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绕腰线

2023-12-12 03:45刘若雨
山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灵堂腰线手腕

刘若雨

“你爷活了七十四岁,绕圈数一半晓得不?要绕三十七圈红绳子,得快些。”

何田从爸爸手中接过一团红线包,在灵堂口绕着死者年岁腰带圈。他今年五年级,绕圈数线这种简单的小任务,何田当然能完成。他一手拆开红线包,一手扯线挂在胳膊上,绕出人腰大的线圈儿,心里默默数着数,快速地一圈一圈绕。七十四周岁,三十七圈线,绕一圈就等于爷爷两周岁。灵堂里挤满了人,爸和邻人在帮爷爷脱着旧衣穿新衣,亲戚们跪在地上哭丧烧着纸,道士在一旁做着法,不认识的村民围在四周搭手看热闹。何田站在灵堂门口的一角绕着红线圈。他听着灵堂里边哀婉的哭,听着道士大声悠悠的吟唱声,不说话,冇悲伤,更别说会和别人一样掉眼泪。他懂得人死就是到另外一个世界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就是眼前没有什么让人痛苦的画面走出来,甚至也想不起爷爷生前的容貌和声音,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的绕线数数是一件庄严专一的事。

“五、六、七、八……第十一……”和冬天里的温暖大不同,陈年毛线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如同人死后的什么味。在火纸凝制的亡香中,只有他能闻到过去式的冷峻和潮湿。凉飕飕的灵堂里,和闷热的门外也是大不同。死亡就在何田身边上,悲伤就在他眼前。他直挺挺地站在生与死的分界线,机械重复地数着绕腰线,和灵堂的门柱融为一体直立着。哭丧的亲戚们,一个个从何田的身边走过去,有人与他搭话儿,带着问候和痛苦,可何田像是人在水底间,听不清一句话,看不清一张脸,面前只有哽咽抽搐的声音和模糊扭曲的脸。为了不数错手腕上的线圈数,他谁也不搭理,一味专心地数着缠着手腕上的红线圈。

“第十六、第十七……”

在这一带的风俗中,人死后用红线作腰带,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才佩戴。红线圈代表着老人活着时,福泽一生,好运连连,死后在所去的世界里,也一样福泽绵延,运势满满。事情的神圣和庄严,让只有十二岁的何田有些受不了。他摩挲着数到二十的红线圈,红线上绒绒的小毛向四周伸展和蠕动,几乎如同活物般。他见过有生命的红线圈,那是在他小时候,爷爷教他翻手线。红线挂在爷爷的指尖上,变着花样翻出各种的图案来。星星圆、喇叭花、降落伞……各种图案事物在爷爷的指尖都有了灵气呼吸声。可现在,何田绕的线圈是死的。是为死者准备的。桶粗树圆的线圈儿,垂挂在他的手腕上,虽然每一圈都有毛茸茸的软,却又到底有冷冰冰的感觉在那线圈上。

“二十二、二十三……”何田回头向里看,他看见灵堂里,灰色的墙壁前,暗色的人影和焚烧后飞起来的灰纸屑,围绕在板床边上下晃动着。在众人的身影中,爷爷的双脚露了出来了。那双修长的、毫无血色的脚,还没有穿上袜子,呈现出透明惊人的白。何田被这没有血色的冰白惊着了。这是他第一次凝视爷爷的脚,也是第一次看见死人的脚,晶莹剔透地摆放在木板上。“死人的脚原来是这样。”何田想着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当他看见自己脚上那双脏了的体育鞋和薄袜子,他把自己的脚趾拱着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的脚趾一定不是冰白色,动起来还灵活得想要朝着哪儿跑一跑。

他有些放心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又开始把心思用到数线上,“二十三、二十四……”何田的双手忽然抖起来。刚才看着爷爷的双脚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冷,可现在,这冷转瞬到了他手上,他却又奇怪地觉得他的手和红线是热的。惊人的烫,像活着的爷爷的血管和这红线通着了,滚烫通过红线传染到了他手上。红线圈真的像血一样在他的手腕流挂着,似乎手心中也开始散发一股滚血气。他的身子也开始战栗了,又绕了一圈还是两圈线,“现在多少圈?圈数数到了哪?”他问自己。由于回答不上来,他一下僵在那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冬天的茫茫白雪一个样。他虚弱地立在那茫白中,和一圈圈的红线黏结着。“二十五还是二十六?”他的额门急出了一层汗,错乱的数字在他眼前不停歇地转。耳朵里有了耳鸣声,眩晕也冲到了头顶上。紧跟着,他的全身颤栗不止,脸色和爷爷的双脚一样惨白了。那些哭喊声、吟唱声和脚步声,沿着何田轰鸣的耳道钻进他心脏炸开来。“到底到了第几根?”他急得想要尿出来,像考试明明会答的题目却突然忘了样。原来轻飘飘的红线也会那么重,几乎把他的胳膊压断。汗水直淌淌地流在手心里,使手里的红色更为血艳了,一抽一抽乱跳着。何田在心里咆哮着唤:“数到了哪儿?数到了哪儿?”可他记不起来数到了哪儿。他也听不见自己“数到了哪儿?”的嘶唤声。

这时爸爸出现在了他面前,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话:

“数完了吗?”

何田像在梦里样,蒙眬地抬头看着爸爸的脸。他没说话。他好像轻轻朝爸爸点了一下头,又好像只是看着爸爸没有表情没有动。而爸爸,好像也朝他点了头,又好像没有点头就从他的手腕取走了那拇指粗的一圈圈的线,和那一包线团咬断就走了。走进灵棚去给爷爷的腰间套线了。何田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手腕上失去红线让他似乎漂浮在了空中样。稀薄的空气和混乱的地面上,亲人和邻里,大家都在哭。大家都在忙,没有人注意到何田飘在半空中。他是飘在半空看着他们给爷爷洗脸、穿衣、整面容,最后将那攒红线系在爷爷腰间的。

爷爷就埋在何家塘那座长得像凤凰的矮山上。多年后何田读高中,上大学,留在都市工作间,他每年都有两次回老家。一次是过年,一次是清明。凤凰山上是庄稼地,清明时候已经收地了,湿漉漉的包谷秆子随意地堆在田坎和坟头。清明节他和老了的爸爸爬过几个田坎去上坟,路上父亲总说爷爷死时何田没有受凉不知为何发了烧。而何田,每次上坟都要趁爸爸不注意,在爷爷坟前烧纸时,朝那火里丢烧七根红线圈。他是在爷爷入土后,突然记起给爷爷绕那线圈时,他是数到二十七时爸爸将那些线圈取走的。爷爷身上少了七根红线圈,他要每年还给爷爷七根红线圈,直到他也躺进这片庄稼地里,身上也被套上多少红色绕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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