来了他人生的结局。1990 年1 月的一天,五十九岁的威廉斯突然倒地身亡。医生们找不到具体的死因,只好说是心脏病猝死。但另有一个说法也相当流行,说是丹尼·汉佛斯的亡灵一直没有放过吉姆·威廉斯,终于将其弄死,其依据是,吉姆·威廉斯死去的地方,恰在他的书房,也即当年如果是他被丹尼·汉佛斯开枪击中,应该倒下死去的地方。
我终于来到了萨凡纳,来到了被誉为萨凡纳最美广场的莫特利广场,莫瑟府就座落在广场的边上。在这个小广场的周围,除了莫瑟府这样的巨宅,还有几栋规模略小的华宅以及看起来相当考究的连栋屋。
我们是根据中文版《孤独星球》上给出的“梅瑟·威廉姆斯故居”地址,通过GPS找到莫瑟府的。这座书和电影反复呈现的府邸,在吉姆·威廉斯离世十四年后,于2004 年成为历史博物馆对外开放。不过,现在游客只能看看楼下的客厅和起居室,并不能上楼参观,因为吉姆·威廉斯的家人依然住在这栋宅子里。吉姆·威廉斯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当年和母亲住在一起。他还有一个姐姐。,估计现在还在宅子里住的就是他姐姐与其家人吧。
我没有能够入内参观。我们在下午四点赶到,这个傲慢的博物馆果然按照其规定的闭馆时间关门了,毫不拖延。我和同行朋友在门口驻留了一会儿,其间有好几个人走过来,看着铁栅栏门,再看看闭馆时间,悻悻而去。
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遗憾。如果花上十二点五美元买张门票进去,也就只能在里面的一楼和花园里晃晃。我对那些奢华的家什并没有什么兴趣,关键在于,我终于来到了这个场所,这个传奇、古怪、相当骇异又相当趣怪的故事的发生场所。
莫瑟府的后院有纪念品小商店,售卖关于莫瑟府的各种周边产品。没有什么想买的,继续围着莫瑟府逛,抬头看,藤蔓后面,二楼的百叶窗紧闭着。什么样的人住在里面呢? 他们是威廉斯的财产和丑闻的继承者们,他们也身在这个传奇的故事之中。
莫特利广场的确迷人,我们下午的时间全部消磨在了这里。莫瑟府正门右手斜对面的一栋宅子的底楼,是一家古董店,我在里面买了两件小东西:一枚小戒指和一条挂链。店主夫妇对我的拍照要求十分配合,笑对镜头。他们长得太像我想象中的萨凡纳人了:白人,欧洲范儿,彬彬有礼,但骨子里透着挑剔和冷漠。看他们的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应该是知道莫瑟府故事的吧,何况还是邻居。我很好奇,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问。
我带了一本要在萨凡纳拍照的书。不是《午夜善恶花园》,行前在书架前经过它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弃,转而取下了另外一本书。我喜欢《午夜善恶花园》,但不是那种足以向其致敬的那种喜欢,它像在深夜酒吧里遇到的那种能言善辩、轻浮漂亮的男人,让我开心,让我迷恋,但同时也深知这开心和迷恋中并无敬重的成分。
我带的是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长篇小说《智血》。
美国有一堆被纳入“南方哥特式小说”一派的作家,他们在美国文学史上被视为深度的代表,也是美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价值序列中最为有力最为深邃的强劲代表。这个名单以十九世纪的爱伦·坡、霍桑等人打头,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福克纳为中兴,之后,这个队伍里还包括田纳西·威廉姆斯、杜鲁门·卡波特、科马克·麦卡锡等人。其中还有两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作家,一是卡森·麦卡勒斯,一是弗兰纳里·奥康纳。
麦卡勒斯和奥康纳在人生轨迹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是同时代的人,都出生在气氛诡谲的美国南方。出生于1917 年的麦卡勒斯比奥康纳大八岁。她们俩去世的时间也相差不多。奥康纳1964 年去世,时年三十九岁;麦卡勒斯则于1967 年去世,时年五十岁。她们的共同点还在于,她们都罹患终生无治的免疫系统疾病,麦卡勒斯是类风湿,奥康纳是红斑狼疮,两人都因此英年早逝。
有评论说,“邪恶”的奥康纳“风格诡诞、独树一帜,对人性阴暗有着惊人的洞察,带有强烈的宗教救赎意识。故事诡谲、阴郁到令人发指,语言精准有力,常常在看似轻松幽默中抵达不测之深。”这话说得真好,奥康纳作品的实质,就是这个让人深深困扰与畏惧的“不测之深”。
奥康纳笔下的悲剧是不动声色的,没有号啕,只有冷静的绝望。在奥康纳笔下,人性这口深井,让人实在是无言以对甚而毛骨悚然,而在其本人那里,却看似并未造成太多的不适,反而有一种自然且坦然的态度。我觉得这可能是生理性的原因所致。身处寒冷,有些人抵御低温的能力似乎比其他人强很多,就像有些人承受疼痛的能力比其他人强很多一样,在他们眼里,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晦暗且不堪,非要说他们身处其中如何的痛不欲生,反倒是强人所难了。
奥康纳就出生在萨凡纳,出生在被植物、古迹、酗酒、派对、骄矜、猎奇以及美丽所充填的这个南方小城。在萨凡纳的拉法叶广场附近的查尔顿街上,有一栋连栋屋,奥康纳童年时期就住在那里。我们在萨凡纳的时间不太宽裕,也就没有去查寻奥康纳的故居。我在莫瑟府门口的铁栅栏上鼓捣着,把《智血》夹在上面后各种拍照。我猜想,这个莫瑟府,这个吉姆·威廉斯以及他所身处的萨凡纳上流社会,还有《午夜善恶花园》的作者约翰·伯兰特,可能都会是奥康纳所不喜欢,甚至要嗤之以鼻的。
在这种落差巨大的想象中,我收获了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