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女人

2023-12-12 03:45潘竹君
山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阿芙双鞋葬礼

潘竹君

女人盯着鞋尖上的珍珠看。

这是葬礼上少有的能停下来观看鞋尖的时刻。她已经接待完了所有的宾客,用明显的哀恸和适宜的礼貌,用可贵的贞洁和要成为家庭顶梁柱的决心。于是大家都非常满意,异常同情,四散到周围的座位上。司仪在讲述她丈夫的生平。女人站在一边,垂眼盯着她的脚尖,让人感到她深深的哀伤。

大家对她越发地怜悯起来了。

这双鞋,真是美丽啊。女人漫无边际地想,上次穿高跟鞋是什么时候呢?长久以来,她都穿着平底鞋,跑步鞋,帆布鞋。简单的,凌乱的,蒙着一层灰。因为要奔波在家庭和工作间,要跋涉在儿子的学校和丈夫的公司间,所以她只能穿那样简单的鞋。或许她根本不应该去穿鞋。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正是裸足吗?不过哪吒剔骨还肉最后只成了一只藕精儿。女人一边出神地想,一边谨慎小心地将头埋得更低些。选中这双鞋,起初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葬礼总需要正式点。刚穿上这鞋时,她还隐隐担心自己走不稳。但是没想到,她走得又稳又自在。她几乎一下子就沉醉在了鞋里边。凝视着。感受着。柔软的皮质,洁白的颜色,鞋尖上镶嵌着一粒小小的珍珠,在行走中起伏闪烁,犹如大海波浪间飞扬的水花,阳光下闪出的白色的粼光。她立刻下定决心,葬礼上她要穿上这双鞋。为了鞋的美丽,她还搭配了一套肃穆而又典雅的丧葬服。女人甚至隐隐期待起葬礼来。葬礼!她大方地忽略了那隐约的愧疚。因此在今天的葬礼上,女人一直在偷瞟自己的脚,在观赏自己的鞋。行走的。站立的。坐下的。现在,她终于能长久地欣赏一番了,连带着欣赏自己操持葬礼的仪态和旁人满意的眼光。鞋多么像一双白鸟啊,她就是踏着白鸟的女神。西王母以青鸟为骑。阿芙洛狄忒走过的地方鲜花朵朵。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略高的鞋后跟,让她小腿挺直,腰身板正,她坚信这就是女神的姿态。当然,如果能够不低头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请X 太太和亲属告别——X 太太,就是女人了。哪怕结婚这么久,女人还是不习惯“太太”这称呼。她是“女士”。是被冠以丈夫姓氏的“X 太太”。是带上孩子头衔的“X 妈妈”。她时常觉得自己是割裂的、混乱的、颠倒的,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的主体和所在。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些了。现在她尽量沉稳地抬起头,向躺着丈夫的架台走过去。台前的边上放置了一个蒲团。所有丈夫的女人,都是不可信的生物,都须跪在那蒲团上,来证明自己对丈夫的不舍。伏身勾头,才能表现对丈夫的忠贞。人们都这么认为,那就都这样认为吧。落泪,似乎是最不可缺少的一环。女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台子像是剧院的舞台,身后坐着所有人,他们都是沉默的观众。他们的眼光刺向她的背部,盯着她的肩膀,准备验收夫妻情感的成果。要有微微的颤抖和小声的哽咽。要有决堤的眼泪和绝望的神情。当一个女人真心实意地哭泣时,其实很少有人会理解。当女人没有眼泪只有哀恸时,其实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丈夫活着时,会戴上耳机打游戏。儿子为了和他争那游戏机,会在他面前哭起来。泪水涟涟,悲伤无比。她没有这样的经验。西王母不会跪下。阿芙洛狄忒也不会失声痛哭。她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混乱,不知道该要如何表现为好。可这个时候,她的手开始颤抖了,因为紧张和不安,抖得要去偷拿别人的东西一样。为什么哭不出声音来?快哭啊,快哭啊!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几秒间,在混乱而又单一的思绪中,她突然听到身后跪拖在地面的鞋尖上,传出了一道声音来。仿佛她的耳朵生来就是为了听这个声音的——小小的,尖利的,“喀嚓!”一声,让牙齿不受控制地泛着酸。女人迅速地扭身看了一眼。身后地板上,出现了一道短小的、扭曲的、洁白的线。完了。真完了。女人知道那是她鞋上的珍珠,不小心在地上挂着磨损了。不应该回头的。跪拜要专心。女人后知后觉地想。她仿佛看到丈夫从棺材里爬出来贴住她的脸面、掰正她的头颅、折断了她的腿。亲密的,怨毒的,温和的,暴力的。他将她的高跟鞋摔在地上去。他将那珍珠在地上狠狠摩擦着。曾经温柔的、朦胧的一些旧雾,很快散去了,只剩“喀嚓”“喀嚓”的声响,从耳道扎入了大脑。于是她知道,这不是不小心,这是地板对她的谋杀。是最后的惩罚。地上摩擦出的珍珠线,正是一条拖尸线。女人的耳朵就是这场惩罚的见证者。鞋子不再完美了,她终于感到了悲伤,情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这坏了鞋子的悲伤,从地板上涌起来,淹没膝盖,使她的小腿开始发抖。淹没腹部,使她的身子疼痛地蜷缩。淹没胸腔,空气被水体挤压,发出窒息的抽搐。淹没脖颈。淹没脸庞。淹没了头顶。她的身体无法再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于是睁大眼睛,液体大股大股地从眼眶溢出来。

痉挛。哽咽。无力地瘫倒。

宾客们几乎为之惊艳,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和议论。

最后,女人被扶起怔怔地半跪着。我真的哭出来了,她想,大家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些眼泪,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葬礼,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妻子。那么,她自然也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了。这不是女神的能力,而是女人专属的命运。她甚至可以说,自己比什么女娲什么西王母什么阿芙洛狄忒什么阿尔忒弥斯都要强得多。女人隐隐地有些得意起来了。这种得意与高兴,在她的心中爆裂开来,让女人的心脏膨胀、膨胀、再膨胀。接下来,心像棉花成熟时挣开外壳发出的“啵、啵”声,喷涌的血液从心脏进入颈动脉,进入椎动脉,进入脑动脉。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继而就听到司仪混乱的脚步和唤叫:

“太太伤心过度了,快扶她起来回到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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