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捕捉器(中篇小说)

2023-12-11 15:13邹谨忆
芙蓉 2023年5期

邹谨忆,原名邹范情,生于1982年,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硕士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现居长沙。作品发表于《湖南文学》《莽原》等刊,出版小说《我的泪你的脸》,科幻作品《行星方程式》《梦境计划》,获2022年度莽原文学奖,入围2022年度《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

龙卷风过境那个下午,男人翻身出了车厢尾,帆布胶鞋松脱一只,红蓝格编织袋抵住胸,整个人蒙得跟刚孵完蛋的鸡样。货车发声吼,千颗万颗螺丝震,他想起鞋来,踮脚追了几步,大力挥手,无人理,反给喷了一头一脸尾烟。

景亦春从监视器中看,男人回转身,将编织袋甩到肩上掮了,凑过来读电线杆上的招聘启事。启事由景亦春亲手张贴,红底黑字,上面写着:常年高薪聘请安保人员,学历资质不限,年龄四十五岁以下,工作轻松,包吃包住,有意者进山庄面谈。

男人读得慢,两眼仿佛陷进文字的泥沼。有车驶入,嘀的一声,唬得他一缩,撤远几步,车却并不减速,沿着两边大王椰、中间加拿利海枣的水泥甬道,一溜烟开上山去。

好歹读完启事,他抖根烟叼了,只手点燃,猛吸上一口,扭头朝山庄内张望。

这是一片占地超三十万平方米的大型小区,山环水抱间,乍现上百栋人力的造物。树干掩映,白墙红瓦的别墅群,沿湖岸逶迤,幢幢花园洋房,随地势擢拔,一律头顶斜坡,绯色马赛克勾勒腰线,荡出弧形阳台。

然而景亦春再清楚不過,山庄经不起细看,高低冥迷,处处显出残败气象。且不说步道开裂处生出狗尾巴草,锈蚀围栏内,随意弃置着石料、油漆桶,岸边两艘晒变了色的小艇,大半船身早没入淤泥……单说那些楼,仅搭就个框架,大半门窗全无,屋顶遍布野植,外墙爬满绿藤,蓊蓊郁郁,触目生寒。

因此她不由得身体前倾,两眼盯牢屏幕,见男人反手托一托编织袋,终于进了小区,才暗自松口气。照经验,看清这派景象还能往前迈的,多半是真正需要揾食的人。

第二个摄像头安在无人值守的废岗亭上方。男人终究难免疑虑,止了步,掀起眼壳四下打量。这会景亦春才看清了,他年纪约莫三十,长相寻常,头发削成毛寸,眼梢嘴角略向下撇,圆领汗衫配旧牛仔裤,裤管挽得一高一低,倒生了副宽阔臂膀,并两条瓷实腿杆。

因拿不准摄像头有用没用,男人摘了烟,朝内里挥手,挥的幅度小,带试探性质。回应自然是不会有的,斜刺里两条流浪狗奔近又去远,拿他当空气。他愣一愣神,发现摄像头内似有暗红闪动,才踩熄烟头,继续朝里走。

此刻景亦春确信,男人身上流露出那种进城务工人员特有的局促慎重,应该就是她要招的人。

二十分钟后,对讲机果然传出电流声,报告主管,来了个见工的,性别男,年龄三十二,籍贯湖南,学历职高,自称上过生产线,务过农,还懂点电工,报告完毕。

景亦春已去到山坡上撵猪,腾出手摁通话键,你告诉他,试用三个月,做满才发,底薪一千七,餐补三百,全勤二百,不买保险,不扣税,全部实打实到手。

讲过了,他表示包吃包住就愿意试试,人看着老实,不多话,报告完毕。

不会是犯了事的吧,景亦春想起前些年也来过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不嫌钱少,最后警车开来才知杀了牌友,特来此地窝藏的。

这哪看得出来,不过他受过工伤,耳朵有点背,别的工作只怕也难找,报告完毕。

那好,你叫他填表,签名,抵押身份证,先去宿舍安顿,明早上班。

主管,是不是把小何留下的两套制服给他?

他穿会不会嫌小,景亦春略一沉吟,等等,你再问问他,会养猪不?

信号弱下来,对讲机中刺啦刺啦,完全将人声扭曲。景亦春立在小山头上,积雨云厚沉如铅,当中紫电隐隐,衬着山下那一大爿烂尾楼,倒有种世界末日的氛围。入海口方向,约略见出一道顶天立地的粗黑竖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移,好似古早时的收音机在调频。

她认得这种猛烈旋转的漏斗状云柱,渔民们叫龙吸水的,被吸进去的船,会同巨量海水一齐拍下百米高空,瞬间裂成碎片。若是水龙上了岸,成了旱龙,东奔西突,摧枯拉朽,破坏力更不可估量。

她赶紧将对讲机往腰间一别,舞起细枝,口内咄咄叫唤。小猪崽们欢脱得很,刚弯腰捞起一头,差点踩到另一头。正心力交瘁,几条哈士奇又合力拱翻了围挡,公鸡们率先奔出,母鸡紧随其后,这十来只扁毛畜生,一只接一只向着荔枝树、龙眼树后散去,于是这边哼唧哼唧,那边咯咯咯、汪汪汪,当真是鸡飞狗跳,如沸如腾。

正莫可奈何,蓦地大门洞开,宋扬举一床红底玫瑰暗纹的被单,迎风猎猎抖开,都说你不中用了吧,猪哪能抽的,猪栏猪栏,得给它们一堵墙拦起来嘛!

景亦春灰头土脸,赶忙接过被单,猫了腰,抻开臂,追着面前的猪崽就要兜,急得宋扬直跺脚,哎,可别教它们贴上!

一语未毕,猪崽已挨到被单边缘,它发现这红墙竟是软的,浑身打个激灵,小豆眼跟着滴溜溜一转,再就势翻个滚,越狱成功!其他小猪崽哼唧哼唧一合计,立马依样画葫芦,接二连三地,都从被单底下滚出了包围圈。

猪崽没逮着,哈士奇们倒幸灾乐祸了,一条条站立起来,照准红被单疯扑,景亦春是左支右绌,气得卷了被单,斥狗不迭。

算啦,畜生其实比人灵醒,龙卷风来,它们自然晓得躲避,宋扬招呼景亦春进屋洗脸擦手,自己在窗下坐了,烧水,烫杯,沏铁观音。

你倒想得开,景亦春呸出一口灰土。

想开怎样,想不开又怎样,我们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一百多岁,难道为了捉猪捉鸡,给卷天上去,明早荣登社会新闻?

哼,也不晓得谁一时一个主意,种菜,栽树,酿酒,养鸡,喂猪,接下来,只怕还要整些羊驼孔雀马驹子来哩,你是嘴一张的事儿,只把我们折腾个没完。

景亦春一边数落,一边濡湿了手绢,擦脸,擦脖子窝,就着镜中打量。齐耳短发拢住一张葵花子脸,脸如蜡皮黄肉褐斑点点,眼袋大过了眼仁,才染的发,鬓边又白森森戳出数根,两腮也跟风耷拉下来,令她登时气短,怨怪这顶灯,索性扭脸不看。

宋扬哪知她这番心思,只顾将第一道茶水去烫那癞皮蛤蟆茶宠,老景呀,生命在于折腾嘛,这一圈跑下来,心率拉升,脂肪燃烧,不比去健身房强百倍?不过你说到羊驼,我倒想起,最近不是流行直播带货嘛,我们何不也搞起来,兴许当真能带动全城人都来买生态猪、生态鸡,折腾出个农庄来,规模一扩大,打出品牌,再放开加盟,顺带做出口,一年少说赚他几个亿!

照我说,你就是太阳地里望星星——白日做梦。景亦春揿熄灯,坐到宋扬下首来,转着杯子闻茶香。

有了钱,就不喝这香精勾兑的黑心茶了,换正宗大红袍,宋扬悬肘给她沏了一杯,再给自己沏上,你想啊,到那时候,山庄不也有救了?

景亦春饮茶不语,认识他以来,多少风雨蹚过,还这般天真,难不成应了那句话——男人至死是少年,唉,无可救药。

两盏茶的工夫,天光暗成锅底,二人你瞅我,我瞧你,轮廓皆不分明起来。再扭头望,那粗黑竖线已不过二三里远,喇叭状看明显,巨大喇叭口牢牢攫住云层,愈往下愈收窄,且旋且进,锐不可当。

旱龙未至,妖风先到,每道风都跟小刀片似的,揳进人的属地里来。这栋三层小楼地处小山头,脆薄得像个呵欠,风长驱直入时,房门訇然拢闭,玻璃应声拍碎在露台,屋内各个角落,似百鬼号哭,敲骨吸髓。先前那些猪鸡瞬时服帖了,隐去背风的旮旯抱团躲避,连狗都缩至廊下,呜咽不休。

风从景亦春的裤脚倒灌上来,逗得根根汗毛竖立,再看宋扬,整个人也虚浮一圈,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宋总,山庄有救没救先不论,咱自己能扛得过这次吗?

和着嘹亮的风声,宋扬漫不经心地喊道,就这点出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烂尾二十几年,漏的漏,垮的垮,真要给龙卷风卷走倒好,省得重建时再雇挖掘机来挖!

景亦春对窗外作揖,行行好,也住着三十四户人家呢,虽不缴物业费,这么多年下来,都跟亲人一样了,阿弥陀佛,保佑风向转一转,千万不要过来祸害我们哪。

嘿,菩萨可没你这坏心眼,宋扬打趣道,不叫龙卷风祸害我们,它就得去祸害别人,菩萨说了,众生平等,各安天命。

话虽如此,见那龙卷风一个回马枪,直戳戳卷向山庄方向,他端着的茶杯,淅沥沥抖洒一手背,也觉不出烫了。

此间居高临下看得分明,风暴圈内外,谁家的牛仔裤,塑料袋,各色花草树叶,喷绘店招,石棉瓦棚,广告牌,工地围挡,一应破铜烂铁,乌七八糟,正似群魔乱舞,上下翻飛。

这哪是风,分明是大号搅屎棍嘛,景亦春恨声恨气骂了一句,不好,电路——

话音未落,一球白光暴涨,紧跟着是剧烈燃烧的亮橙色火光,伴随惊呼尖叫,一路横扫,旱龙竟成火龙,而屋内白炽灯徒然闪过两闪,便将二人撂进黑暗。

时间好比是凝滞了。景亦春的老花眼好容易适应了黑暗,见宋扬缓缓转过背,电影慢动作样,他的轮廓业已佝偻。大概,烧不起来吧,宋扬嗓子眼含痰,嗫嚅着,天气预报讲,要落雨,暴雨。

听他声口骤变,景亦春不由得一怔。

平日宋扬早起第一件事,总是抹发蜡,大背头梳上去,从春到冬永远穿衬衫西裤,裤缝烫笔直,皮鞋擦锃亮,哪怕这天的安排只是锄草种树。若要出门,必打领带,就算只为买一袋狗粮,或给中暑的保安送几瓶藿香正气液。

此人有各种条纹、圆点、方格、素色暗纹的领带,配合不同打法,一周内绝不重样,无论走到哪儿,永远意气风发,笑声雷动。景亦春常想,他是虎死不倒威,换作别人,只怕早已崩塌,他偏不。

记得最开始,宋扬四十出头,西装革履,坐奔驰车,架金丝镜,全然成功人士做派,毕竟人家早年在加拿大开纺织厂,是地方花大气力招商引资回来的第一位明星企业家,报纸头条连登了三天。

那年头,国内商品房方兴未艾,宋扬寻思,要干就干票大的,至于怎么干,搬运国外的设计理念必然错不了。他走访数月,最终择定这处风水宝地,说左青龙,右白虎,后有靠山,前有明堂,藏风聚气,八方来财。过后又高薪延请知名建筑设计事务所,一色的金发碧眼,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戳着图纸叽叽咕咕。

山庄破土拣的是黄道吉日,宋扬突发奇想,弄了个火炬接力仪式,令十来号身材高大、模样周正的保安,从大门口依次跑上来。然而,最后一炬火传到他手里,要来点燃那堆事先浸了油脂、码在大铜盘内的木柴时,竟赶上骤雨,噗——火炬熄掉,腾出一股青烟。

在场众人面如金纸,宋扬竟还能打哈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我们,成大事嘛,不拘小节,意思到了就行。

他说到做到,工地、案场一应事务均视为小节,包括工人偷了数吨钢筋连车开走,甚至财务私刻公章以他的名义借高利贷,都不过大手一挥,表示人家也有难处,不必声张,设法追回来就好。

景亦春不免揪心,就这粗枝大叶的性子,莫非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事实证明,靠运道发的家,果然会在时运不济时迅速败掉,而发达时看不清的嘴脸,树倒猢狲散,倒成了洞若观火。

最困难时,她也曾数度想走,看他那个模样又不落忍,一而再,再而三,她跟自己讲,到哪儿不是人过的日子呢,就这样吧,于是就这样。

四十五分钟后,豪雨如期而至,拗成两截的电线杆旁,明黄悬臂一波三折,电力抢修车尾灯闪烁,两名工人正甩手要走。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明月山庄私接电线,本不归供电局管,说一千道一万,我们都不修,一名短脸工人语声急促。

是是,我们从隔壁农场拉的电线,本来确实不好给你们添麻烦,赶上这天灾人祸的,没什么办法,大家左近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雨点密集,在宝蓝色安全帽檐上砸开一朵朵水碗,溅在景亦春脸上,沿皱纹淌进嘴里,她苦笑道,我们山庄地势复杂,几个保安刚刚查勘过,除去主入口这边发生短路之外,还有多处飘挂物、电杆绝缘子损坏的情况,现在下这么大雨,到处积水,搞不好要发生触电事故,确实是人命攸关啊。

短脸工人哼了一鼻子,你以为动动嘴就能完事吗?龙卷风这么厉害,光这一带就有八条十千伏的线路同时跳闸,通宵都干不完,快走开!

理解理解,你们辛苦了。这样,能不能派辆发电车过来,让我们几十号人先凑合着点个灯?山上住户的情况不用我说,个个老弱病残,都是可怜人哪,要再摸黑摔上一跤,可能就直接报销了,发发善心吧。

老姐,不是我们不同情,另一个长脸工人语气软和些许,要派车也派不来,一来发电车有限,只能优先保障居民聚集区,二来上面早放出话,你们老板欠着往年电费多少多少,扯电线那次,又揽着我们头头到大马路中间闹什么同归于尽,你说,就这么个情况,谁敢徇私?

景亦春搡了小保安一把,后者自雨衣下拿出两条红双喜,这点小事,也不必劳烦领导,两位高抬贵手,通融通融就过去了。

工人们交换个眼色,各自摇头,烟也不接,跳上车要走。

景亦春忙拽住车门,又将另只手中攥得热热的红包抽出,不由分说往中控台上掷,两位大哥,无论如何,帮帮忙。

短脸工人捡起红包掂了掂,又望长脸工人,见后者踩离合,拧钥匙,打着了火,便将红包往回塞,这是做什么,摆明着叫我们犯错误,为这点钱丢工作,也还犯不着。

景亦春攀上顶棚把手,将大半边身体悬吊起来,大哥,帮帮忙啊,大哥。

她几乎带了哭腔,唬得小保安跟在后头,两手做出虚捧动作,主管,主管,当心哪。

几人正僵持不下,只听长脸工人大吼一声,喂,你干啥!

是那个新来的男人。他还没来得及领保安制服,只披了件黑皮橡胶雨衣,趿拉着人字拖,竟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驾驶室另一侧,长臂轻舒,已摘得车钥匙在手。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照她说的,做。

长脸工人斥道,啥玩意儿,钥匙给我!

短脸工人二话不说,摸到扳手,直起上半身,照准他的脸就捅。

男人跳下脚踏板,往后跃出半米,整个人浸在雨里,沉黑如炭,吸尽一切声色光电。

长脸工人开车门要追,男人掌一旋,钥匙滑进嘴里,喉结上提,下压,吞了。

修,他冲电线杆偏一偏头,现在就修。

景亦春只觉喉头阵阵发紧,全然忘记自己还吊着。

一昼夜的忙碌过后,保安们在宿舍院内摆开架势,预备烤鱼吃。

宿舍设在废弃洋房一楼,地是水泥地,墙面刮大白,潮湿空鼓,窗框长出绿苔,电线自天花板垂下,两行铁架床,上下铺,保安们各有一只行李箱塞于床下,日常穿用的衣物悬挂床头。

景亦春检查宿舍的日子,所有人的被子须叠成豆腐块,脏衣服臭袜子洗好晾后院,热水瓶搪瓷杯烟灰缸,一应器物喷84消毒液,刷干汰净。

不检查的日子一切归零。洗手间马赛克结了垢,立柱盆污渍斑斑,一面薄镜水银给蚀去大半,照人鬼魅样。厨房更糟,各类油壶盐罐筷筒洗菜盆调味瓶,胡乱占据着一张木板钉成的料理台,台下土豆胡萝卜大蒜头各自埋头发芽,铝质洗碗池内,浸着吃剩的白菜帮子同抹布,抽油烟机是没有的,一只小小排气扇给油污腻住。

今晚吃烤鱼,大家都高兴。鱼是湖中涨水跃出来的鲮鱼,一斤左右一条,银闪闪,流线型,模样喜人。于是有人去鳞挖鳃除内脏,改了刀,又淋酱油,抹盐,刷油,撒孜然粉同辣椒面,另有人烧炭扇风,以钢刷用力刷除烤网垢渍,还有人铺桌摆酒,打电话请景亦春。

宰鱼那个扬手唤道,哎,新来的,你去D区陈奶奶园子里讨些葱,要有紫苏,也扯两枝好的来。

扇风那个打岔,他昨天才来,分得清东南西北?

秦小虎抱臂靠住门框,看他们忙了半晌,正觉无味,此时迈步过去,垂了头,由着对方凑近耳畔,D区,陈奶奶家,要葱,葱,听见没?

他并不吭气,慢慢直起腰,见院外靠着几辆二八自行车,并未上锁,寻了轮胎鼓胀的一辆,跨上便走。

隔半晌,宰鱼那个忽然说,你们估摸,这人会不会有点缺心眼,一来就把车钥匙吞了,没给打爆头,算他幸运。

没当真吞,就使了个障眼法,你没在场不晓得,那两个供电局的有多牛,好说歹说全不给主管面子,气人嘞。摆桌那个边说,边用晾衣架挑起拖线板,将白炽灯悬到杧果树上,要不是小虎,只怕这会儿还通不上电,我看他是人狠话不多,纯爷们。

狗屁,宰鱼那个继续说,他印堂发黑,目露凶光,别怪兄弟没提醒你们,个人财物保管好,晚上睡觉都警醒着点。

你是怕他讨了主管欢心,保安队长的位子不保吧,又一个自厨房出来,切了厚土豆片,穿了韭菜、火腿肠,笑嘻嘻拢在烤架边上。

瞎鸡巴乱讲,谁爱当队长谁当,稀罕吗,就多一百五十块,却操碎了心,我是一片好意,怕你们被人捅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我们也要值得人家下刀子啊,想被谋财害命只怕都不够资格,扇风那个将炭烧透了,招呼队长把鱼往烤架上摆。

一时哧啦声动,油水与火炭相激,蹿起半尺高的明火,都说香,满院听见喉咙响。

你们懂个毛,大概又是冲宋总来的,当年他树大招风,谁知道造过多少孽?追集资款的,讨工程债的,替父母收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都见得多了。哥几个在这做事,钱是图不上了,只求日子輕省,哪想到又酿酒又喂猪,累得跟个鬼似的,要再摊上个什么烂人……保安队长边数落,边用铁扦戳那鱼,人眼鱼目,面面相觑。

一时大家噤了声,原是秦小虎又转回来,单腿支住自行车,旧制服绷在身上,露出赭色脚脖子。B区?D区?门牌号多少?他直视保安队长,面沉如水,瞧不出听去多少壁脚。

B……啊D,D区,摆桌那个赶紧从旁找补,快点去,眼看这鱼就要好了,急用葱。

不等秦小虎掉转车把,景亦春倒挤进来,拎着捆小葱,根部团了湿漉漉的红泥,又有三盒腌好的牛排鸡翅里脊肉,一大塑料袋的茄子玉米馒头。众人拊掌,说还是主管想得周到,趁势将先前的话题揭过不提,于是开瓶倒酒,簇拥着边烤边吃起来。

席间,四个保安轮番给景亦春敬酒,喝得急了,声音就有些浮,闹着要听主管的爱情故事,单秦小虎守住烤架,将茄子慢慢翻面。

你们这帮嚼舌根的坏小子,东西可以乱吃,话莫要乱讲,景亦春脸上漾起两朵红云,人家宋总有太太的,在国外嘛。

你当我们三岁啊那么好骗,这世上哪有几十年见不着面的夫妻?不用问都知道,早都离干净了嘛!众人吧唧嘴起哄,主管你就把话撂这儿,对宋总到底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你不好说,我们帮你说去。对对,为了主管下半生的幸福,我们当这个月老,义不容辞!

一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意思,你们是太闲了,一天到晚正事儿不干,净琢磨些有的没的,两杯猫尿灌下去,倒还八卦到我头上来了,这个月的工钱呢,大概是想充公了吧。景亦春顺势就要揪起离她最近的保安的耳朵,吓得他直讨饶。

景亦春罢了手,冲旁边瞥一眼,小虎,说说你那耳朵,怎么坏的?

秦小虎却并无反应,看茄子烤得绵软了,便挑破薄皮,将瓤摊开,铺一层蒜蓉,刷油再烤,然后依次撒盐、辣椒面、葱花,不疾不徐。

景亦春叹口气,你们以后谁都不许欺负他,听见没。

先前切菜那个大力咬了口里脊,主管,你最开始都是干些啥工作,到了这儿,怎么就生了根似的不走了?

没办法,家里兄弟姐妹多,负担重,我又是老大,只想着多挣点钱,兜兜转转就到南方来了,一晃,都三四十年咯。景亦春灌了一大口酒,我干过的活儿你们想都想不到,那会儿哪有这许多高楼大厦,城市嘛,就车站周围那么一小块地方,大片大片的都是村镇,荔枝树啊,芭蕉树,连工厂都少见。我来的时候年轻,不惜力,干得最多的是打土方,面朝红土背朝天,那个晒哟,比柳条子抽牛还过去三里路!

后面呢?

后面就跟着大家进厂啊,帮布娃娃装眼珠子,一天十四个钟,睡着了梦里都在装眼珠子。隔年换去服装厂,分到整烫车间,水汽大得哟,像成仙了一样,大冬天都汗流浃背的。听到讲电子厂好赚,又去学摇线圈、插板,才发现真正好赚的是焊锡工,也怪不得,人家有技术嘛,不过那都是男人做的,污染也大,我认得一个大哥就生了癌,回老家不多久,吐血死的,一家人老实巴交,连赔偿都不晓得要。再后面,我上了三十岁,做不动了,报纸上看到说招物业,就来这里了。

大家纷纷慨叹,都说赚钱太难,跳来跳去,还是觉得宋扬良心,再为难些,工钱从未拖欠,谁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亲自过问,完全不拿架子,难怪主管铁了心跟他。说到这儿,又拿景亦春开起涮,追问她都看上他啥了,一屁股债不说,还从来不见主动,摆明了就是吊她胃口。

你们懂个屁,景亦春又灌下去一大口,宋总那样的才叫真男人,晓得不?

好好好,他们拍起巴掌笑,都讲女追男隔层纱,不如主管你……

景亦春装出拿杯中残酒泼他们的样子,大家惊惶四散。一时秦小虎将新烤好的串儿递来,摆桌那个忙寻了干净杯子满上,景亦春才息了怒,带头敬秦小虎,你不像他们,昨夜里多亏有你,吃点喝点,别光忙活。

秦小虎并不推辞,一饮而尽,过后仍是不语,取一块烤焦的牛排,剔除焦煳部位,小刀切碎了,用扦子叉着吃。他吃肉时细嚼慢咽,不似其他人吧唧嘴。

小虎,看身份证你家是农村的,养过猪吗?景亦春问。

秦小虎抬头,一脸空茫。

问你会养猪不会,保安队长冲他耳朵喊。

他点头,当然。

把大刘留下的大号制服换给他,景亦春点指保安队长,这半个月你辛苦一点,带他操练操练,月底隔壁开盘,会借调过去帮忙。

保安队长面上一黯,嘀咕道,说养猪就说养猪,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

景亦春早看在眼里,拿根铁扦作势要戳他,那边老板跟宋总通过气了,开盘当天,你们几个都借过去,管饭,红包一个不少。

保安队长这才应了,又喊给秦小虎,听到没,明早六点,操练。

说到开盘,众人摩拳擦掌,扇风那个更是忘形,欸,隔壁售楼处好多美女,个个嗲到骨头发酥,我前天休息,下山买东西,隔着铁门瞧见她们正培训,那个制服跟空姐似的……

景亦春屈起中指,赏他一记栗暴,叫你打野眼,单只你不许去,留家里帮宋总看门遛狗。

扇风那个眉目立时散了,好主管,就让我去嘛,我,我也就背地里打打嘴炮,保证不惹是生非的。

大家都笑说信他的嘴,不如信这世上有鬼,要想他不看美女,除非是骟了。

吃喝笑闹着,不觉夜深了,雾气笼上来,院落内外的杧果树、簕杜鹃、量天尺和众多野花野草,均罩在雾里,野狗与蛐蛐的叫声给打湿了,变得沉重、遥远。景亦春有些醉意,趔趄着起身,朝小路头尾张一张。

说是山庄,却好比陵墓,举目四望,只见门叠门,窗挨窗,框架之内,全是空洞,此外只有全然的寂寥。再望头顶靛蓝天幕中,风纵着残云,死去亿万年的星体正摇摇欲坠。

其他人尚在闹,秦小虎慢慢将吃剩的食物倒进垃圾袋,空杯摞成一摞,空盘叠起,各自归置完毕,舀水往炭上浇淋。

景亦春觉得他的沉默中有一种自持,但又说不准,可能当真是醉了。她摁住太阳穴,使劲眨眼皮,恍惚中自己还在打着土方,给毒日头烙着,给热风蒸着,时间从未过去。

翌日清晨,秦小虎在山道上跑圈,山路两旁桉树森森,迎面蹦来个红衣女人,老远尖叫起来,天哪,来了個新保安!这也太感人了吧!

到得近旁,看出那是个穿圆点掐腰雪纺衫配白牛仔裤的中年阿姨,像林间陡然冒出一只毒蘑菇。

秦小虎略略点头,预备擦肩而过,她却像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你好,我是D区105的王小姐,就住在陈奶奶隔壁,小伙子你叫什么名,今年多少岁啦 ,认识陈奶奶啵?……

秦小虎听她噼里啪啦一大篇,只不言语,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见新保安有些呆呆愣愣,也不同自己握手,王小姐索性拖住他袖管,走走,我们帮陈奶奶提水去,顺便到她屋里饮早茶。

秦小虎给一路拽下坡,见道旁有塑胶管引来的山泉水,陈小姐弯下腰,用铝质烧水壶接满,递与他拎上。二人左拐,越过几处长满杂草的庭院,一畦菜土齐刷刷种着青蒜苗、葱、莴笋、小白菜,几块不规则的大理石废料随意丢在泥地里,形成简易步道,通往三级红砖台阶,台阶上锁着不锈钢伸缩门。

你是不知道哟,我们住这里的,经年累月看不到一张生面孔,有时候在小区里转悠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见了你,陈奶奶一定高兴。

说着,王小姐丢开秦小虎,朝菜园内锐声呼唤,陈奶奶,起来了没?我给你寻了个好帮工,陈奶奶——

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她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步道,踩得泥浆四溅,又跃上台阶,手搭凉棚往伸缩门内张望。

呀,不好,陈奶奶昏倒了,快来搭把手!

不待她再喊,秦小虎已快步行到面前,放下水壶,两手攀住不锈钢条,脚蹬墙体,身体倾斜,用力往边上拽。伸缩门发出一阵呻吟,门框上方砂石簌簌掉落,可是哪里拽得动。

他收了手,双眼往院内搜寻,倒是有截拖把柄,取来掂一掂,空心的,充当撬杠并不给力。

哎哟,当真急昏头了,都忘了这儿有备用钥匙,此时王小姐如梦初醒似的,掀开门垫,捡起一枚钥匙,边说边往锁眼里捅。孰料关心则乱,锁眼没对准,钥匙嘤的一声,落进夹缝,卡牢了。

塑料袋,秦小虎两手比画,有没有?

有有,你等着啊,王小姐一脸懊丧,跳下台阶,风也似的卷回自己家,又风也似的擎来一大把保鲜袋。

秦小虎早掏出自己的钥匙串,寻到薄薄的指甲锉,又扯下保鲜袋,拧成一小束,慢慢往锁眼里插。

王小姐全程目不转睛,看他越插越深,直至插不进,再食指摁一摁,完全摁实了,才将指甲锉用力插入,又两指捏紧末端,手腕回旋,顺时针方向一点点拧过去。只听咔嗒一声,锁舌弹开,秦小虎再一把拽开伸缩门,嘎吱——

王小姐早已看得瞳孔收缩,头发倒竖,饶是她再怎么狐疑,仍明白救人要紧,当下只得错身进去,将瘫在沙发边的陈奶奶扶起。

老人家应是滑了跤,倒下时额头砸在茶几角上,鲜血流了满脸,将一头银发浸透,看着煞是惊心。王小姐喊过几遍,探脉搏,掐人中,陈奶奶终是应了,声如蚊蚋。

秦小虎早在屋内寻得医药箱,取出棉球与止血绷带,出手简单包扎,又拨120,接通后将电话递与王小姐。

等待救护车的时间,王小姐试图给陈奶奶喂糖水,老人家喝不进去,全流到了襟上。秦小虎不复言语,只反剪双手,看五斗柜上挂的相片。

相片衬了硬纸板,配玻璃面子,框细木框,却因天长日久,山中湿气又重,多半与玻璃粘连漫漶。当中有张发黄的黑白半身照,是个心形脸的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半长头发起着自来卷,抿唇,一双丹凤眼笑眯眯望过来。

半身照周围是些合影,约略看出青年男女们在山道上、河海边、古寺旁,行止坐卧,意气飞扬。

左上方有张小小的,姑娘做了母亲,穿旗袍,盘发,环着婴儿在屋前晒太阳,旁边是个大些的孩童,正摇拨浪鼓去逗那婴儿,三人笑得眉眼弯弯。

再然后,年纪大些,旗袍换作布袄,戴眼镜,背后一墙板书,正在讲课。

咳,陈奶奶都九十幾啦,别看她现在这样,人家可是大学教授哩,喏,合影里那些年轻人,是她哥哥姐姐,早年在云南读那个什么,西南什么大学。

她一家人都出去了,就她不肯走,学成分配到兰州,教了几十年书,也遭过不少罪,男人跟她离了婚,一对儿女都断了联系。好容易退休了,想着叶落归根吧,唉……

秦小虎不接话,回身看陈奶奶,仍是悄没声息躺着,对命运磨难全然无知无觉的样子。

救护车来时,因身边没有亲属,只得由王小姐陪同去医院。蓝光闪动,透过车窗玻璃,她见秦小虎拉严了伸缩门,迈出院子,朝反方向继续跑步。

她蓦地想到,从头至尾,这个新保安未流露出任何情绪,所有动作均出自本能,精准,高效,毫不拖泥带水。

令人恐惧。

陈奶奶入院的消息迅速传开,三十四家住户皆为中老年人,时常相约一同行山散步,一同买米种菜,哪个病了,齐齐跑去医院唏嘘,哪个没了,齐齐帮忙收殓垂泪。这次因着王小姐的讲述,氛围格外紧绷起来,大家合计着凑了钱,统一换原子锁。五金店老板拍胸脯保证,三十分钟内,绝不可能再被盗开。

原来最厉害的锁,也不是完全盗不开,时间而已,老人家们又心疼起这笔开销来。

翌日,宋扬前来探病,景亦春跟随,尼龙绳五花大绑着榴梿,塑胶袋探出一只骂不绝口的母鸡。王小姐身旁几人迅速摆出淡漠神色,拔腿往外去了,宋扬并不以为忤,倒自说自话在病床边坐了,笑出满脸褶,榴梿煲鸡,补补元气——医生怎讲?

王小姐连守几个通宵,圆脸清减下去一圈。一直昏迷着呢,颅内出血,压迫到脑干,只怕吸收不了,年纪大,又开不得颅。

视线从枕上散落的花白乱发,挪到氧气罩连接着的水瓶,气泡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生成,上浮,胀大,碎裂,宋扬蹙起眉,要是万一……那我……

一直未开口的景亦春咳了一声,宋总,想起有点事,您先出来一下。

二人移步至走廊谈话,王小姐凑近门边,听景亦春低声斥道,又想出头了不是,人家陈奶奶有退休单位的,身后事轮不着你操心。再说,你今天兜了这个底,明天后天再有人死,你兜得完那许多?咱山庄这些住户,可都是上了年纪的,别怪没提醒你。

宋扬完全像做错事的小孩,嘟囔着,话是这样讲,做人凭良心嘛。

良心良心,良心几块钱一斤?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倒有工夫操这闲心!多做多错懂不懂,不做没人讲,做了人都不见得领情,你还要看那些人脸色到什么时候?

景亦春越骂越大声,听得王小姐直翻白眼,这两个老东西,做什么不请自来,还唱上双簧了。

宋扬果然吃瘪,那我给朋友打个电话,他脑科专家嘛,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一通电话过后,景亦春又数落开了,叫你嘴快,碰壁了吧?这么多年,自家的气不够受呢,还什么都想往身上揽,老古话讲得好哇,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唉,怨我,对不起大家了,宋扬大大叹出一口气,网上那些骂无良开发商的,再怎么无良,都还比不过我。

你呀你,根本就是个死脑筋……

他们再推门进来时,王小姐及时缩回脖子,装作帮陈奶奶掖被子,宋总,景主管,你们贵人事忙,快些回去吧,这鸡还是拎走,医院不比在家,看得吃不得,我替陈奶奶谢谢二位了。

推搡间,鸡受了委屈,屁股一撅,塑胶袋内屙出老大一泡屎,难以言表的气味迅速漫开来。鸡才不管大眼瞪小眼的人们呢,索性将双层眼皮一推,一开,咯咯,它说,咯咯。

山上的日子一如既往,除去小猪崽们开始拉稀,把宋扬愁得挠头,直起嗓子嚷,怎么都打蛋花汤了哟,食也不吃,只怕要完蛋要完蛋。

说打蛋花汤倒也形象,横七竖八歪着的猪崽们,屁股后头均摊着一线黄白之物,整个猪圈发散出惊人的腥臭。景亦春指挥两名保安将猪崽移到干净的毡子上,自己換了高帮雨靴,举高压水龙头洗地。

秦小虎蹬自行车赶来,说检验结果是大肠杆菌感染,得打庆大霉素。

兽医叫来没,景亦春朝他身后望,毒日头下,水泥路白得刺眼。

秦小虎支了车撑,先将气喘匀,耸肩擦掉流进眼里的汗,灌进一大茶缸子冷开水,再来摘后座上缚住的橡皮绳,把大纸箱抱下来,又洗手,甩干。

纸箱里有几瓶生理盐水、葡萄糖、盒装药剂、酒精棉球,透明塑胶袋密封着针头、注射器。

你小子还会打针?冲他耳朵吼的是保安队长。

秦小虎并不解释,直接取过注射器,套上针头,一支安瓿瓶拗去半截,将药剂吸尽,照准刻度,兑盐糖水。

景亦春叫小保安拎头猪崽过来。这小东西几近虚脱,小豆眼半睁半闭,脖颈软绵绵耷拉下来,两片耳朵皮蔫成了卷心菜。

秦小虎打手势,示意小保安拎起猪崽的后腿,将腹部暴露出来。他找准倒数第二对乳头,往外退一二厘米,以酒精擦拭,毫不犹豫地扎下去。

猪崽吃痛,哼唧着起身要逃,无奈前脚早被景亦春把牢,哪里逃得脱。

秦小虎将没入皮肉的针头撤出,看清上面并无屎尿,心中有了谱,便再度扎入,这次拇指下压,注射器将药水缓缓倾注。

所有人忘了呼吸,看他推入,拔出,以棉签按压片刻,换下一头,一气呵成。

听说两小时便能起效,宋扬的眉头松开了。他今早全无心思,一身睡衣裤出了门,这会儿想起,就着水龙头濡湿双手,沿太阳穴往上连叉几个来回。

真有你的,哪里找来这么个人,话是讲给景亦春的,笑声敞亮,大家都听见。不待回话,宋扬手机响起,闽南语洪钟似的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他还用着初代老人机,十个数字各占一枚按键,当下道声抱歉,踱去一旁接听。

这边景亦春问得明白,一天扎针两次,连扎三天,基本就可痊愈。宋扬在檐下通话,边讲边往秦小虎身上瞅,眼角眉梢的笑意逐渐结了霜,不会吧,嗯,还不大清楚,你的建议呢,嗯,倒也不用,应该没事吧,好,好,保持联络。

未几收了线,见没什么旁的事,景亦春便令三名保安先回宿舍用饭,下午还各有各忙。眼见着保安们离去,再瞅宋扬面色不好,景亦春又问,还是陈奶奶家的事吗?会开锁说明不了什么呀,我瞧这孩子挺好,几天操练下来,体能也出色,除了耳背不善言辞之外,再挑不出毛病了,如果做件好事都要赶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着急忙慌的,我说要赶他了吗?宋扬扶额思索一阵,不过老景啊,很多事,并不是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刚刚派出所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这个秦小虎啊,身份证号完全查无此人,你说,蹊跷不蹊跷?

景亦春将水管卷成一捆,踢掉雨靴,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应该就是系统更新的问题,好比你换了地方,重新办身份证,原户籍所在地把你的身份信息注销了,新录入的信息还没更新上去,就会出现查无此人的情况。

头发干了,又在势不可挡地向两边滑坡,被宋扬再次举手叉起。嗯,等着吧,该来的都会来,他拍自己后脑勺,瘦瘦水牛三担骨,鸭崽落水身就浮,不怕的。

开盘前三天,保安们被借调到隔壁楼盘,进行实地操演。

原本售楼小姐将销售讲义背熟自不待言,没承想,连保安和清洁工都要捉对抽背。据称他们老板特别严苛,最喜随机提问,答对了理所应当,答不对却要重罚,甚至当场开除,是以所有人如履薄冰,拼命将户型数据、装修标准、区位优势、未来规划往脑袋里塞。

秦小虎率先背完,被派到门岗,专职指挥私家车进出。这边的保安队长说他重听,只怕难以胜任,那边的保安队长却手一扫,就你那德行,想叫你迎宾也豁不出去啊,这小子好歹修成了人形,再说,门岗安排两名保安,互相照应着,误不了事。

过后队长单独同秦小虎讲,百万以上豪车往近处的好车位引,十来万的代步车,坚决不许泊入。秦小虎问缘由,他两眼一鼓,有些人就是拖家带口来蹭热闹、吃免费下午茶的懂不懂?培训时没听销售经理讲吗,我们是千万级的高端别墅项目,想看样板房一律先验资,银行卡余额低于五百万的,直接免开尊口,到时少不得来回挪车,影响目标客户的体验感。

秦小虎再挠头,有眼不识车价可如何是好,队长便指向岗亭桌面,原来常见的豪车品牌早打印贴牢在那里,一一对照,可保应付无虞。

秦小虎点头笑笑。

为着体验感,售楼小姐可以脸上糊三斤腻子,脚踩恨天高,亚光黑丝袜将小腿绷得笔直,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戳来戳去,全不惧扭了脖子闪了腰。

保安则一律套上全新定制的深蓝色制服,戴白手套,汗水小瀑布似的滑下来,帮客户拉车门时,还不忘鞠躬九十度,欢迎阁下莅临。

到得最后一天,气氛更加紧张,人人走路伴着一阵风。

换岗领盒饭时,秦小虎留意到,售楼小姐们挂上职业性假笑在通话,声音闪亮,犹如圣诞节饼干上的糖霜,对对,明天上午十点,悄悄跟您透个底,只释放八十八套房源哦,对,诚意客户累积了好几百批呢,价格嘛,首次开盘肯定最划算呀,位置也是最好的……

价格高低另说,这批房源的位置秦小虎是知道的,紧临快速路,噪声灰尘全靠一面临时广告墙和一排绿化树掩饰,高压变电站直线距离超不过十米,更绝的是有内部消息称,项目上风口未来会建垃圾焚烧站。

然而,这些影响体验感的部分,统统被小心规避了,犹如魔术师的遮罩。

这会儿公关公司的伙计来了十七八个,在售楼处内外,摆满叫不上名的时鲜花卉,馥郁袭人。彩球彩带也挂了几千几万,射灯一开,流光熠熠,纸醉金迷。背景板一搭好,什么巅峰对话,淬炼风华,什么臻藏秘境、诗意栖居,底下缀一行小字,热烈庆贺棕榈湾一期匠心巨献耀世开盘。

背后有人推他让路,成箱的香槟运到,高脚水晶杯叠出一座塔。巨幅海报从旁提示,某知名歌星将空降献唱。成交客户砸金蛋更是保留项目,今天最高奖项据称是一辆奔驰,只不知名额是否内定。吸引小朋友的巨型卡通人偶服蜷在墙角,明天会有专人钻入,蹦跳,挥手,拥抱,比心,将提前印好的楼书派发。

那楼书秦小虎幾人翻看过,请了洋模特,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袒胸露乳,样板房内实景拍摄。不仅如此,更有电子楼书,摄下细部、整体、光影、情境、身份、价值,末尾理直气壮浮出金字——棕榈湾,巅峰之上,再造巅峰。

秦小虎听几个同来的保安议论,这边是花园BBQ,露台看夕阳,泳池喝香槟,影音室躺平,红酒雪茄窖藏……那边在烂尾楼里等死,窗框长蘑菇了,琢磨能不能炒一盘菜,以及如何对付白蚁和马蜂,散步时努力举起拐杖,赶走草里的长蛇。

人哪,语毕他们摇头又晃脑,都是人哪。

当下秦小虎端了盒饭,出边门,往岸边进食去。阳光猛烈,天空为巨大的云朵占满,沿湖路边,棕榈树下,靠背椅空得落寞。沿草坂下到水畔,有木栈道相迎,亲水平台边,缆绳拴牢两艘游艇、四辆摩托艇,听闻是蓄客阶段专供来访者体验湖景所用。当下无风无浪,那些艇撅在水上发呆。

刚落座,听得哗啦一声,原来平台暗影中有钓者甩竿,芦苇生得葳蕤,将那人的身影掩映着。秦小虎揭了盒盖,掰开竹筷,将饭食往嘴里扒。

嚼了没几口,蓦地有道蓝电闪过,是只翠鸟,自水边腾起,飞去湖面开阔处。秦小虎眯眼细看,见它飞出去十来米,便驻在水上丈余处,快速扇翅,且发出尖细的鸣叫。他知它是要捕鱼,便引颈观看。

不一会儿,翠鸟果然直戳戳扎进水里,瞬目间,又出离了水面,箭镞般射回岸边,攀住一枝芦苇,荡微微将小鱼苗吞下肚,又若无其事,啄理起羽毛。

这一来一回,耗时不过十秒,那明艳与迅捷,再无别物可堪比拟。

秦小虎贪看那翠鸟,因此顾不上扒饭,草草拾掇了餐盒,将塑胶袋一扎,慢慢向亲水平台边走过来。岂知翠鸟警觉,叽一声,失却了踪影,倒是先前钓鱼那人,抬头扫他一眼。

是个小个子的老头,遮阳帽下一张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秦小虎满心懊丧,只得负手立在那里看他钓鱼。

起风了,湖面上洒金万点,水草的腥甜扑面而来,大小艇也跟着摇摆,在吃水线附近,击出啵啵的吻声。蜻蜓倒处变不惊,蹑脚立于竿头,四片翅些微抖颤。

我不认得你,你是明月山庄派来的?钓者开口了。

秦小虎没有作答。

丁零——鱼线上小铃震响,钓者的注意力暂且被吸引过去。可惜钓竿并未下坠,水面浅涡渐渐化开来,他只得收了竿,果见饵料早给嘬尽,便伸一根指头,探进膝上的塑胶盒内,抠出一团饵料,揉实了,重新抿在鱼钩上,然后起身,双腿稍撇开,手握钓竿朝后举,两臂使了暗劲,将鱼钩迎头劈下。

呼——咕咚——铅坠入水,浮漂挣扎两下,终究挺起。

所以,你觉得棕榈湾怎样,他将钓竿固定住,重新坐下。

秦小虎走近两步,趁对方望向自己,揪了揪耳垂,摊开手心,您说什么,可以大点声吗?

钓者瞪他一眼,指身后小区,说说,造得如何?

秦小虎愣了,棕榈湾开发商他虽未曾得见,比照听过的描述,面前这个恐怕就是,只是这种情况下被抽背,且一上来就给主观题,根本超出了销售讲义的范畴。

事已至此,也只得吞吞吐吐作答,房子怎样,我不大懂,要我说,算得结实、漂亮。小区的绿化也好,品种名贵不名贵不清楚,只觉得高矮、疏密、颜色、气味搭配得好,一年四季的变化也都考虑到了,显然是用了心的。

钓者听出他避重就轻,当即冷哼一声,讲真心话,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吗?

秦小虎笑了,有钱人的生活我想象不出,不过倒听说,买这种别墅的,多半一年到头住不了几天,常常就是回来度个假,叫亲戚朋友聚个会。我想,交房以后,物业是不是可以提供定制服务,保洁、布置、餐饮、节目之类,一色量身打造。这样作为噱头宣传出去,应该会有吸引力吧,毕竟,再高档的房子也是给人住的,不应该变成收藏品,您说呢?

钓者一愣,你,当真是保安吗?不像。

秦小虎收了笑,对上钓者的双眸,人心最复杂,不到最后关头,是神是鬼,大都说不清楚。

钓者更加严厉地审视他,狭长眼裂如同长满水草,深不可测,那你怎么评价你们明月山庄的宋扬,这么多年守着个破山头,不名一文,他究竟是神,是鬼?

我初来乍到,跟宋总并没有过多接触,秦小虎摇头,真要我说,有钱没钱就不该成为界定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

成王败寇,你又懂什么?钓者打了个响鼻,还想再说,然而,一阵闪电般的剧痛袭来,他不得不捂住心口,整个人向侧边一倒,将屁股底下的马扎也带翻了。

秦小虎急忙上前扶住他臂膀,遮阳帽已然松脱,看出那张脸确实承受着巨大痛苦,眉头锁死,眼皮紧闭,一股股精肉震颤扭结,油汗从毛孔沁出。

他掏手机要打120,却被钓者挣扎着拦下,明天,开盘,钓者艰难地嗫嚅,指自己裤兜,硝酸、硝酸甘油。

秦小虎心领神会,在这节骨眼上,开发商突发心梗要叫急救,确实不祥,即便瞒过客户,案场上下都会乱了阵脚,可从他兜中掏出的却不是药,而是一串钥匙。

去车里,拿、拿、讲到后面,钓者越发咬牙切齿,汗出如浆。

秦小虎再不耽搁,起身抬腿迈上草坂,一阵劲风向着边门奔去。

钓者的脸紧紧巴住草棵,强烈的绞痛从胸骨向肩背放射,时间好似过去了一世纪。

这小子是不是故意装耳背,刚正常说话听不清,这会儿倒听得清楚了?

兴许重听的人好比接触不良的机器,一时听见,一时听不见?

刚才他话里有话似的,究竟什么来头?

整串钥匙都叫他拿了去,会不会有什么风险……

药还不来,他舌根开始发硬,呼吸和思考都变得难为了。

一抹蓝掠起,落下,失去了遮阳帽,阳光烧灼眼球,他模糊觉出是那只翠鸟。它就站在水桶边沿,距他脚边不到半米,歪着脑袋,挺着喙,冷冷觊觎他钓上来的鱼。

他同时闻到鱼的冷腥,鸟羽的热。

如果就此死掉,它会不会跳到脸上,啄食眼珠,噗——温热的晶体液爆入草间。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年轻时他从未恐惧,满心里只有愤懑。

宋扬那傻大个,除了打哈哈还会啥,凭什么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凭什么同校花结了娃娃亲,还成双成对出国深造,凭什么号称加拿大华人之光,凭什么又荣膺爱国华侨企业家?

同学会上,他将这愤懑着意掩饰,端起酒杯聊求学趣事,孰料宋扬竟毫不摆架子,哦是了,你是最会算的那个,算盘仔!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当年珠心算拿全省第一名嘛!现在哪里高就?哦,注册会计师,那很厉害!不如考虑来帮我打理打理啊,待遇当然不会亏待你的啦,哈哈哈……

最开始他只是看,看宋扬如何行事,看一路顺风顺水的人,可以膨胀到何等田地。

宋扬被地方官员、媒体合起伙来捧得醺醺然,原本规划分六期开发,回款再建下一期,几杯茅台下了肚,居然豪气干云到,六期一起建、一起卖。宋揚聘用的建筑设计团队,每月从加拿大飞来开一次会,往返头等舱机票就够惊人的。

宋扬签的装修公司,一匹福州产铜马,硬说泰国进口,报价二十万还不含关税,而这样的雕像,售楼处样板房前前后后摆了十来匹。

宋扬被广告公司忽悠瘸了,报纸、杂志、电视、电台、户外广告,全部买黄金时段、头版头条,管这叫什么密集轰炸、品牌占位。

宋扬无法说服银行为个人提供房贷业务,竟拿出全部家底垫付,于是一夜间全城奔走相告,说明月山庄的花园洋房首付两万八,月供三百五,十五年还清,利息全免……

他后来想,其实不能全怪宋扬,那本就是一个狂飙突进的大时代,香港回归,澳门回归,中国加入WTO,股票一飞冲天,连路边捡垃圾的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只有他牢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人人大言不惭,说卖掉东京即可买下整个美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两年他是裤裆里夹算盘——走一步算一步,公开私下都在提醒宋扬防范风险,吵起来不惜拍桌子翻脸,信任却逐渐得以加深,直至独揽财政大权,时机终于成熟。

首次开盘的庆功宴上,他暗戳戳点出房地产的暴利程度,令听者当场红了眼。不等他到家,就有人掮着麻袋送现金来,表示即便不能入股,哪怕收点利息都好,有这黄金香饽饽,岂能不提携兄弟一把。

他遂半推半就,以宋扬的名义签下一张张借贷协议,许诺以高额回报,却又不忘虚张声势,严令诸人保密,做到滴水不漏。上亿资产经他的手,巧妙躲过监管,分散流向数位亲眷的境外账户,完全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次开盘临近,材料商、包工头们找他结前一期的工程款项,才惊觉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巧不巧,宋扬正休年假,回了加拿大探望妻儿——桩桩件件,无不落入他的盘算。

出了这等大事,头几年自然闹得沸沸扬扬。他早依照保护伞的授意,隐姓埋名,跑去香港南丫岛投靠表叔——原本他一家就是渔民出身,撒网捕鱼算不得难事。

不久报上读到消息,购房者们集体状告宋扬违反合同,严重拖延交付日期。此时明月山庄连电费都一早被挪用,尚欠一屁股工程款,讨高利贷那些家伙更是围追堵截,涂漆泼粪,无所不用其极。

法院判了宋扬违约,勒令照合同办事,继续垫付银行利息,重新开工,尽快交房,再加上强制执行四个大字,统统于事无补。

身为始作俑者,他毫不关心购房者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楼盘烂尾,另一方面却不得断供,否则银行一纸传票,落得财去楼空。当真有人气到短路,从桥中央扑通一声栽进江中,捞起时尸身已漂至入海口——他将报纸揭过下一面。

那些掮麻袋送钱的家伙,他也不在意,谁叫他们天真,竟信了超额回报的神话会应验在自己身上。当初怎样凑来的钱,是坑蒙拐骗,是砸锅卖铁,他不管。现下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困难,是周转不灵濒临倒闭,是断肠烂肺要救命,他不理。至于他们怎生收场,是和包工头一起踏平工地,还是上吊跳楼喝敌敌畏,他全不看在眼里。

宋扬的父母相继病故,说来早年也是家乡有头有脸的人物,追悼会被砸场,他无动于衷。校花带孩子签了离婚协议,宋扬前后脚宣告破产——财产保全的烂招数,他心中冷笑。

如他所料,人终究是健忘的动物,再多冤屈难申,都会随时间退淡。之后他游历全球,也谨慎介入过一些项目,不觉又是十几个寒暑。

他始终留意着宋扬的一举一动。早该跑路了,换作他,定会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真不知宋扬还在硬撑什么。

三年前看网上报道,宋扬后面竟索性在明月山庄安下家,还胡吹大气,说自己有生之年,定要对购房者负责到底。他不禁哑然,这家伙一世自信自负,山穷水尽,风烛残年,就算当真有余勇可贾,又拿什么翻本。

若非保护伞寻到他,逼他与宋扬会面,兴许这一世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他被告诫说,好些明月山庄的业主住在那烂尾楼里,不断申诉求告,新近还学会了上网卖惨,事情越闹越大,眼看罩不住,必得他二人联手才能收梢。

与保护伞谈成条件后,他才终于肯拨通宋扬的号码。

颇感惊异的是,宋扬竟未出口责怪,还动雷似的笑,说就知算盘仔迟早会回来,好比他不过出门买包烟,中途荡失一阵,终究迷途知返。

他们约在后山的寺庙见面。

那日到得早,天蒙蒙亮,他立在树下平喘。这些年身体像流沙在坍,想不服老都不行。

庙里的小和尚出来扫银杏叶,竹枝拂青石,唰唰声和着鸟鸣,听得分外空明。跨进山门,迎面一尊弥勒佛,金漆剥落,正抚肚笑望他。

他看那木板上刻着隶书对联: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觉得有些意思似的,再看下联: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

猛然忆起这地方曾来过,也是同宋扬一起,当日宋扬故意将手摆在他头顶,逗趣说你看,菩萨都知我比你高。他素为瘦小自卑,由此牢记。

他咳了一声,绕着弥勒佛两边的四大天王,缓缓挪步。东方持国天王举琵琶,南方增长天王握宝剑,西方广目天王缠着一条龙,北方多闻天王则左手卧银鼠,右手持宝伞。这四个泥菩萨,俱各怒目圆睁,形容可怖,他心说,难道要威吓人信服不成。

弥勒佛背面,是一尊单瘦的韦驮菩萨,拄着降魔杵,他更不做理会,径自向中庭去。

庭院不大,青石铺地,当中立一香炉,四角植着丹桂,树冠高过屋檐,花香混同檀香,自有一种雅洁。梵呗之音自大雄宝殿传出,倒像十分袅远了。

他是素不信神鬼的,因此也不拈香叩首,径自上了台阶,站到槛外观望。

那殿内光线暗淡,梁上挂满污糟糟的经幡,加之烟雾缭绕,隔半晌才看清,如来金身下,缩坐着一个几近骷髅的老和尚,旧袈裟斜系着,虽面朝他,却眼皮不掀,真不知是坐化了还是怎样。旁边供桌摆了几色皱皮的水果,数名小和尚则跪坐蒲团,敲木鱼,口内嗡嗡不休。

他抬手看表,背后忽给人大力一捣,吃痛回头,正是宋扬。宋扬身后半米距離,负手立着一中年女人,短发,葵花子脸,正拿眼剜着他,他觉面熟,只想不起姓甚名谁。

殿前不便言讲,宋扬比个手势,领他往厢房去。

二十年弹指一挥,宋扬自然也老了,给他瞧出那头发新近才染过,黑得发沉,虽努力挺直了腰杆,步态都不免走样,西服肘弯磨出两片油光,鞋后跟为着耐磨掌了两片铁,啪嗒,啪嗒,完全像匹劣马。

他很难抑住冷笑的冲动。

经过廊下悬吊的大木鱼,拐右,门敞着,见一地方砖,四壁徒然,当门摆张八仙桌,四条方凳,神龛内供奉小小的黄杨木三面观音像,铜炉中烧剩了半截香。

他跟进去落座,那女人手快,早躬身拾起桌上的泥壶斟茶,宋扬便喊,老景,你也坐吧,算盘仔又不是外人。

女人依言在下首唰地坐下了。因背光,他觉得她整个人像是玄铁打造,周身冒出寒气。景姓并不寻常,约略记得当年确有这么号人物,照惯例递张名片过去,女人也不搭理,他遂将名片置于桌角。

三人埋头饮过一盏茶,宋扬率先笑道,不瞒你说啊,最开始那几年,当真好多次发毒誓,要是给我捉到,一定生吞了你。阿弥陀佛,在庙里讲胡话了,菩萨莫怪啊。后面实在是拖太久,疲了,是个人都会疲吧。

被唤作老景的女人重新斟了茶,将壶朝桌心一蹾,宋总,您怕是上了年纪,患上健忘症了,就算您忘了,一千一百五十八户买明月山庄的业主忘不了,包工头忘不了,法院忘不了,银行和高利贷的烂账,也都给您连本带利一笔笔记着呢。

景女士,听您说话就知道是北方人,性格也爽利,这一上来就戳人心窝子啊,他慢悠悠再抿一口茶,如果我没记错,您当年就在明月山庄——看门吧。

看门二字说得轻,落得重,景亦春刚要发作,被宋扬摁住了,老景,神仙扑鼓有时错,脚步踏错谁人无,过去的,就不提了,说说以后吧。算盘仔,电话里讲的,算不算数,当真对重建明月山庄有兴趣,什么条件,你先开出来。

见宋扬开门见山,他也不啰唆,食指蘸茶,在桌上勾出一方狭长地形。明月山庄已开发的部分,只占地块总面积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就是深入湖心这十万方,最初规划建高尔夫果岭和星级酒店的,宋总还记得吧。

宋扬哈哈一笑,果然是你,算盘永远打得精。不过,这十万方还是生地,没有三通一平,什么都干不成。而且你应该知道,我和林场呢,当时签的是三十年的土地使用合同,不出十年,合同就要到期喽。

到期不到期,不劳操心,你搞不定的,有人搞得定就是,他指尖继续戳出数点密密麻麻的水渍,只要你配合出让,这十万方全部建成小独栋,比照周边行情,卖两千万一栋不成问题,回款我只收成本,利润全部给你,重建明月山庄,绰绰有余了。

宋扬两眼瞪牢他,独栋早就禁止供地,这两年连联排、叠加都在严控,物以稀为贵,难怪你会回来找我。

他不置可否,景亦春倒憋不住话,这是摆明了看我们宋总好骗呗,给你骗了一次不够,还敢来第二次,再怎么说,都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吧!就不怕因果报应,坏事做绝了,死后可要下十八层地狱啊!

好一条恪尽职守的看门狗。

他撇过脸,直直盯住宋扬,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我无儿无女,养老钱也早已赚够,权当将功补过,回馈社会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大可以签字画押做公证,设立监管账户,把风险锁进笼子。宋总一世英豪,未必不敢入这个局?

景亦春再要阻挠,被宋扬手一挥压下去了,这些年房价翻了多少倍,上面又大力支持新区建设,地铁明后年就通过来了,看上这块地的,可不止你一个。而且,金融体系比二十年前完善得多,其他融资渠道也不是没有吸引力。实话实说,我得综合评估一下各方开出的条件,也来个招拍挂,价高者得嘛。

古人讲,吃一堑长一智,果然不假,大大咧咧的宋扬如今竟也学会真真假假,吊人胃口了。可他岂是吃素的,事先早都探过,明月山庄这烂摊子,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有关方面不止一次牵头,尚且解决不了,哪还有人敢接手。不过,也怪不得宋扬,商业谈判,主动权本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只是虚与委蛇。

想毕,他握起掌,将先前的地形图抹掉,摆出一脸云淡风轻,今天二十五号,月底我回澳大利亚了,成与不成,三天内答复。

宋扬果真给将了一军,因抬眼见先前的老和尚驼背伸脖,正由两名小和尚架住胁下,慢悠悠挪进来,便不急接话,起身作揖道,星海大师,到点下班啦,喝茶喝茶。

星海并不理会他的玩笑,移到上首坐了,屏退左右,念声阿弥陀佛,宋居士,我教授你的静坐反观之法,你可照做了,反观多内照,空生静,静生定,定生慧,慧至从容啊。

宋扬低头应着,近日临睡都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刚在檐下听你只言片语,为何仍是着了相,星海眼皮一掀,念经念经,有口无心。

宋扬口讷讷不敢言,景亦春倒不服气了,大师,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年纪轻轻就出家的人,对这世上的艰难险阻,能了解多少,又解脱了多少?

星海并不理会她,只缓缓拖过宋扬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姓氏,再将他那手指一根根拳起。今日二位会面,实则是这位大人物的意思。慈悲则平等为怀,万物一体,不慈悲,则贪嗔痴慢,烦恼丛生。宋居士,你要好自为之。

开盘这日,天蒙蒙亮,秦小虎照例提早起身,沿山道跑步。他仔细算过,跑完三圈回去冲凉换衣,再同其他保安骑车去棕榈湾执勤,时间刚好。

临近山顶,影影绰绰见到个身影,面对猪圈,正吊嗓子似的,发出铿锵的哼哈声,他不由得敛了脚步,慢慢贴近去。

果是宋扬。

隔着栅栏,秦小虎看清宋扬已穿戴齐整,一身黑西装熨烫垂顺,白衬衫扣至咽下,红领带配皮鞋腕表,头发也梳得油光锃亮,隆重得像位即将出席婚礼的父亲。

再侧耳细听,发现他竟开始模拟起受访来:

大家好,我呢,就是你们所知道的那个开发商,姓宋,名扬。

算一算,明月山庄从拿地立项,破土动工,二十四年有多了。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倒也并不确切,就我们山庄而言,分明是光阴似钝刀割肉,日月如老驴拉磨。嗬,玩笑,玩笑。

嗯,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八户,住进来的,得有三十几户吧。一开始当然抗性大得很,他们都有我号码,随时打,我随时接,骂再难听我都受着,一家一户解释清楚,后面也就接受现实。不接受怎么办呢,现在住户和我关系还不错,有什么事互相照应,逢年过节一起吃饭,他们嫁女娶媳妇,我也随份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对吧。

外面欠的那些钱,闹得才凶,跑我面前来自杀的都有。咳,怎么不知道他们难,实在是没办法嘛。我有一个专门的小本子,借款数额一笔笔登记下来,承诺他们,有转机了一定还。倒是没想过跑路,压力最大的时候,整夜睡不着觉,也怕莫名其妙把命丢掉,但是我顶住了,没跑,做人不能昧良心,说不过去嘛。

当然也想过办法,包括帮人管过几年纺织厂,厂子做大把我赶出来,没资金没背景,作不得声。其他一些小打小闹,就不拿出来讲了。去年开始酿酒,今年喂猪,我并不觉得丢人,靠自己的一双手,怎么能算丢人呢。每天睁开眼,只要有事做,心就踏实。万一真能东山再起,所有问题不都解决了嘛。

也有顾虑啦,猪一长大,吃多拉多,天气又热,味道重了,怕隔壁村民投诉,一投诉就取缔,白瞎。无非就是看开点嘛,潮起潮落,人生不都这样,哪有那么多顺风顺水。也许这半世波折,都是菩萨在给我试炼。我这个人嘛,脑子活,适应力强,走到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年纪大一点怕什么,只要自己不垮,谁都不能让我趴下。

对对,棕榈湾开盘了,具体情况我还不大清楚,不过这个项目落成呢,确实是件振奋人心的好事。今天在这里,借助电视、网络各大平台,我,宋扬,非常荣幸地宣布,我们明月山庄,也即将迎来华丽转身!

接下来,我会不遗余力,主持各项拆除、重建和交付的工作,协助购房者们办理红本,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不在话下。至于后续的小区运营,我们也都着手在准备了,届时会配备专门的物业服务团队,让业主们安心入住。

全世界买房都不是容易的,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只为了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看得到希望,就不再遥远,看得到希望,就能抵达。谢谢,谢谢大家!

宋扬演说到动情处,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听众却只得一群猪崽,并三两条哈士奇。猪崽不耐吵,哼唧哼唧,掀起鼻子使劲拱猪圈,哈士奇则龇牙咬他裤管,催着出门遛弯,场面看来颇为可笑。

秦小虎转身预备离去了,只听铃声大噪,宋扬接起,什么,陈奶奶过世了,怎会……颅内出血,多脏器感染,几时的事……他们那些人,不会闹事吧……话是这样讲,陈奶奶毕竟不同,偏巧还赶上隔壁开盘……要么,你再探探,好,我知道了……

宋扬垂首讲电话,鞋后跟不自觉大力蹍磨水泥地,铁片发出刺挠的嘎吱声。太阳尚未出来,小风一吹,汗粘住后背前胸,凉坠坠的。秦小虎勾了头,一步步倒退开去。

上午十点零八分,历数了超大横厅设计、中西双厨、步入式衣帽间,以及中央空调、地暖、双向新风、智能控制系统,再到步入式酒店大堂、三重智慧安保、五星级皇家景观……终于,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开发商老总将手摁上感应球,电光石火间,礼花爆出,棕榈湾正式开盘。

秦小虎守在出入口,望向售楼处方向。三四百拨来宾正聚集在草地上,几乎都拖家带口,加上销售、广告、公关,得有近千人,一个个摩肩接踵,晚到的连椅子都没的坐,闹哄哄宛如赶集,难怪会借调明月山庄的保安前来帮手。

这边的老总,果真就是秦小虎昨日在湖边偶遇的钓者。本以为他身体不适只能缺席,没想到,还是撑下来。

断断续续听他谈到房产开发的意义,绝不只是建房子,更運营着和谐社区、引领着人居风尚,甚至改换着城市面貌,活跃着上下游经济等,言辞煽情得很。

如此还没完,他又将来宾们奉承一通,赞颂他们不仅实力超群,更兼眼光卓绝,有品位,懂欣赏,十足是购房者中的收藏家。

秦小虎待要不听,无奈音响效果太棒,字字句句组成的仪仗队,轰隆隆朝耳内漫灌。

闲言叙完,就将进入选房环节。房源供不应求,只能摇号决定谁有资格选房。销售经理会将自动摇号机搬上台,主持人举起高音喇叭,逐一喊号。摇中的来宾由售楼小姐接引,自然是个个顾盼自雄,沿红毯步入售楼处,在那里看沙盘,选楼栋,簽合同,刷卡,砸金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售楼处门外的销控板上,届时会贴出一朵朵小红花,表示房源与时俱减。相应地,后续来宾决策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抢到就是赚到,谁还在乎什么噪声、高压线、垃圾焚烧站。

先前听销售们讲,来宾中有一大半,根本就是花钱雇来烘托热销气氛的,今天半夜里,没能选到房的就会逐一接到电话,棕榈湾感恩加推,数量有限,过时不候。

或许成功人士并没有那么天真,但只要是人,只要人性尚存,难免被变着花样拿捏。不是游艇俱乐部的冠名赞助,就是私人茶艺会所的品牌露出,甚或儿童夏令营的贴心陪侍,有需求,满足需求,没需求,制造需求,见缝插针,精准营销,一齐鼓吹这天价的泡沫。

正恍神,忽而路口闪过一爿人影,全部黑衣黑裤,为首一中年男子端着张黑白半身照,旁边有个捧白菊花的矮胖女人。秦小虎定睛细瞧,鼻头红红,眼皮肿肿,不是王小姐又是谁。

保安小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小姐左脚绊右脚行到近前,仰起脸,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陈奶奶没了,你知道吗?

见秦小虎点头,她继续往下讲,陈奶奶是我们的精神支柱哇,二十年了,最开始组织大家撒石灰驱蛇,烧艾叶灭蚊,煤气罐送不过来,就上山捡柴火,到后来,谁都吃过她种的菜、喝过她煲的汤,连每次交涉的公文,也都由她拟定,我们只管签字。她自己常讲,虽然房子没买对,可是遇上我们,晚年不孤单,也算歪打正着。哎哟,上哪儿去找这么乐观善良的人呀。谁想到了最后,她还是没能看到顺利交房,两只眼闭不上啊……

王小姐喉头哽咽,抱遗照的男子接过话茬,这两天我们去办房产证,才听说隔壁这个楼盘不晓得怎么一通操作,竟然把明月山庄的土地划走了一大片!我们这伙人,缩手缩脚二十几年,好容易月供供完,满以为这回总归可以办下证来的,竟然说什么,土地不属于我们,根本办不了,这辈子都别想办!你旁观者清,给评评理啊,没有土地,请问我们的房子是建在哪里的,空中楼阁吗?滑稽,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悲愤如墨点化开在水里,人群中当即形成一股扰流,王小姐从旁补充道,我们打听到消息,棕榈湾的开发商,就是明月山庄从前的财务,是他卷走了购房款,才把我们害成这样,哼,以为换个名字出来混,就不用还了吗!

有人厉声叫道,保安仔,不管你帮谁做事,现在我们要进去闹,但凡你有一点点良心,都不至于拦着不放吧!

另一个直接开骂,今天谁敢拦我们,谁拦就是他妈的乌龟王八蛋!

打烂他个王八蛋,好几个都抡圆了胳膊。

王小姐忙隔窗拽住秦小虎袖口,上次多亏你出手救的陈奶奶,陈奶奶在天之灵,都会保佑你哩,一份工而已,也犯不着豁出命去,你说呢?

秦小虎眼睛扫过桌上贴的豪车品牌,再望向那一伙人。他们统共五六十个的样子,男男女女均上了年纪,眼睛昏花,法令纹刀刻般向下撇,就算进去闹,能闹个什么结果,但是不闹,难道生生让他们憋疯、憋死?

这个时间点,领班见没什么车需要指挥,早将另一名保安调去售楼处维持秩序。秦小虎思来想去,出得岗亭,正色对王小姐说,领班只让我看住车,没说要拦人,我放你们进去也算不得错。只是有一点,他眉毛一弹,建议先联系宋总,据我所知,他正好约了些媒体的朋友。

王小姐从没听过他讲这么多话,一时愣住,你说宋总,宋总不会和这家伙串通的吧?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只有我们蒙在鼓里。

这不明摆着嘛,人群里有人高叫道,他宋扬不配合签字,还有谁能把土地权属割出去啊?

也有脑子较为清醒的,不管实际情况怎样,我们是弱势群体,媒体曝光对我们有利。

众人赞同,会哭的娃娃有奶喝,我们就是太讲体面,不肯撕破脸,不愿意哭给别人看,才硬生生扛了这么多年!

就听保安小哥的,把媒体喊来,二两老命豁出去,闹他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

正是正是,办事的都踢皮球,通水通电通管道煤气办房产证,哪样不是你踢给我,我踢给他,小半辈子这么踢过来踢过去,欺负老实人,愣是不给办!索性闹到网上去,让全国人民瞧瞧,总有正义人士会替我们打抱不平!到时候,他们就不敢再踢了!

抱遗照的男子用胳膊肘拐了王小姐一下,快给宋总打电话,先不挑明他的错处,只叫他把媒体都喊了来,是人是鬼,今天统统要现原形!

秦小虎听那台上仍拍着胸脯在讲,交付后将会为业主提供量身定制的英式管家服务,无论是商务宴请,还是狂欢派对,或者月嫂保姆、私人医生、理财顾问,全不在话下……他比个噤声的手势,指向停车场旁的小径。这伙人倒也心领神会,便朝着主席台侧后方悄悄包抄过去。

王小姐草草通完电话,落在人群末尾,她神情怔忪,对秦小虎说,我刚买下这房子时,同你差不多大呢,初中没毕业出来打工,最开始进厂,上生产线,慢慢接触到一点资源,开始做外贸跟单,每一分钱都是血汗。攒首付买房准备结婚,房子没买对嘛,拖着拖着,男朋友吹了,生意起起落落,转眼间,就老了。你说这一辈子啊,到底值得不值得。

见秦小虎不言语,她又擤了一鼻子,理一理怀中的菊花,快步跟上其他人,走了。

宋扬同景亦春就在隔壁,各跨一辆自行车率先赶来,只见那伙人早已涌上台,黑压压圈住了算盘仔。保安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怕过后被追责,因此只管嘴上呼喝着,在外围假装扒拉。

客户早跑了大半,留下的也顾不上抢房,全负手围到台边来,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他们的小崽子有些挥舞着卡通人偶,有些弄塌了香槟塔,有些则在靠背椅之间蹦来跳去。

风暴圈外围,售楼小姐急得咬牙跺脚,清洁工阿姨倒乐呵呵的,叉块草莓慕斯,配上杯鲜榨橙汁,再掏手机拍段小视频,今天就是余生最年轻的一天,加油,努力!谢谢各位家人朋友点赞,祝你们身体健康,开心每一天!

宋扬大步流星上得台来,从呆若木鸡的主持人手中顺过高音喇叭,明月山庄的业主朋友们,请大家有话好好说,啊,有话好好说,先把人放开,啊,媒体和民警马上到了,谁也不想惹麻烦,对不对,我呢……

不等他一嗓子喊完,即有三五個老男人掉转身,二话不说,先将左右两条膀子拧过去。他本能地挣扎,后脖颈子立马也给死死摁住。

景亦春早在旁边急得上蹿下跳,光天化日的,这是做什么,一个个翻脸不认人,都疯了吗!她要动手拉拽,却给一把搡了个趔趄,身后不知谁厉声喝道,你是女同志,自重一点,别逼我们动手。

小虎,你们几个,快来帮忙啊,景亦春挣扎着还要向前扑,被宋扬拼命摇头努嘴制止了。

今天谁来都不管用,应声从人堆内传出,是先前抱遗照的男子,他将黑白半身相朝宋扬面前一戳,宋总啊,亏得我们一直信你,谅解你,出这么大事,个个窝着一肚子火,也没谁当真给你找过不痛快,你倒好,暗戳戳把地都卖给这孙子了!

是啊是啊,押解宋扬的二人跟着斥道,人在做,天在看,陈奶奶死不瞑目,你自己想想看,怎么交代吧!

说话间,算盘仔被押了过来,与宋扬额角相抵,宋扬看他也是一脸晦暗,赶忙赔笑,怪我怪我,事先没讲清楚,造成了误会。是这样,我们确实签了合约,把先前规划建果岭那块地呢,划给他建别墅,利润回馈明月山庄,用于……

不等他讲完,王小姐快人快语,宋总,那你到底划了多少地给他,为什么我们整个D区还有一部分C区的土地权属都不对了呢?

哪会不对,就果岭那一块,十万方嘛,跟明月山庄现有的住宅完全没关系啊,宋扬一脸错愕,算盘仔,他们讲的,是怎么回事?

空气登时凝固了,所有人的视线,箭镞般射向被称为算盘仔那人,他今日没戴帽子,看得出后脑勺已呈谢顶态势,一副精瘦小身板,倒显得凛然。

宋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全然不可置信,莫非,你在手续上动了手脚?这种土地出让手续,不可能说动就动得了,难道,又是你那个……大人物?

算盘仔昂起脖子哼一声,不会以为我突发奇想,要做观世音菩萨来吧?你说你这么蠢笨,能怪别人存心骗你吗?

宋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嘴角来回搐动,好,好,你骗我,无所谓,可这些人哪开罪你了,怎能这样对他们,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吗!

几时景亦春摸得高音喇叭在手,照准算盘仔的头脸要砸下去,被秦小虎暗中扣住了腕子。

算盘仔只将两眼微闭,并不理会,省省吧,没有我,谁来衬托你的伟大,还拯救这个弥补那个,最起码,自己要有命活过今日才行。

宋扬长叹一声,我早就不求有功,只求无愧。

抱遗照的男子恨声骂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有完没完?问题关键,现在到底怎么办?对那些身价上亿的大老板,你们是点头又哈腰,我们穷人就不算人了?难不成当真把我们的房子拆掉,拱手让给他们?就算不拆,我们也办不下证,辛辛苦苦二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还能不能给条活路了!

谁发起狠,背后一脚踹向算盘仔的膝盖窝,他全无防备,应声而跪,只双臂仍给反拧住,疼得直龇牙。

就该把他活活打死,这个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东西!

骚动再无法止息,众人嘶吼起来,舞着拳头,喷着唾沫,不断缩小包围圈。紧跟着,宋扬也被踹倒了。景亦春尖叫一声,本能地蹲下,蜷起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头脸。

王小姐情绪全盘崩塌,直接失声痛哭,抡了菊花往三人身上胡乱招呼,白瓣黄蕊糊了他们满头满脸,引得周边大呼痛快。更多外围的人不明就里,都拼了命踮脚张望,嘴里跟着嗬嗬助威。

眼见情势失控,秦小虎闪身拦住王小姐,高声说,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这家伙一手造成,他自己难道算不到?如果我估计无误,他是早都计划好了,烂尾楼终究要拆除重建,给棕榈湾占去的地,只需明月山庄增加一点容积率,楼多建几层,并不难找补回来。应该是担心宋总死心眼不肯应承,才祭出这先斩后奏的损招。

听他不仅言语沉稳,且分析专业,听得算盘仔、景亦春、王小姐几人惊诧不已,尤其是景亦春,眼珠子简直都快脱眶而出,宋扬则垂着头,任由花白头发遮没了额头。

大家发现没,这小子在试图转移矛盾,目的就是给宋扬打掩护!抱遗照的男子吼道,除非拿出合约、土地出让手续,否则不要被他带节奏!

秦小虎一笑,划开手机屏幕,恰好我拍下了这些文件,你们信得过的话,可以先过目,反正真相迟早都会揭开。不过,平心而论,宋总主动挖坑,或被动跳坑,对你们来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算盘仔一口气堵上心头,叫你去车上取药,敢乱翻我办公室!

其他人却并不领情,就算你讲得对又怎样,当初买的是花园洋房,凭什么给我们改高层、小高层?我们不答应!陈奶奶在天之灵,也不答应!

所以,还是要马赛克外墙,不要真石漆,要原来的户型,不要户户全明、南北通透,要原来的门窗,不要断桥铝落地窗、Low-E双层中空玻璃,要蹲坑,不要同层排水,要走楼梯,不要电梯,所有人意见统一,对吗?

秦小虎环视左右。众人心中各有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因此脸上是有的红,有的青,有的白,有的紫,宛如打翻了颜料铺。

趁这工夫,秦小虎弯腰将景亦春、宋扬、算盘仔逐一扶起,不教那些人再扭住他们。

算盘仔带着质询望向宋扬,发现宋扬也是一脸蒙昧,这保安小子相貌平平,言谈举止又透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清明,他究竟是谁?

秦小虎拂去遗照上的一丝残蕊,煽动情绪除了蒙蔽双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各位不如想想心理价位,该怎么补偿才能平衡,但也没必要坐地起价,真把自己熬成了钉子户,反而得不偿失。陈奶奶德高望重,她的逝世确实令人痛心,却也足以让大家看清,房子只是一件容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更重要的,是在房子里度过的每一天。

呸,你小子,心理按摩都来了,谁不知道你是开发商那边的,我们不能信你!

就是就是,他撬过陈奶奶家的锁,都忘了吗!

听说他还敢威胁供电局的呢,谁晓得哪条道上的?

管他哪条道,理在我们这边,只要我们团结一心,难道穿鞋的还怕了光脚的?

那也难讲,网上万千维权被打烂脑壳的新闻哩。

是啊是啊,就算明着不打你,暗地里喊人来泼油漆,偷东西,断水电,只怕也难住得下去啊。

照你这样讲,就没有王法了?

…………

秦小虎叹口气,一旦扯起家常,往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牵涉到房产、钱财的事,又最敏感不过,便由着这些人,满池青蛙般聒噪。

景亦春见气氛松动些,忙寻了椅子来给宋扬坐。宋扬却拽了算盘仔一起,你啊你,到我们这把年纪,还争得跟乌眼鸡似的,有什么意思?脸色当真不大好,叫小虎取的什么药,是哪里不舒服?

景亦春手肘撑住椅背,看宋扬神色切切,知他把仇怨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由得又是咬牙,又是浩叹,只得抡掌给自己扇风。

你,到底是来帮我们的,还是来害我们的,王小姐红着一双眼,死盯住秦小虎不放,我看不透,也不敢再赌,我,输不起了。

秦小虎摊开两手,点头,继而又摇头,却不再吭声。

这半天的体验感,真真糟透了,天气这样热,人这样多,空气这样潮闷,汗在制服里唰唰唰淌个不住,好些人背上起了盐壳子,他想自己必定也是一身酸臭。

有车队驶入,是扛摄像机的,还是戴大盖帽的,陆续都该到场了。接下来,就是带回去问话,做笔录,查证,向上级汇报进度,组织三方和谈,拍桌子,叫骂,虚张声势,得理不饶人,假惺惺,迂回,讨价还价,反击,妥协,皆大欢喜,再来媒体配合舆论导向,各个环节,精密咬合,抽丝剥茧,合力将事情推进下去。

秦小虎知道,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在人们无暇顾及的外围,看热闹的客户都散了,保安们不再卖力表演,售楼小姐和清洁工阿姨也站累了,正东一个西一个找地方坐。公关公司的小伙子们最务实,撸起袖子开始叠椅子、卷红毯了,预备下一波活动使用。

都是人哪,都是人,忽然他生出些莫名的悲郁来。

算盘仔附到宋扬耳边,连个保安都比你醒目,你白活这一世。

宋扬一嘬嘴,吹开耷到眉心的头发,他要当真是我的保安,你还能掀起这么大浪头?

想起保护伞先前说过的快要罩不住之类的话,算盘仔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底慢慢浮出悔意,肩膀一塌,整个人跟着委顿下去。

他到底还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做完笔录出来,天色向晚。宋扬、算盘仔先行上了警车,各自回去取些文件,景亦春则同秦小虎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去。

正值春末夏初,马路边的桉树蓬勃生发着,从半人高开始,树皮剥落,露出光滑、笔直的银白色树干,到了十来米高的顶端,才撑开一顶小山形的碧玉冠。这种树耐湿热气候与尾气污染,因此在南方郊外,长得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这大马路上尘土飞扬,运送生猪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每辆车的栅栏内,挤满皮肤粉红的大家伙,它们摩肩接踵,目光痴滞,且气味浓重,一点不及宋扬家的小花猪可喜。

其实我常常怀疑,宋总亲手养大的猪,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到时根本都不舍得卖给人家吃,景亦春笑起来。

秦小虎嗯一声,错身将她让到马路外侧。

景亦春低头,只见路肩外,水渠边,野茅草、野芋头生得蓬勃。过了渠,成畦的菜土地里,高压电线塔边,站着一两只稻草人。田埂上,芭蕉还脆生生的,肥大,层叠,只消望上一眼,唇齿便开始发涩。汪——土狗吠一声,奔远去,染了满身霞。

而戴斗笠的农妇,佝偻着背,手持长柄勺,正将一勺勺稀释过的粪水泼洒。那斗笠尖顶,围一圈短短的黑幔,身一扭,风拂开幔,露出黧黑下巴颏,厚唇,朝天鼻孔,亚热带的平均脸。

所以,你明天就走了,对吗?她蓦地回过头,语声又轻又快。

秦小虎仍是嗯,他身高腿长,一再将脚步放慢。

其实早该想到的,你身上有股同别人不一样的劲儿,说不上来,是了,难怪身份证查不到个人信息,只怕,本名也不叫小虎吧?

秦小虎颔首一笑,作为回答。

景亦春边走边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逗弄,干了半个月保安,倒也算功德圆满。

明月山庄的土地权属问题,上面很重视,一开始,也怀疑过宋总故意串通,来了之后发现,要当真那样的话,演技未免太好了。

当个经侦警察,不容易啊,景亦春感慨。

怎么讲,最好的情况永远是,趴在墙上当苍蝇,听别人讲,看别人做,自己不动、不响。

说到这个,你那耳朵到底是真有问题,还是装的?

时好时坏吧,某回执行任务被打的,秦小虎接过狗尾巴草,放到鼻边嗅了嗅,也没什么,代价总是有的,选定了,就做下去。

景亦春沉默半晌,突然支吾起来,那,你观察下来,觉得,宋总,他,怎、怎么样?

秦小虎扫她一眼,埋头走了一阵子方说,我想,这个时代,已经少有这样的人,他,和你,算得上是同类吧。所有人都在往前赶的时候,总要有人守住,断后,即使给人笑话,说像个傻子,那也没关系,反正都是活一辈子,无所谓对错的。

景亦春叹气,心满意足似的,小虎,謝谢你,真心的。

说话间不觉天色擦黑,二人已行到小区大门。

景亦春说,知道吗,那天你刚下车,我就在监控里看着,生怕你不来,从这儿到那儿,跟着摄像头看了一路——明月山庄,出了名的破地方,招不到人嘛。

都会好起来的,秦小虎应一声,随即止步。

他们面前是一排路灯,虽坏掉几盏,但仍有那亮着的,抛洒下一座座金色光锥。如今这光锥内外,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飞虫,它们扑扇着菲薄翼翅,疯狂旋转着,交缠着,舞蹈着,其稠密亮烈程度,只高炉喷溅而出的铁水差可比拟。

然而,看得久了,发现飞虫们其实正在死去。灯杆下、地面上、树枝间,已铺了厚厚一层虫尸,仿佛一夜暴雪后的清晨,看不出一丁点杂质。

虽则如此,但还有更多同样的飞虫,铺天盖地而来,由它们酿成的微型风暴,激烈,决绝,前仆后继。

忽然景亦春惊呼一声,原来,有只飞虫刚好撞到她颊上。她伸手捉了,对准光一照,见那纤细的米色躯干,长不过二三厘米,宛若上好的蜜蜡塑成,眼睛圆溜溜,倒与蜻蜓类似,三对足微微蜷曲,末端拖着精巧的尾须,翅膀有两对,上一对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下一对秀巧得多,均全然透明,起着小小的网格纹。

是绿娑婆呀,她轻呵一口气,那小东西就翩翩扬起,仿佛活了似的,滑出去半米远,又打着旋儿,缓缓沉降下去。

也不知道学名是什么,我们老家都叫绿娑婆的,它们生在最干净的溪河湖泊里,长出翅膀之后,只能活几个钟头,都不舍得用来吃喝,光是找寻另一半,疯了似的,飞啊,舞啊,最后,毅然决然去死。

他们负手立着,看小小遗体在他们脚边、肩头缓慢堆叠。

纵然每一只微不足道,汇成汪洋之势时,亦难免撼人。而人在震撼至极时,是会失明、失聪、失智、痴痴滞滞,自动缴械,由着一颗心与之同频共振的。

或者,自身也不过当中一只,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一色的软弱躯壳,暂借寿命,是这一只,或那一只,什么区别,没有区别。

久之,他们的目光穿透昆虫迷阵,望向黑暗中的明月山庄,以及旁边的棕榈湾。

山献玉枕,水捧锦衾,房舍幢幢摆放其间,捕获多少人的渴慕,迷醉,癫狂,将他们的终生托付。

景主管,你自己,还没买房子吧?

我想,总会买上的。

蜉蝣,秦小虎忽然无比笃定地说,它们的学名,叫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