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果长卷

2023-12-12 04:17胡竹峰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佛手荸荠栗子

胡竹峰

人与物有缘,南朝萧惠开不喜欢杨梅,以为只能投之篱厕。明人李笠翁宝爱杨梅,曾专门作赋,赞其汁比天浆,味同醪醴,堪称南方第一珍果。我与杨梅缘浅,年近四十岁方才吃到,说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倘若屈原未能吃到橘子,怀素未能吃到竹笋,欧阳询未能吃到鲈鱼,杨凝式未能吃到韭花,苏东坡未能吃到荔枝,如此方为大遗憾。遗憾天地间少了一股斯文,少了绝妙好辞与无双笔墨。

以前不吃杨梅,怕其酸,以为妖艳,入眼有胭脂俗气,还觉得杨梅的格不如杨梅酒。我好杨梅酒之味,更好杨梅酒之色,红得不一般,像火烧云里的物相,还有天边朝霞里的几点赤忱。浅口白瓷盏斟得满满杨梅烧酒,红艳艳,是胭脂人家意味,风情如美人,令人思无邪的美人。

民间传言,当年宋徽宗见到周邦彦写给李师师的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心里五味翻陈,顺手写道“选饭朝来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两句,有知上意者续上“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杨梅一点酸”,一时杨梅艳名远播。

昆明火炭梅是梅中名品,据说滋味尤胜苏杭所产生者,据说而已,我没吃过。吃过几次湖南怀化的杨梅,颜色紫红透黑,像泡得浓浓的安化黑茶。我还吃过杭州萧山的白杨梅,口感如诗,回味清香,是唐人“气凌霜色剑光动,吟对雪华诗韵清”。白杨梅果肉饱满厚实,个大多汁,挂在树上,透着清灵的霜白,有梅妻鹤子的隐逸气。

杨梅,又甜又酸,五分甜里一分酸,酸若强弩之末,甜却势如破竹,甜正春风得意,酸又像帘雨潺潺。或许苏杭杨梅吃得多了,只要见到杨梅,总让我想起江南,哪怕是别乡的杨梅,也生忆江南之心。

几次在江南,遇到卖杨梅的,是村里农家十七八岁的姑娘,简易木桌上散放杨梅,或以竹篮盛装,果实大且圆,颜色深紫,香味俱绝,仿佛能溢出汁水来,上面覆有零星的树枝,枝叶新鲜。

读来的往事,杨梅熟时,好事的绍兴人家乘坐小舫出游,置酒舱中,岸边有人卖杨梅与酒,彼此相望。又有人以竹篓盛杨梅为售,摆放道路上,络绎不绝。以为唐人所称荔枝筐,不过如此。还是读来的往事,昆明市上常有苗家女子卖杨梅,戴顶小花帽子,穿着绣了满帮花的扳尖鞋,坐人家阶石一角,不时吆唤:“卖杨梅——”,声音娇娇的,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杨梅自古随雨,梅雨季来了,杨梅就熟了。王安石给友人的诗稿道:“湿湿岭云生竹箘,冥冥江雨熟杨梅。”杨梅是夏日佳果,说来也怪,每吃杨梅,心里独望春风。不知道是不是杨梅雨的连绵,杨梅滋味也连绵。一颗杨梅,唇齿之间翻滚,一汪水酸酸甜甜,仿佛九溪十八涧,七拐八绕出丰富滋味。

杨梅又称龙晴、朱红,其名甚俏,品种更享佳名,碳梅、白梅、软丝、东魁……可用作闲章也。有年游园,将两枚杨梅果子折下给女儿当髻簪来戴,紫红如微绣球,几瓣翠叶插在髻间,繁丽可爱。

我爱荸荠之形胜过荸荠之味。

路过菜市场,遇见荸荠,总会选几个又大又圆的回来清供。每每不到三天就被人偷吃了——家里有荸荠迷。荸荠迷吃荸荠方法多,生吃,蒸吃,蘸糖吃。荸荠生吃,清清爽爽,有春来野草气。荸荠蒸吃,有盛夏黄昏味。荸荠蘸糖入嘴甜香清爽,清爽过后又回旋出盛夏黄昏的浑浊,差不多是秋意浓、衣衫薄的况味,令人不无惆怅地怀旧。荸荠之形也令人怀旧,矮实朴素,像记忆中乡村民房。荸荠之色更令人怀旧,黑灰紫麻褐,如墨分五色,倘或夹杂有去皮的,又成“六彩”了。“六彩”是孤本秘籍,知道的人不多,“六合彩”才是大众读物。清人唐岱《绘事发微》说,墨色可以分为六彩,何谓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

一位老先生画荸荠,水墨写生,荸荠散落白瓷盘,旁边还有一个踮起脚尖扬着下巴的小孩。荸荠放在白瓷盘上不好看。白瓷乃雅器,荸荠本俗物,黑白分明,一树梨花压海棠。去皮荸荠例外。一树梨花依旧,不去压海棠而落晚风。见过一群白鹭徐徐晚风中栖落树头,像梨花满枝开放。

去皮荸荠,市上写成马蹄。酒酿马蹄、清水马蹄、糖渍马蹄、虾仁炒马蹄。有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道大荤。实在只因荸荠形状扁圆,有点像马蹄。

老家人不吃荸荠。秋天,田里挖出很多野荸荠,扔在田埂上,祖父经常捡回来洗干净给牛吃。他把荸荠捧在手中,牛掀动嘴唇,咯吱咯吱嚼起来,一边吃,一边摇着尾巴,很得意的样子。吃过荸荠的牛大概不多。

古人称荸荠为凫茈。凫,野鸭也,茈则通紫,野鸭好食荸荠。《汉书》上说,王莽末年,南方饥馑,人们群入野泽,掘荸荠果腹,说不出的恓惶。

有一年春日,正当阳光泛野,远林蔼蔼,长风依依之际,苏舜钦出城看见老老少少满田野挖寻荸荠,只因水灾后大旱,田地下不去犁了,当真是所见可骇,所闻可悲,触目惊心:荸荠渐渐挖掘一空,人又以其他野菜充饥。毒厉横行,很多人肠胃生满疮痍。十有七八死,当路横着尸身,犬彘啃咬其骨,鸟鸢啄食人皮。愁愤满腹,作古风感怀呈欧阳修:

……

天岂意如此?泱荡莫可知!

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

岂无富人术,使之长熙熙?

我今饥伶俜,悯此复自思:

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

读《亦报随笔》,见《甘蔗荸荠》《关于荸荠》两篇文章。民国人的文字,总能读出闲话意蕴。通篇文章,全是闲话。全是闲话是大境界,语气自然,好文章的秘诀啊。

日子如飞,走得无声无息,忽然立夏。立夏两个字真好,有看不见的团团生机。立夏的况味是好文章况味,一片郁郁葱葱、蓬蓬勃勃。

立夏后次日自豫返皖,朋友送一袋樱桃。车行不绝,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倒退的树木山岚人家不知不觉已过开封,商丘在望。

张恨水《啼笑因缘》中写过这样一节插曲:樊家树出行,何丽娜送他梨子“以破长途的寂寞”伯和笑她,说:“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樱桃差不多见底,突然想起早些年读过的小说。

吃完樱桃,四周看看,邻座女孩,穿一身樱桃红衣服,车厢内明亮不少。女孩的烂漫,又不是机心全无,红得活力四溢,车厢太小,差不多快飘出窗外。

樱桃滋味甚佳,酸酸甜甜。一味酸,一味甜味道就单一了。樱桃酸中有甜,甜时有酸,偏偏酸得内敛,衬住那一汪柔和的香甜,让人好生消受。

樱桃:细雨绵绵,春色撩人。就是这个感觉爱吃樱桃,口感新嫩,像睡在棉花堆里,或坐进春天的被窝。灯光宁静,想着微甜的未来,这未来是少年与青年的未来。有人得赠樱桃,赋诗寄情,其中有味:“万颗真珠轻触破,一团甘露软含消。”

樱桃质地细腻、温润,红者仿佛玛瑙,黄者俨若凝脂。喜欢红樱桃,不全是词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缘故,实在,桃红让人心头一暖。

见过不少水墨樱桃,装如青花描边的白瓷托盘,宣纸上清灵灵一颗颗红果弥漫着氤氲的薄雾,快滴出水来。樱桃画之上品,着色颇有日本浮世绘闲闲情色,其间独有一份寂寞纯洁的风情。风情不足万种,偏偏凝成一味,偏偏干干净净,更让人销魂。

齐白石的樱桃,看似俗物,但气息不凡。吴昌硕的樱桃显得浑浊,美感上弱了。丰子恺的樱桃信笔草草,过于寒酸,好在还有活泼泼一段生活。张大千画樱桃,疏朗清洁,散落在纸面上,果粒鲜艳欲滴,枝叶自然,十足风雅。张大千樱桃小品,诗书画俱佳,有流连书案的文人襟怀。

南方生活十多年,没吃过几回樱桃。乡下不少人家栽樱桃树,暮春大雨,常常一夜之间扫尽枝头。

一直以为樱桃是南方佳果,最近才知道它的主要产地是烟台、栖霞等处。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他乡抢不得也。

樱桃红的时候,芭蕉正绿。乡下老屋的北窗下植有一丛芭蕉,上次回家,奄奄一息,不知今年是否能再生一片绿来。

江边原野一园樱桃在潇潇雨中浸润得红了。

岳西乡间有不少杏树,高且大,双手抱不拢。杏小树大,小孩子够不着,故能熟老枝头。首要原因也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烂在树上,或放在瓷盘里摆看,或让小孩拿去玩。

到郑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古人喜欢用它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传》第三回:“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 ”《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样的眼睛。王叔晖笔下的仕女,画的即是杏眼,双目含情,在宣纸上似笑似语,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头也可以做杏酱。杏酱味道饱满,食之如春风入襟,让人想起桃花树下的时光。杏脯比杏子好吃。齐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树,故其地名“杏子坞”。

少年时读书,有一回,有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走上了乡下田径。一带都是极肥活的良田,到处河港交叉。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杏花丛中,洒过碧血,那人一一用自己的血铭刻人间的情,从此分道扬镳。

苏东坡被贬惠州,四年后筑屋于白鹤峰上。房子建好,夫子向友人求数色果木,信中反复交代,树太大难活,太小了人年纪已高等不及结果,最好树苗大小适中,树蔸子带土不能太少,千万别伤了根。到底是苏东坡,贬谪在外,还有闲情栽树莳木。

老家门口有不少果树,栽在稻床外瓜蔓地一头,有桃李杏。梨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才开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树,到底太喜庆了。并非喜庆不好,只是桃花的喜庆里闹哄哄,终日在眼前灿烂,久了难免心烦,不耐品味。桃花是绛红深红淡红,格低了。桃树是水墨,从根到干,从干到枝,墨色丰富,有老气横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开未开之际,老气横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里生出富贵气,并非大富大贵,而是小富即安。此时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过门的媳妇穿一件红夹袄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桃花没有桃子入画,画得不好乱成一堆残红。任伯年画桃花画桃子,宁要他一个桃子不要他一树桃花。见过不少齐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篮子里或者开在枝头,桃尖一点红,红得干净红得素雅,安安静静,一点也不闹。

我家桃子有两类品种,一种是毛桃,一种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三两个即能吃饱。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虫,其味涩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饭碗,不像凡尘之物,仿佛仙家蟠桃。肥城佛桃果肉细嫩,半黄色,汁多且浓,味甜而清香,至今难忘。树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齐白石笔下的桃子清爽。中医说生桃子食多了,令人膨胀及生疮疖,有损无益。何止桃子不能贪多。

桃子熟了,一颗颗摘下,枝头一空。豇豆藤渐渐长了,悄悄爬上树,夏风里豇豆长出来了,先是如小指头长的一根根小丁,很快一对对青丝丝成线。

夏天到了,覆盆子红了。

经常上山摘覆盆子,鲁迅的书里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故家旧年习俗,没有人吃桑葚,多任其老熟掉落地上,染得乌糟糟一团墨。

覆盆子并不好摘到,是童年颇奢侈的零食。每每吃得几颗,意犹未尽。

好的覆盆子特别甜,又非傻甜。甜里缠绕了一丝丝酸,若有若无,似有还无,衬得甜很丰沛,口感隐约丰腴饱满,不再有孤寡相。

覆盆子颜色不同,深红,淡红,绯红,口味虽然都是甜的,却甜得有别,甜出了异彩纷呈。以好看论,覆盆子越红越好,并非是喜气,还有一种鲜气与美气。个头大的覆盆子,颜色惹眼,红彤彤挂在那里,几可入画,但每每被错过了。见历代丹青妙手写樱桃、萝卜、白菜、芋头、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却没能写一幅覆盆子图,或许是他们没吃过。

少年每每摘到覆盆子,用衣兜装得满满的,很阔气地回来。

一天天热了,早晚也不见凉。正午时分,烈日高悬,三五鸣蝉叫个不休,十分燥意。西瓜上市了,以前大抵是平板车,现在则变成拖拉机或者农用车了,装得满满的。

在江南很少吃西瓜。江南有东瓜,江南有南瓜,江南有北瓜,江南无西瓜。不是说江南没有西瓜,而是江南的西瓜品质不高,口味寡。江南沙地少,雨水多,空气太潮,种出西瓜不够甜。偶尔遇见一个甜的,三口两口下肚,水汽却又突然袭来甘之如饴的甜丝丝变得水汪汪一团。

小时候,夏天热,父母偶尔从村口小店抱回两只西瓜。回来后,将瓜装进尼龙袋或者用网兜套住,沉到古井里,用井水冰镇一下午,晚饭后全家人坐而分食。现在偶一回忆,记得这样的场景: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平坦的稻场。乘凉的人睡在竹床上,或仰着,或趴着,或侧着。顽皮的小孩翘起双脚临空挥动,数不清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闪着光亮。老妪摇着轱辘自井深处拽起西瓜,放到椅子上,拿菜刀切,刀锋过时,隐隐作布匹撕裂声,绯红色的瓜汁流出来顽童嘴馋,以手指轻濡,吮指而食。老妪嗔骂:“你个好吃鬼。”反手挥刀,切下一大片西瓜递过去那顽童是我,老妪是祖母。

前几天去朋友家,又吃到井底西瓜,想起往事。祖母已故去多年,再也不能切瓜给我吃了祖母喜欢西瓜,到了晚年,十来斤重的还能吃掉半个。

一个大西瓜,三个好朋友,在漫天星斗下静坐,不必把酒也能闲话。

西瓜是真正的怡红快绿。怡红是瓜瓤,瓜瓤入嘴,心旷神怡;快绿是瓜皮,瓜皮入眼,快意无限。瓜皮的绿,像翡翠,也像碧玉,但没有翡翠和碧玉的高贵。朴素,更多的是朴素,绿原本是朴素的。

好久没有回郑州了,小冬说今年中原西瓜丰收,卖瓜人比往昔更多。中原西瓜,以中牟所产者最佳。在郑州生活了六七年,没吃几次中牟西瓜身在南方,哪里能吃到中牟西瓜呢?

永井荷风先生不喜欢西瓜。夏天,朋友寄来西瓜,口占俳句:“如此大西瓜,一人难吃下。”

海南多荔枝园,满树红果无数,圆胖鲜红,阳光下一园吉祥。园主多售卖鲜果,入得园内,自行无度摘食。如苏轼所说,荔枝正熟,就林恣食,亦一快也。

荔枝肉莹白如冰似雪,吃得十来颗,饱腹不已。古人诗词文章欢喜夸张,“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之类,自有跌宕。然苏东坡作诗说“日啖荔枝三百颗”,到底泥实了一些,好在“不辞常做岭南人”一句宕开了。

荔枝极入画,寓意吉利。八大山人画果盘,半盛三五颗荔枝,当真尤物——故国不在、生逢乱世的尤物,况味不同寻常。齐白石为荔枝写生无数,说果实之味,唯荔枝最美,且入图第一,又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齐白石的荔枝,多是在浅红底子上以西洋红点成,格调尤高。有一回画已完成,老人意犹未尽,拈笔濡墨涂了两个黑荔枝,全画跳出,映得红荔枝更加鲜活水灵。

有人画荔枝是怪物,有人画荔枝是赃物,有人画荔枝是玩物,有人画荔枝是傲物,有人画荔枝是失物,有人画荔枝是旧物,有人画荔枝是遗物,有人画荔枝是俗物,有人画荔枝是尤物……

怪物里有一番茕茕独立,赃物里有一番贼眉鼠眼,玩物里有一番闲情逸致,傲物里有一番负手向天,失物里有一番失魂落魄,旧物里有一番逝水年华,遗物里有一番白头宫女,俗物里有一番家长里短,尤物呢?风华也,尤物善惑尤物移人。

园中荔枝大可尽兴丰收,纸上荔枝却不能太满。文徵明画荔枝,老树新果,铺满挂轴,不如齐白石小品有味。友人曾赠我纸本《荔枝蜻蜓》,一挺荔枝绿叶红果,一只蜻蜓俯身飞来,栩栩如生有翩然之姿。

荔枝红、樱桃红、桃红、瓜瓤红,不同的红不同的格。荔枝之格在桃、西瓜之上,有一抹风尘仆仆甚至超过了樱桃。

吃完荔枝,清清爽爽。荔枝好吃,好吃在清香上。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风马牛不相及。软枣是软枣味,荔枝是荔枝味。荔枝有清香,食之如在初夏荷花旁闻到满池莲荷的清气。莲藕也清香,但没有荔枝的清香悠远绵长。

一些人嫌荔枝清淡。荔枝寄情以清,入味以淡。许多年以后追忆逝水年华,想起荔枝,会觉得清得悠远,会觉得淡得绵长。荔枝清而有味,淡而有味,一位面色丰腴肌肤粉嫩的女子跳出红尘,身上现出隐士气,自有一种宝相庄严。

荔枝是寂静之食,没有欲望。榴莲、芒果能感觉出生命之热。荔枝像春风细雨,芒果如夏风梅雨,榴莲红尘万丈,可谓水果里的荤腥。荔枝不容易,这一枚南方佳果归绚丽于平淡,大不容易,有佳日风味。

日啖荔枝三五颗,好日子细水长流。荔枝不耐贮藏,一日易色,二日香变,三日改味,四五天后,色香味尽去矣。

杨玉环生于蜀地,好食荔枝。岭南海南所生荔枝尤胜蜀地,唐明皇每岁飞驰以进。后人将杨玉环当年所食的品种取名为“妃子笑”,得因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句。

我喜欢妃子笑,果大、肉厚、色美、核小、味甜。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倾情,寄情于味的情。近来暑气甚烈,寄情于味,可娱小我也。

有蜜蜂采荔枝花,酿成荔枝蜜,我没喝过。据说甜香里带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

葡萄好看,不管是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青色的、黄色的、橙色的,还是黑色的,都好看。

旧家老房子旁边有株葡萄,绕在乌桕树上。每到夏天,一串串结果,在藤上,由小至大,盈盈似绿豆,累累如青珠,壮观得很。白天,乌桕树一片浓荫,葡萄笑哈哈挂在树上,根藤粗如胳膊。夜里,萤火轻舞,虫豸杂鸣,葡萄睡在凉爽的夏风中。

新摘的葡萄滋味绝佳,轻轻一揭,皮去了大半。丢在嘴里,汁水充沛,酸香中透着甜嫩。甜又并非一味到底,九分甜中缥缈一丝酸、一丝涩、一丝苦,滋味上来了,回甘悠长。

与其他水果相比,葡萄味道繁复。梨、苹果、哈密瓜、大树菠萝,口感相对单薄一点,容不得人回味,咽下喉咙,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葡萄不是这样,吃罢一串葡萄,嘴巴清爽良久不息。

葡萄入过曹丕《与吴监书》:

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蘖,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即远方之果,宁有匹者乎。

短札喜气盈盈,有小儿得饼之乐。“宁有匹者乎”五字不像帝王手笔,但文章正好在这里,后世帝王不多见这样的性情文字。有画家给曹丕造像,居然让他手持一串葡萄,恶俗得很。曹丕说葡萄脆而不酸,不少人对“脆”字颇觉讶异:脆的是什么葡萄?吃过一种野葡萄,小拇指头般大小,入嘴颇脆。

葡萄的香气很好闻,时有时无,一阵一阵的,时浓时淡。

吃过的葡萄,以新疆所产第一,口感醇正,含蓄,大度。新疆葡萄个头大,皮薄,汁水比别乡所产者足,轻轻一捏,皮就破了。新疆葡萄好吃,新疆葡萄干也好吃,粒大,壮实,吃起来细腻柔糯,有韧性。集市到处卖新疆葡萄干,即便从“旧场”来的,也打“新疆”招牌。母亲不爱葡萄,喜欢葡萄干。熬粥时加一把葡萄干,甚美。

吃到葡萄的人说甜,吃不到葡萄的人说酸。

秋日去乡下,路边农人卖赖葡萄,形态极美。此物北方似乎不多,江南常见,浙江有地方称为红娘,不知何故得享美名。

记忆中乡邻在墙脚种过赖葡萄,懒得摘下来,任它挂在那里,看着玩。白墙黑瓦青藤绿叶,十几个赖葡萄露头露脑,立秋后,从青色到金黄色,越发好看。有时摘下一个捏开,籽儿颜色鲜红,有点甜,并不好吃。那种情味却惦记至今。

旧年栽过枣树。

老家南面有一棵枣树,北面也有一棵枣树。南面的枣树结米枣,北面的枣树结葫芦枣。米枣细小精致如垂髫丫头,葫芦枣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

枣树仲夏挂果,起初细如米粒,绿茵茵一片铺在枝头。童年的夏天,几乎每天都要去枣树下看看长势如何。那时候嘴馋,从来没有让枣子红透。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个,明天摘一个。每年如是,等不到红枣滋味。小时候没吃过新鲜的红枣,实在是等不及。去年夏天,路过枣树,跳起来拽了颗未熟的青枣,涩得水汪汪,苦得清凉凉,真是难吃。当年的馋劲不可理喻。

岳西风俗,每年春节前总会买一些山东大枣备年货。为什么是山东大枣?大抵因为故乡离山东不算遥远。山东大枣让人想起《水浒传》上的山东大汉。第一次见山东人,没有想象中的魁梧,失望良久。后来去山东,想买山东大枣,岂料遍地都是新疆大枣。

朋友从新疆回来,说“那里大枣好,个头有这么大”。边说边用大拇指与食指环个圈,凑过去看,茶杯口大小。

喜欢吃枣,母亲买作年货的大枣,腊月没过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枣吃在嘴里干甜,有嚼头,类似牛肉干。吃干枣要慢,专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枣核容易磕坏牙齿。

大枣属甜食,据说甜食能稳定情绪。有两回心情不好,果真吃掉了十几颗大枣。

记忆中祖母喜欢枣,红糖炖枣,能吃一海碗。

有道菜曾经喜欢,十多年未吃了,大枣煨肉昨天突然想吃,做了一点,肉没有肉味,太甜。枣没有枣味,太腻。

秋天,一树枣在树梢摇啊摇,仿佛弹珠滚动滚成了黄色,滚成了红色。一少妇带幼子在树下学步,风吹过,万枣齐动,落叶寂静。

上周回安庆,友人送一盒新郑大枣,每天早上吃一小袋,别有风味。

佛手的格怕是还在佛首之上,阿弥陀佛,恕我不恭敬了。

佛首的格也高,见过不少魏晋唐宋元明的佛首,石刻、泥塑、木雕、彩绘,各有奇妙,面容端庄和善,目光低垂,微微含笑,线条柔美饱满,如大光明,有大天地,是大法相,见大慈悲。

佛手的格怕是还在佛首之上,十分人力不及一分自然。佛首十分人力,佛手十分自然。人间巧艺夺天工,然天工开物,物华天宝,天宝何其多哉,人力再强,也不过巧取一二豪夺三四而已。

佛手的格怕是还在佛首之上,阿弥陀佛,也未必不恭敬。佛首是佛,佛手也是佛,佛脚还是佛……不必为手足着相,也不必为首足着相。

雨夜,焚香,读书,怀古,玩物,看看书桌净水供养的佛手,又安详又端庄,斯时寂静。前几日去金华,有幸在赤松的北山口一睹佛手园。第一次看到活色生香的佛手,未免稀奇,大好彩头,佛手,福寿。赤松的佛手更好在可见骨相,骨相比皮相高,皮相比肉相高。虽说不能着相,实在佛手模样吉美,拈花微笑,嫣然妩媚,又落落大方,甫一入眼,就多了恬静与淡然。

赤松的地名不禁想起赤松子,赤松子为上古仙人,身兼雨师广布甘霖,据说当年张良从其游,避开了那“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赤松子位列仙班,差不多近乎佛一类人吧。他的故乡出佛手,也可谓得其所哉。赤松镇与双龙洞距离颇近,手捧两枝佛手,一时觉得得了佛家的关怀,得了赤松子的仙气,也得了神龙的周全。人到中年,如履薄冰,肉身始朽,多一些护佑不坏。

佛手可馔可药,暑气蒸腾,在瓦房下饮佛手茶,吃晾制的佛手干果。风从窗口吹过,暑气也从身体里走远了。佛手茶金光灿灿,像夕阳照过大雄宝殿的屋顶。

佛手旬月不坏,净水清供,皮囊渐老,一日日光华,一日日灿烂。眼看它一日日颜色泛黄,乃至金黄,终于修成正果。看看佛手,真觉得金华,金光闪闪,富贵荣华。古人说,人生荣华富贵,转眼成空,不可认为实相。《红楼梦》第一一八回中,薛宝钗对贾宝玉道,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汉人王符说得更透彻,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人性里却总有贪恋荣华富贵的一面,文章生活,不过萝卜白菜,偶然得到几枚佛手,陋室平添几分荣华富贵气,此亦快哉事也喜庆事也。

友人善丹青,好画佛手,枯墨淡墨勾线,染藤黄,点赭石,晕胭脂,纸上顿时摇曳出风情。见过八大山人、李复堂、陈师曾、齐白石诸贤纸本佛手,各自佳妙,然木本佛手之格尤在纸本上,阿弥陀佛,恕我又不恭敬了。

有夫子待客,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来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说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太不值钱了。老夫子不服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插了牙签的小萝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没见过。冬日菜荒,故乡人家多食萝卜青菜。萝卜切片,以瓦罐炖在土炉上,萝卜里放腊油,辣椒粉。当年以为寻常,如今在记忆里却觉得风雅。

风雅的水墨萝卜见过不少,多是红皮萝卜,囫囵囵带着青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也可以做菜,稍微生涩一些。小时候经常吃初生的萝卜缨子,香脆新嫩,入嘴有丝滑感。

齐白石喜欢画萝卜,见过不下几十种。齐白石也画过苹果,多是苹果柿子图,取平安如意意思。齐白石的苹果没有齐白石的萝卜雅,苹果难入画。苹果甜有两种,一种脆甜,一种粉甜。脆甜的苹果一身意气一身才华,粉甜的苹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吃过最好的苹果是烟台与灵宝两地的苹果,面慈心软,又香又甜又大又红,富贵逼人,满面红光,像挺着肚子在院子里闲逛的员外郎。

在河南见过苹果树,挂满果了,风一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我家栽过一株苹果树,不结果。

司马迁在《史记》中有“燕,秦千树栗”字样。西晋陆机为《诗经》作注也说:“栗,五方皆有,唯渔阳范阳生者甜美味长,地方不及也。”吃过渔阳范阳的板栗,并不见佳。陆机是西晋时人,想必不能远行,没能吃到好栗子。

有人说昆明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他吃过岳西栗子,昆明栗子只能屈居第二吧。徐志摩说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赏桂花,吃桂花煮栗子。还有人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桂花栗子没吃过,桂花鱼吃过,桂花糕吃过,桂花糖吃过,桂花茶吃过,桂花龙井,多一股幽深。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与滋味无关,尽管桂花年糕也好吃。

念小学时,校园附近有片栗园,树合抱粗,枝叶浓密,树干用石灰水刷白,树下浅草碧翠。树大招风,中秋后,每天从那里经过,能捡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们叫它“哈子”。

栗有苞,苞外丛生硬刺。苞嫩时,看起来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苞也大了,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栗子好吃苞难开,小孩子皮嫩,力气小,剥不开,只能望栗兴叹。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黄,脆生生的,一口一个。

我乡人吃栗子,多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去一层,又好去壳,吃起来有余香,与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生栗子不好保存,容易生虫。有人授秘法:将生栗子放入透气的纱布袋,吊挂在阳台阴凉通风处,每天摇晃几下,可免虫噬。

北京糖炒栗子不放糖,郑州与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有人炒栗子不时往锅里倒糖水,外壳黏糊糊的,吃完染得一手糖稀。手艺好的人炒栗子,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

新鲜板栗经过两白天太阳、三晚上露水,日晒夜露之后,能调出本身的香甜,炒制时不必加糖,能吃出栗子本身的香甜。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品。家乡人喜欢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实是栗子红烧肉,做法简单。栗子去皮壳,猪肉切块,加葱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黄时,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焖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继续炖至软烂,大火收汁即可。肉最好选五花肉,栗须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入竹篮,通风挂几天。风干的栗子微有皱纹,吃起来有韧性。《红楼梦》中怡红院檐下挂一篮风干栗子。李嬷嬷见贾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拿匙就吃。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岔开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大观园中人剥风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让《金瓶梅》里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儿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与西门庆下酒。

芸香科柑橘属门下品类百十种,柑、橘同门同宗同貌同形,味略有别而已。邑里小园不产橘子,柑常有,于我有段旧事。旧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树,记事起,已经有丈余高了,杂枝在屋顶瓦当摇曳每年秋日,树上青兜兜挂满了柑子,只是那物极酸,至老不改。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时常常摘食酸得牙齿酥软。稍大一些,强忍之下,勉强吃下几瓣。此后,纵然馋嘴,却也无法下咽,只能望而兴叹,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远近常有老人来家里讨柑子,说是用来顺气至今还记得站在屋后田埂上那个青灰色衣服的老妪,我用钉耙绞下六七个柑子,一一扔过去,她手捧着展开的围兜,一脸恬静地走远了。少年时,以为他们不过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后来读医书,果然见到柑子有顺气之效。旧年乡野贫寒,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顺气。只是顺得了一时之气,怕是顺不平一生艰辛。

柑树为祖父年轻时手栽,果实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后,挂果稀落,一季不如一季,三年后,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树。岁月匆匆,故乡太多的老人一一走远,沦为尘土。今时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乡,人不识我,我不知人,彼此面生。

摘柑子不容易,树太高,擎一竿竹朝天击打打轻了,柑子不下树,打重了则要破皮。有时候打下来了,偏偏又挂在树枝上,或者跌坏了,汁水溅出,惹得一阵懊恼。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柑也如此,李时珍说,柑,南方果也,而闽、广、温、台、苏、抚、荆州为盛,川蜀虽有不及之。岭南及江南的柑子,吃过不少,全不似故家柑子酸涩。吃柑数十次,以瓯柑最佳。瓯柑者,浙地温州瓯海之柑也。初冬时去过瓯柑林,一树皮色或生青或半黄或熟透的果实风吹过,枝叶细碎,佳果摇动,心情也摇动,一阵欢喜,一阵通透。

柑与橘树木相似,刺少一点,瓯柑更甚,树上不见一根刺。柑比橘皮厚,剥开一只,肉瓣如琥珀如蜜蜡,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薄薄的,在唇齿若有若无,品味之际回旋出三分甘鲜,落入喉中,一时饱满。

橘可以久留,柑易腐败。瓯柑不同,往往可以留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后,所谓端午瓯柑似羚羊。羚羊,实则羚羊角,可以平肝息风、散血解毒、清肝明目。瓯柑入药,去火、清热、解毒,有羚羊角之效。清朝京师时,以其能辟煤毒,腊月年节,豪门富贵必求瓯柑,不惜得一果而费几百文钱财。吃过几枚隔年的瓯柑,入眼形销骨立了,有枯槁貌,嶙峋貌,瘦瘠貌,清苦貌,滋味也多了清苦,一口口清湾气象暮潭潭,苦雨无多便重阳。

小雪前后开始采摘瓯柑,越冬抵黄,色味犹新。韩彦直《橘谱》上说温州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又称它为真柑,似其他为假柑。疑心乳柑是瓯柑的明月前身,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云,温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时过境迁,如今瓯柑冬时不酸,春日越发甘香。

眼前一片柑林,心头一片甘霖。心头甘霖像雾像风又像雨,细细的,疏疏的,雾蒙的,飘雨缠绵,下又下不大,停又不肯停。柑林富贵吉祥,挂满了果的柑树有锦绣气,从林间穿过,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一时琳琅满目。

瓯柑婆娑在眼,柑叶纤长晚翠。大柑近似马蹄,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圆正饱满近似。摘下一颗柑子,掌心透着酸香,柑皮如泽蜡,剥开时香雾氤氲,一阵杏花江南烟雾。恍惚中,一个小孩子仰脸,看天,看枝,看叶,看柑,也许是看一片云看一只鸟,也可能什么都不看,空空眼巴巴望着。门牙缺了,虎牙放着白光。小孩或许会有梦:

初冬柑林,月亮升起来了,几个顽童在林中嬉戏,抬头看看,一树一树的星辰,一树一树的灯笼。一个胆子大些的少年攀到树上摘下一个星,或是摘下一盏灯来,却是柑子,打开,取两瓣纳入口中,柑络清苦,果肉清甜。一只萤火虫飞来,几个孩子发狂一般去追萤火,虫子一点点飞向河岸上空,几个明灭消失不见。

梦醒了。原来是我的梦,一本旧书掉落地上,《画廊集》《银狐集》《雀蓑记》……

瓯柑林外的河道,几人划桨而过,船上堆有柑子,多者十几筐,少则三五箩。单桨轻轻摇动,船在河面犁开一条水线,如此一尺尺行进,水线开了,又合了。河面泛起涟漪,水底柑林摇摇晃晃起伏不定,许久方才歇息定住。心头有诗意流动:

黄衫清瘦绿裳肥,风皱秋波落叶飞。

摇橹少年舟棹去,一船欢喜大柑归。

乡居日子颇美,看鸡鸭鹅俯仰啄食。小儿擎一根竹竿在庭院嬉戏,野鸽子飞落在树梢低气粗声乱叫,池塘水草上趴着螃蟹,不远处还有三五条小草鱼围在一起探头探脑……简单平凡的日常素净如风物图,让人好生欢喜。树更不必说,村口银杏,墙外乌桕、五角枫,随季节更迭变化。门前还有桂花树、宝塔松、铁树,一年四季老实地青着。

薄暮秋光大好,夕阳发出金黄的亮,云也染得金黄,照着门前的柿子树。柿子黄与阳光黄融在一起,更有萧萧风声与唧唧虫鸣。柿子累累垂垂,由青色到淡绿再到橙黄,转眼一片橘红。那些柿子小巧玲珑,一个个挂在树枝上,主干三三两两,枝头却五五六六,为所欲为,活泼又可爱,有婴儿气。站在树下看着,像遇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仰头在苍黄的叶子间捡熟黄的柿子,一颗颗摘下来,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片叶。

柿子吃法多种,常见的有柿子饼和熟柿子。

柿子涩,熟柿子却涩得像好的文章,薄薄的涩有了回甘。轻轻揭开熟柿之皮,明黄的瓤入口,满嘴薄涩中,略略还有些彷徨,忽地一股空茫的无来由的清甜呐喊着垂天而降,野草纷纷。

最喜欢漤柿子。将青黄相间的柿子投入温水,加盐密封浸泡几天,“漤柿子”即成——削皮切块,入口清脆甘甜。只是这滋味寻常不大容易遇见。

草草杯盘,昏昏灯火,在南宋人画册翻到牧溪《六柿图》,虚实、阴阳、粗细,不同笔墨,每个柿子呈现出“随处皆真”的境界,不禁追忆起逝水年华。六个柿子端坐彼岸,像六尊佛,简拙,憨笨,透出智慧,入眼心头空明。

柿子入画,先贤为之写生无数。前年冬天,大雪夜里,得《诸事如意》图,上画一竹两柿,皆朱砂所绘。

核桃硬,柿子软,我欺软不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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