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

2023-12-11 16:03江星若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天坛点灯竹子

江星若

和张先生同游天坛

空荡的祈年殿,像巨大的漏斗

十六根立柱撑开了时间隐秘的内部

一圈又一圈的季节

顺着盘踞的纹饰倒流回天顶

老画家张先生

在天坛附近住了多年

能把每一块木头拆下来

用时光擦洗干净

然后在记忆的最深处

重建起一座更古老的宫殿

游人熙来攘往

他心中的建筑却空无一人

在轻轻转动的阳光中

他为我拍下了许多照片

把不朽的殿塔做成相框

好让我短暂的生命住进去

随后,我们走进枯寂的林地

化作两棵树。两种落叶般的交谈

像无数片耳朵铺满大地

共同倾听着根系底部传来的孤独

鞠 躬

车子驰过田野的时候

我看见:全体稻穗低下了头

散放出柔和谦卑的光芒

这个齐整的鞠躬动作如同

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盖上被子

它从仅仅向上生长的高楼里

把生命的指向交还到我手中

这一刻我和季节的时针对上了表

在秋风的群山中深深地弯下腰,聆听

将一串金子滴进泥土的静寂

竹子的秘密

竹子用破土而出的耸立

提醒瘫倒者骨头是分节的

竹子教他从脚趾开始数自己

聆听体内骨骼的爆竹

一节一节地响完长长的一生

竹子并不像呆钝的树那样

漫无目的地开花、落叶

它是植物界的工程师

把自我变成精确的刻度尺

量着风或路过的其他生命

竹子们进入这世界便一直在

设计建造一把神秘的长梯

王阳明对着竹子苦思了七天

病倒了,他确实想不明白

这些梯子究竟通往何方

点灯的人

在脑颅中点灯的人从半夜里醒过来

只照见了他的孤独和四下的漆黑

他不断将自己劈成两半,好让半个他

绕过整个时代给另外半个送去拥抱

在掌心里点灯的人十一点半钟醒来

像掉落的书页,还残留着情人的偎依

他和每一个人握手,把灯

页码般点进他们晦暗的欲念里

在盆骨里点灯的人到黄昏时才醒来

一切都已太晚,将发生的又太遥远

但是她安坐在深山,守着迟缓的火盆

她坐下的地方将开出山谷、田垄和村庄

我喜欢注视大街上人流往来

每个路人都是一扇人形的门

形状和大小刚好够我通过

同样的四肢,同样的笑和泪

同样躲闪的眼神和恐惧的嘴

门后想必有一条幽暗的楼梯

上升或向下降,通往另一个世界

我想推开他们就像推开我自己

但亿万张门都紧闭着,除了这一扇——

此时此地,我打开我的身体

走进这宇宙,目睹泥土、太阳与星辰

见证生命的旋涡在细胞里不断生灭

但我依然渴望去敲剩下所有的门

像一名推销员不懈地兜售活着的荒诞

像一个僧人试图敲醒木鱼并让它游返夜空

只有吃过无数次闭门羹我才更强烈地

感受到对于自身的这一次彻底打开

那些入定者想必是暂时地退出身体

以便重新从他们的世界之外推门而入

以便让灵魂再度发出婴儿的哭喊

还有那些佛像,把空空的躯壳留在人间

敞开着,仿佛生命剧场的隐秘出口

南方的雪

在南方,雪刚刚好铺满一条街

通往朋友圈里虚构的狂欢

刚好够活在暖气房里的人

向生活的凛冽告白

在南方,雪薄如纸,不像古代

大雪荒野了天空、大地和飛鸟

雪的尽头住着一个

煮酒的人

南方的雪没有重量

不会在一夜间压垮一颗头颅

也不会让受冤屈的豪杰

连夜奔上山寨

喝酒到深夜的人不会在回家途中

睡倒在积雪里

再也没爬起来

雪虽白,不足以洗出

深埋于地下的煤

但走在雪地上,黑色的记忆

依然会在脚下咯吱作响

像一串死者的名字

顺着脚跟从地底长出来

许多年了,我们沉默地站成雪人

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

玻璃杯

一小口透明的井

用来定义水的形状

端起它,和自己的唇

碰杯,听水

一次次被囚禁

在切割的光中嘶喊

在一只虚弱的手中涨潮退潮

半夜起来喝水

我熟悉它在黑暗中的位置

就像我熟悉自己的位置

我总是小心翼翼

一次也没有打碎过它

一次也没有把水的形状

还给海洋

郊区小路

走下去,生活在这里走向低矮

旧工厂敞着铁门像跟你很熟

商店房檐和水沟都不再费心装扮

随意裸露着内部的复杂气味

废品站堆满城市生活在体内

冷却之后的种种细节

那么多气息散布在晚风中,就像

缓慢贴近的某个人的体味

沿着路再走下去,狗就要叫了

人就要一直走进他人的生活

房屋与房屋就会越走越远

像失散在黄昏旷野里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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