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女,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
电梯里,人比较多,比平常钱德新出门的时候要更拥挤些。他紧贴在一位男性的身后,眼光看到那人的后颈项,剃得有点冒青茬的头皮,略略分散着一些红色的小瘤,凹凹凸凸的,不知道是何种皮肤病。钱德新心生厌恶,低下头,挪动的幅度碰着后面的那位女士,女士非常提防地举起方方正正的公文包,护住自己胸部,又掌控尺寸,挪到私密处,铜墙铁壁般地严防死守,似乎钱德新会用背部躯体骚扰她。钱德新冷冷地哼哼鼻孔,有些气味趁机混浊地闯进他的鼻腔,似乎有男人用的古龙香水味、晨起的床气、早餐未消化完的反刍、隔夜的猫尿臊味,甚至还有垃圾的酸腐味,当然,女性用的某种强烈的海洋调香水味更浓郁些。这种气味让钱德新陡生出记忆里的片段来,他愣一愣,在大脑海马区搜索一番,还没有得出定论,一楼就到了。
从地面层出口处一出来,空气陡然清新。花草的淡淡香气扑面而来,洒水车刚清扫过马路,原本浅灰的路面洇出湿漉漉的水汽,演变成黑灰色的路面。也许是心理作用,钱德新明显感觉到路上的车流比往日少。顺着车流往远处看,道路尽头和灰白的天空相接,影影绰绰地有些黑绿的植被点缀其间,再往上眺,半轮疏月羞答答地挂着,和那轮明亮的红日比肩,欲说还休地将要退出舞台。
钱德新犹豫一下,随着人流,拾级上了人行天桥。
钱德新很少上这架天桥。晚上出去跑步,偶尔会从天桥穿过,往对面公园里跑。夜里的天桥很漂亮,横跨桥体,桥栏两边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彩灯,那些有规律明明灭灭的光芒,吸引过往行人的眼球。桥体的建造风格,有点北欧式设计感,又带些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潮流,还有些后现代的科幻色彩,算是一座不错的景观天桥。
晨起八点不到的日光,已经开始刺目。钱德新留意到,桥上虽明显打扫过,但也留下一些洗濯不净的污秽,有脏水的痕迹,也有夜里狂欢者酒醉后呕吐的残渍,还有刚刚过往的行人随手丢弃抑或不小心丢失的小物件。有只挂着蓝色门禁卡的钥匙环,有包已拆封的面巾纸,还有半杯应该是不慎滑落于掌心的豆浆,幸好封装的口子没有完全撕开,稀稀拉拉的液体只流出少许。桥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人对那串钥匙环和面巾纸有任何兴趣,它们被来往的行人踢踏,不断地变换位置。
只有那大半杯豆浆,还在原地坚挺地躺着,岿然不动坚守自己的位置。是等待主人过来拾取,还是等待有心人把它捡拾到垃圾箱内?也或者,只能守到清洁工过来,把它厌弃地归入那可回收垃圾桶内腌臜的黑色塑料袋中?
茫茫穿行的人流里,靠近另一边阶梯的地方,端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乞丐。像大多数乞丐一般,他的面色是接近腌肉似的黄,在酱油打底,食盐防腐,最终经过太阳的曝晒后,呈现的那种油黄,却并不显脏相。他的头发稀疏,却是黑糙糙的,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个髻。着一件看不清楚底色的灰或者白的衫褂子,盘腿坐在人行天桥的水泥地面上。正前方,摆放一张毛笔写就的告示,旁边有个打印好的二维码。放置在告示板上的,倒是互联网没有流行时乞丐们通用的讨钱钵,里面密密地塞满纸钞,一元的,十元的,还有几枚硬币,大约是为了不让纸币飞扬用来而做镇纸用的,定定地压在讨钱钵里。
钱德新停下脚步。刚出家门的时候,他摸到西装内袋里有枚硬币。这枚硬币有着悠久的历史,经过几次干洗都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内袋里,显示着老商家,那户城中村洗衣店店主的诚实和厚道,或许只是不屑?这年头,谁还会对一枚一元硬币有拿去占为己有的闲心?
钱德新把那枚硬币掏出,摸索一番,旋即丢到乞丐的讨钱钵里。硬币丢得非常准,他用眼角扫到那枚硬币弹了弹,然后和它的新伙伴一起,稳稳当当地窝在钵内。乞丐闷声说句:“谢谢您了,恭贺您好人好报,长命百岁!”
钱德新逐级而下阶梯,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兴奋,他感觉今天应该有些好运,至少,能够转运!他的脚步轻快起来,随着早起赶路的人流,往前涌去。
朝地铁站方向,行人密密麻麻。行道边的花花草草,随着人流的震动,也摇曳生姿,粉的、蓝的、黄的,各式叫不出名目的小花,还有树上开枝散叶破苞而出的花朵,也是乱哄哄的颜色,繁杂得叫人眼花缭乱,热闹得让眼眶都盛放不下。錢德新暗暗讥讽市政的审美。他一向喜欢单一色调的堆砌,大片大片的明黄银杏,或者一丛一丛的绯红枫树。他信奉简约美才是高级的。
走在路边,看满目充溢着的热闹,他愤愤地朝脚边的一坨赭褐色凋谢了的枯树丛踢了一脚。
那物竟然跳动起来,而且还带出一声凄厉的叫唤。随着那物的起伏,钱德新定睛看个明白,原来是一条跛足的黄狗,看它落魄的模样,肯定是只被遗弃的狗或者流浪狗。它的两眼有些不一样,左边的那只是黑色的眼圈,右边的那只,在黑色圆圈里夹杂一撮白毛。它的眼神朝钱德新小心地瞄过来,露着胆怯、谨慎、恐惧却又可怜的表情。
钱德新不喜欢宠物。儿子一直想买只宠物在家豢养,缠过他许久,妻子也跟着儿子说过两次,但钱德新不改初衷,坚决不想在自家屋里留一个畜生。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过看门狗,谁家的父母都是不会让狗进家门的,只院子是那畜生的领地,甭管凄风苦雨,那畜生有那畜生的活法。所以,钱德新住到城里后,无法理解那些养狗人的痴情,视若己出,还给穿衣着帽,有专门的口粮,和主人平起平坐,有的还爬到床上?!
他可不想让儿子成为畜生的牵绊,缚住自己本性为人的根本。好日子才过上几天,就上房揭瓦了?钱德新不会惯出孩子这些毛病来。
他和那跛足的流浪狗对视两秒,他慢慢地朝它逼近,它警觉地往后倒退。他终于停下,仔细地盯住它,终至叹口气,在无数过往行人的侧目下,他放弃它,饶过它。他径直走掉。
今天是政府倡导的绿色出行日。钱德新原来没在意过这个,自从有车后,他几乎从不步行,或者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他压根没想过要做个有车却不开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开车的日子,上班,休假出游,去商场超市买物品,甚至和羽毛球队的队友出去练球,他几乎没有过不开车的日子。没有车,他就像丢魂一般,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还能用来坐公车或搭地铁。没有车,他只感觉寸步难行。
这也不知是第几个绿色出行日了。自从市政府倡导这个日子以来,钱德新听同事朋友都说起过积极响应,而且他们也都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脸面上有着些许得意,似乎现在吃惯荤食的富人们,尝试某些野菜的苦腥,自得其乐得像下凡的仙者。但也就仅此一天,明朝会继续开着自己的座驾,加入浩浩荡荡的大肠包小肠的城市蠕动中,朝着城市的各个场所行进,一路排泄废气,制造噪声。钱德新多少有点看不上这种“作”,一时的朝拜,不代表一世的虔诚,他厌倦这些装模作样的套路,获得心理安慰的告解。
他的肚子咕咕叫唤两声。钱德新有些不好意思,路上的行人匆匆与他擦肩而过,并没有谁聆听到他的饥饿。他抬腕看下手表,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如此准时。往常这个时间段,他已经坐在家里的餐桌前,满心欢喜地享用妻子做好的早餐。
妻子自打怀孕后,便离职赋闲在家。他的经济状况一向不错,在公司里一直有上升的空间。那会儿他们俩正处于爱情的甜蜜阶段,刚结婚,组成美满的小家庭,对前途充满丰富而具体的向往。他希望妻子好好守家,诞下两个子女,一家四口能其乐融融地生活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妻子孕吐厉害,再也不想坚守“女人一定不能没有工作”的信条,打道回府,开始认真孕育孩子。
妻子的早餐做得极为丰盛,每周七天,从不重样,甚至半个月里,也没见她重复过菜品。特别是儿子开始吃主食后,妻子扮演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得心应手,当初抚育儿子的束手无策力不从心,早变成现在的游刃有余驾轻就熟。
钱德新看到档口那个热火朝天的早点摊,许多搭乘地铁的上班族都在那里用手机支付买单,然后拿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只只饱满的装着早点的塑料袋匆匆离开。他靠近,仔细研究档口贴出的早餐菜单。
他要了两只镇店的肉包,又要两只烧卖,长得有些圆滚滚的年轻老板娘麻利地把他要的东西分别放进两个塑料袋里,他刚想扫码付钱时,老板娘问:“不要点喝的吗?”他愣愣,才发现一只大玻璃柜里,摆满了名目繁多色彩纷乱的各式牛奶、奶茶和其他饮品。老板娘一边应付其他顾客,一边推荐:“我们家的豆奶是才出锅的,要不来一杯?”钱德新立马应下来,接受老板娘的推荐,拿过那大杯的热豆奶。
他从拥挤的早餐人群里夺路出来,模仿那些人的样式,站在马路牙子边,生疏地咬着包子,生疏地喝着豆奶。包子皮薄馅足,果真是镇店之品,豆奶有股怪异的味道,既不像豆浆,也不似牛奶,不知是怎样融合而成这样一种饮料。但是温热有加,喝进胃里,有种暖烘烘的舒心的感受,带出来的是经历过一晚空腹后的满足。
他朝早餐档口的那对夫妻看过去。两个人都穿背心式围裙,明黄间鲜红的色泽,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番茄炒鸡蛋配色,亮堂而不易显现脏污,还带点富足的欢快。他们的人同样也是欢快的、雀跃的,带动他们的脸部表情,眉飞色舞,八面玲珑地招待着每位顾客,决不怠慢每一位顾客的要求。那背后升腾着热气的蒸笼,宣告他们一早的忙碌和辛苦。是几点就起来开始和面,调馅,烧锅,磨浆?他们有几个傍在膝边的孩子?每一天操作完后的计算利润,应该是洋溢着这一天苦尽甘来的欢欣。
他又咬一口烧卖,这是素馅的,能品出里面夹杂的料有青豆、香菇和红薯粉条。他喜欢吃带有红薯粉条的馅料,他的老家,包饺子和包子,都会搁红薯粉条,切得细细小小,如果和大肉鸡蛋碎调在一道,那便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钱德新有些想念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五年前过世,父亲是七年前走的,老家现在是没必要回去了,回去前没人盼着,离开后也没人想着。兄弟都有自己的家庭,早立门户,他再回乡,倒像是走亲戚,所以那个老家,那个户口上写着的祖籍和出生地,离他是越来越远了,远得让他觉得虚幻和缥缈,海市蜃楼般的存在。他当年发疯般地要离开那里,绝无可能会想着日后回去呢。钱德新思索一下,觉得根基这件事情太过哲学,只是存在,却并不合理。他摇摇脑袋,摆脱对故乡的那缕温情,仰头又喝下一口豆奶。这时,他看到那条跛足的黄狗蹒跚过来,眼带乞求怯怯地望着他。他想想,把剩下的那只肉包和最后一点豆奶残液,轻轻地放置在那畜生的脚边。
钱德新掏出纸巾细致地擦净双手,把其余的垃圾扔进街边的分类桶中,随着人流,向地铁站里走去。
地铁人流比想象中多得多,从入站口就排着井然有序的长队,大家面无表情地前后挨挤,保持着可容忍的社交距離,慢慢地挪移前行。上扶手电梯时,也还是排着整齐的队伍,全靠右侧,只两三个碎步小跑的人,从左侧蹿上去。钱德新思考那些跑过去的人,是想提前做什么呢?买地铁单程票?买地铁口商铺的速食点心做早餐,或者是去公厕出早恭?他到达检测口,送公文包进扫描机,拿公文包,再扫地铁卡,地铁口的安全闸开启,钱德新闪身进去。
队伍仍旧有条不紊,排在即将到达的地铁的各个入口处。钱德新目测一下,可能这班地铁自己挤不上去,抬腕看看手表,离上班时间还绰绰有余,他心情放松下来,观察着每天挤地铁上下班的人群。
多是年轻人,二三十岁居多,也有三四十岁的,和钱德新年纪相仿。这条线开往CBD,沿途很多大公司,往前四五站之后,就是中心地段,写字楼,大机构大办事处,乘客会陆续下车,前往自己的薪俸发放地,满满当当地干完八个甚至还要更多的工时。对面的另一条线,等车的乘客明显稀少,毕竟在这个时间点,从商业中心赶赴郊区居住或务工,好像真说不过去。钱德新定定眼神,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对门的女邻居。
她穿一件浅灰色长风衣,手里拎一个名牌手提袋,脚上是双半高跟漆皮鞋。那边因为候车的乘客少,越发显得她夺目。她的身姿很挺拔,从钱德新这边看,她似乎在站立的时候,尤其强调自己的姿态,整个身形都透出一种傲慢和居高临下,她精干的短发微微地往外翻翘,透出职场“白骨精”的果敢和强势来。而且,在这种时刻,在早晨或者说在室内,她不可思议地戴着一副遮蔽半张脸的太阳镜。
钱德新认真地研究女邻居。
他和她不算熟悉。搬过来八年,他和她讲话几乎没超过五句。印象中,女邻居很喜欢笑,爱主动打招呼。他记得八年前对门刚搬过来入住时,女邻居敲开他的门,非常自来熟地请他过去帮忙安装她刚给儿子买的一套玩具无人机。他当时不是特别乐意,但妻子非常好客,自作主张地替他应承,推搡他过去帮忙。钱德新当时有点不满也有些不解,他不算乐于助人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对面的男主人不承担这种义务。他很认真地安装那套玩具,在那个调皮小子不停的催促下,把那套价格不菲的无人机递给女邻居。他当时的脸面不一定是冷酷的,但也绝不能说是热情。此后,他再次遇到女邻居,没有对她热情洋溢的态度给予礼尚往来的回馈,女邻居渐渐地只笑露八颗细密的白牙,作为主动打招呼的礼节性问候。
女邻居长得很漂亮,在她这种年纪,在她生下两个孩子的背景下,她的身材也维持得很好,像八年前见到时一样。
她还有个大点的闺女,今年好像入读一所私立高中,比他的儿子年龄稍大一些,钱德新的儿子刚上初三,正是紧锣密鼓争取考上重点高中的时节,妻子对此俨然已成专家,每日的话题全是儿子的中考事宜。
“对门的没达到分数线。”他当时听妻子淡淡地提起过,她的话音里有些许不屑。他不太在意这些事情,他一直认为现在的教育有点过激,他认为儿子就算考不上公立重点,也完全有别的途径接受不错的教育。但妻子对此颇有执念,每每与她提及此事,她就像头暴怒的公牛,竖起犄角,准备和他决战一轮。他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躲进自己的世界里,那平和安宁的独处中。
他后来见过女邻居的先生,和钱德新差不多的年纪,据说在相邻城市有家不算小的企业,前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挣到不少钱。不过,中小企业家都有通病,喜欢拿挣到手的钱不停地增资扩容,并不去购买房产或者理财产品来巩固自己家庭的存续,这两年眼看实体经济不行,所以,现状大概就是维持着了。男主人脸面严肃,姿态冷峻,不苟言笑,几乎不与钱德新打招呼。有几次两人在电梯间碰上,尴尬地彼此颔首,出电梯时像逃跑一般地分离。
昨天晚上,对门邻居家里的动静闹得挺大,盖过了钱德新自己家里的战场。妻子当时终于不再眷念收复失地,从自家大门的猫眼处,偷窥对面的消息。
他们当时冲到走廊了,父亲对着女儿发火。女儿正值发育期,身材粗阔,身后跟着哆哆嗦嗦哭哭啼啼的弟弟。父亲嗓音提得很高,好像在阻止女儿做什么,女儿非常愤怒地谩骂自己的父亲,用了一个相当粗鄙的词。父亲大怒,对着和自己一般身高,却明显壮硕的女儿吼道:“你还无法无天了?!你看我,我不弄死你?!”
女儿声音提高一度,怼着父亲的脸,还击般地高喊:“我先弄死你!”
弟弟在一旁大哭,跳脚狂闹。
父亲挥手往女儿面前一扬,却并没有碰到女儿的身体,女儿也不畏缩,逼近父亲:“你打我妈,还想打我?”她声嘶力竭地控诉,拨通自己手里的电话,竟然报警110,“我们这儿出事了,你们赶快过来!对的,要出人命了!”
妻子津津有味地通过猫眼实况转播走廊里发生的一切。儿子刚才一度消沉的脸也活泼开来,满心欢喜地听着妈妈的讲解,甚至想挪开妈妈,自己上前去看个究竟。钱德新身心俱疲,厌世的情绪极度高涨。猛然发现还有人比自己过得更糟,还有家庭比自己的家庭处境更为惊涛骇浪,便像得到解药一般,慢慢把煩忧和愤怒放置一旁,转而欣赏邻居的现场秀。
出警很快。十五分钟后,一男一女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过来了。劝导多时,想进入住宅安慰女业主,那个暴风眼中的女邻居昂然出现在家门口,堵住所有人,先生、女儿、儿子,以及办案的两个警察。
“你们把他带走吧。他刚才要拿刀杀我,还威胁我女儿的生命,还把我儿子也弄得精神崩溃。你们把他关起来,让他反思反思。别进我家的门了!”女邻居眼泡红肿,素颜不同以往,满脸都是泪痕,穿一套家常休闲装,但气度和匆忙收拾好的姿态,还是透出她的讲究和体面来。
“家务事,好商量,大家坐下把话说清楚,你们都是成年人,这么好这么大的房子,房价不低,都是成功人士,还有这么好的两个孩子,别把孩子吓到了……”劝慰的话,多少年都是一样的,这两个警察,也还是如出一辙,硬涩涩干瘪瘪,像录音机般回放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台词。
女邻居斜倚门框,力主让警察把先生带走。她大概是受了很久的委屈,如今也不在意在两个孩子面前失态,更不再掩饰家庭的丑事,陈述得极为条理清晰。是先生在外有了外遇,竟然还诞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她用了“私生子”这个词。现在生意不好做,先生在外买给情人的房子快断供了,先生让她和女儿离开家,腾出这大房子给情人和他的两个儿子住。毕竟女儿住读,又和女邻居已办过离异手续,现在这房产最终因为配套的学位,还能让两个尚幼的儿子有个不错的求学的未来。再说了,离异的女邻居额外有一套两居室,在市中心地段,位置很好,她自己独自住过去,两全其美,何必闹成这样?
警察后来还是进入家门,女儿、儿子、先生也随着进去。关上门,这边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妻子意犹未尽地怅惘一番,连连摇头说没想到。钱德新不想和妻子和好,此前和妻子的纷争还是给了他相当重的打击,他非常厌弃地看看妻子,转头进自己的书房,关闭房门……
现在,女邻居要去往哪里?据昨天晚上得到的信息,她应该是在反方向的地段有处自己的居室,而偏偏一早,她也由于绿色出行的倡导,没有开车,到哪里去解决自己的事情?
“她这么漂亮,老公还有花花肠子?!现在的男人,不知怎么想的!听说她挺能干的,有自己的酒业推广公司,那天还问我要不要奔富?三百八十九的拿货价比一般酒庄都低,卖给我,一件不到五千。”一早妻子还在絮叨邻居的家事。钱德新不想搭理,他有点厌烦这种循环往复的争执,吵过,又好,再吵,再好。妻子才四十岁,怎么脾气像到了更年期的妇女一样?而且,妻子越来越俗,身材也放纵起来,原来她非常卖力地练习瑜伽和民族芭蕾,如今却通过购买束身衣来掩饰自己的赘肉,用掩耳盗铃的技巧。
女邻居搭乘的地铁过来了,她匆匆地随着人流进入地铁,地铁很快就晃荡起来,一片雾蒙蒙的白光之后,那班地铁消失在钱德新的眼界。
钱德新叹口气,随着自己这边的人流,急急地想冲进刚驶来的地铁,却苦于爆满的车厢,而被义工们阻挡在车厢外。
他的前面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白领,看她装束细节之精致,是个金领也不一定。谁知道这曼妙的外表下有着怎样松垮垮肥硕硕的肉呢?钱德新突然恶毒地想,那女邻居被妻子羡慕的外貌,也许在她前夫眼里,也只是一堆散乱老去的肌理组织。钱德新莫名地羡慕起那个男邻居来,和自己一般年纪,却能尽享齐人之福,还有三个孩子!哪一个用点劲,都能消除其他孩子不争气带来的失望透顶,不像自己,只这一个宝贝,把希望都押在他身上了。钱德新灰心丧气,随着人流,被挤进那班高速开来的地铁内。
公交车上人不多,时间处于低谷阶段,车上的人分散而坐,一般都靠窗,看眼前的街景晃晃悠悠地过去。
钱德新看一下公交车的路线图,比直线距离远,多绕几个弯,可能是为了居民出行的便利,但这个站点直达他目的地的就这一条线路,他犹豫的时候,正好这车过来,他就上去了。
其实应该打辆的士。但钱德新上公交车后,又打消自己的念头。他需要一段安静充裕的时间,来消除自己的疲惫。事情是做不完的,如果别人不配合,自己再努力地用劲,怕也得不到预想的结果。钱德新不认为这种想法是自暴自弃,他觉得今天应该体面地放松一下,没有什么“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这些荒诞的给人打鸡血的说辞。
左侧前方,是位中年妇女,她的动静有点大。她一边剥橘子,一边品尝,她旁边空余的位子,放置着她的塑料垃圾袋。吃了一会儿,她拍拍掌,似乎是净手,然后,伸长胳膊,犹如受困于池塘的蛟龙般,打了个力不从心的呵欠,又满足地抖擞下身子,挺直腰身。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放歌,大唱起来。
“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盛开在雪山下……”
她的嗓音非常圆非常润,从钱德新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她随着歌曲舞动起来。她唱得极为投入,毫不压抑,就像在开演唱会,用尽自己的心力在诠释这首美妙的歌曲,整个车厢是她独唱的舞台。
在座的乘客全被惊到。这辆车,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全被她的歌声震撼。唱到过渡段,她稍停,竟然有个乘客大叫一声:“好!”
她受到鼓舞,开始摇曳自己的肩膀,完全无视旁人对她的侧目,过渡段一结束,她又开始放声高歌:“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长,通往天堂的路太难,终于盼来啊,这条天路,像巨龙飞在高原上……”
司机终于在等候红灯时回转头,冲着他看到的监控角度,叫唤起来:“不要唱歌啊,请戴好你的口罩啊!谢谢配合!”
女人很投入,但却听得到司机的制止,她马上止住歌声,响亮地回应道:“好咧!”她收拾自己座位旁边的垃圾袋,在垃圾袋旁摸到她脱下的口罩,把它罩在嘴上。车里,一下子安静了。
到站,钱德新下车,回头看那女人,口罩把她整张脸挡住,她扭着头专注地看外面的街景,像他刚才一模一样。
去客户的公司谈事,和想象中的一样,不很顺利。
这项业务标的挺大,一直在洽谈中,中间变化多次,每次以为顺利了,却又有突发的原因而被搁置,已经拖了快一年。这在公司里,是不常見的现象。钱德新领导的团队,也很少碰见这般繁复的谈判过程,但对方实力很强,它的背景,又让团队寄予非常大的期望。
钱德新不是销售出身,也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但进入公司后,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人事的优化,现在实行的是技术销售政策,他因为长于专业而被推到前沿,成为公司推广产品的专业人员。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曾经作为技术人员,只需要研究和开发产品,诸事不管,简单明了,拿到手的薪俸虽然不少,但天花板很低,没有突破。况且近几年,技术领域优胜劣汰,老旧技术很容易就遭淘汰,一拨技术工程师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四十岁下岗成为常态。钱德新名校毕业,进入职场后,只换过两家公司,这家一做就是十来年,已经成为元老级人物,在激烈的形势下,他主动请缨,带出这个技术销售团队,以技术讲解为主,辅以营销,在商场上屡败对手,成为公司近年来可圈可点的优秀专业团队,拿到手的提成和奖励再加上基本的薪俸,足以傲视同僚。大老板一直有意,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再出大业绩,可在董事会上提拔他成为合伙人。钱德新信心百倍。
但这个案子,做下来太过艰辛。中间走掉两任销售经理,现在团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招进来的销售没有技术功底,老的技术人员又没有销售的才气,钱德新只好披挂上阵。
对方确实实在,派出相应级别的人物来接待钱德新。话术还是老一套,项目是一定要上的,但现在还在筹备阶段,技术的革新一定要顺应时代,所以方案得一改再改,直待确定下来后,会走流程,让钱德新不要太过着急。
“现在生意不好做,项目拿下来也是充满艰辛。我们那边仍在最后商榷阶段,你们的产品一直是同行中的佼佼者,报价合理,我们当然会首先考虑你们的。”对方应该和钱德新差不多年纪,鬓角有了华发,额顶的川字纹非常明显,眼袋突出,鼻头还有点泛红。钱德新想,他压力应该比自己还大,并且有酗酒纵欲的迹象,估计平常靠这些解压。都不容易啊。
钱德新淡淡地敷衍对方,在观察对方颜面并给对方身体健康打分的同时,脑中回旋着那首在公交车上听到的歌:“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他排解自己压力的出口是旅游,独自的旅游,那澄净的蓝天白云下,日照晒得人像蒸熟的馒头一般,眼望着水天一色的尽头,空无一物。是的,独自一个人的旅行,不带妻子和儿子,奔向澄明的世界,放空脑中的一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那样发发呆,不恋尘世,让时间就这样奢侈地从指缝间流过。
“钱总时髦啊,也顺应潮流啊,绿色出行?不错,真是不错啊!”对方送他到前台,索要停车票时,钱德新讲明自己搭乘公车而来,对方先是吃一惊,既而爽朗地干笑着赞赏他的举动。
“实验一次,看看是什么效果。”钱德新也笑着,“其实真挺好的,你有机会,也尝试一下?”钱德新干涩地建议。对方说声好,把他送到电梯口,两个人挥手告别。
钱德新想,这个项目,看今天的形势,怕又是没有底了。他算计一下这本应到手的损失。昨晚和妻子争执,说起儿子的前程,妻子有些躁动,最后两人谈得激烈,不欢而散。
这些年总是受困于钱的问题。房贷,儿子的学校选择,父母的赡养,还想再投资一套房子的奢望,总是横在他和妻子之间。
他的父母,在这几年里相继过世,老人在最后阶段,其实并没有花费他多少钱,比起房产,比起预存给儿子的教育费用,比起这些年花在儿子身上的培训费用,甚至比起他们家的两辆车,他上班时的行头,她的几个大牌包袋,她洗漱间里的护肤品,简直不堪一提。但每次争吵,妻子总会把花费在他父母身上最后的那些钱左一遍右一遍地提及,提她的贤惠和孝顺,提她的大方和无私,提她和那些叔伯妯娌相比的天上地下。
他问她:“你给这个家里挣过多少啊?”
这一句话,就是个火药桶,一下子把家里炸得天崩地裂。他真心后悔自己提了这么一句。妻子先是呆住,然后狂乱地大喊大叫,再接著是歇斯底里地跺脚,竟至后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呜呜咽咽地控诉他的无情无义,视她如钟点女工做饭阿姨,忽视她的女性权利、她的母性牺牲、她的得不偿失、她的英勇就义。
儿子在一旁畏畏缩缩,因为他学习不争气,害得父母亲要为他精打细算,为他谋划不至于陷落下去的人生,让他承继父亲光宗耀祖的辉煌。
钱德新疲累地看着妻子如此这般的发泄,她披头散发,暴跳如雷。她握着两三百万的理财产品,打点他每月分文不少上交给她的月薪,她开着那辆奥迪A6,穿着TODS的乐福鞋,她却叫嚣着,如果他的收入不再上个台阶,他们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他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助理说老板过来找他两次,钱德新点点头,回复说知道,但并不想去老板那里报告什么。他一直是务实的人,不喜欢说些假大空的话,也不想让没有眉目的事情,被自己说成是有希望的,而让老板空喜一场,或者对这个项目寄予厚望。
看他闲闲地坐在转椅上转了两三个圈,助理又小心地说:“刘富春过来了。”再加一句,“前台拦住,没让他进来。我和他聊了会儿天,送他出去了。又给楼栋的保安和接待再次强调,不要让刘富春进这里,他已经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钱德新停下转悠的椅子,看看助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助理出去的时候,钱德新追加一句:“你做得挺好的。”助理愣愣,显然感觉到这是句实在的表扬,扬起笑容,转身离去。
钱德新在下班一个小时后来找老板。公司里已经没多少人,老板正在打电话,钱德新过来后,老板把电话挂断,两个人交流一番今天下午去客户那边的情形。钱德新简要说明对方的回复,老板点点头:“可能,现在,他们也资金短缺。”这是老板做的结论,不是个好消息,但让钱德新释然了。最近生意都不好做,大量的资金链断裂,呈现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也是市场经济的波段性调整,总不能经济形势永远大好,一路开挂,持久在峰顶吧?
裁员也解决不了困境。像钱德新这个团队,已经解约三个人,再拿不到项目,或者只有小项目滋养,团队解散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一想,钱德新觉得后脊发凉。老板看出他的消沉,给他吃颗定心丸:“你不一样,毕竟是技术出身,怎么都有手艺傍身,公司离不了你的!”老板这时又有电话进来,钱德新趁机告辞。
他收拾一下桌面,看着摆台上那张家庭三人的阳光照,那是儿子刚入小学时拍的,当时他们卖掉一套老破小的房子,筹足首付刚搬进现在的新居,植被丰盛的园区,南北通透的大平层,计划再添个女儿的房子。
钱德新摆正一下镜框,起身,离开。
街上的行人还是非常多,他们提着公文包,背着双肩包,两个一群,三个一伙,更多的是单打独斗的白领阶层,匆匆赶路,下班回家,或者邀约朋友喝茶聊天。街边的茶餐厅和速食店热闹非凡,香喷喷的菜肴气息诱引着过往行人的胃,提醒他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要贪图的享受。
钱德新的肠胃蠕动起来,蠢蠢欲动地昭示着今天尚未饱餐一顿。他闻着街边餐厅飘出的香味,突然就原谅了妻子,觉得应该回家和她一起,好好地享受她用心做出的美食。
她是一个不错的妻子,顾家,相夫,教子,每次的督促,也是为着这个家的兴旺和孩子的前程,她只想过得比现在更好,潜意识里也想让儿子过得比他们还要好,985或者211,出国留学镀镀金,住复式楼或者别墅,满目的金光大道。她的理想没任何错,错的只是他,作为夫君的钱德新,能不能挖掘自己的潜力,让他们,让这个家,更上一层楼?
想想她每天悉心做出的佳肴,为了他的脾胃,为了儿子的健康,而努力地配置菜点,连细葱丝都用牙签一根根拉出卷曲的形状,不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
他急匆匆地准备进入地铁站时,蓦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他径直过来。
刘富春!
钱德新定住,注视着那隔着人流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自己。他想过去打个招呼,但突然放弃了。他和他,还有什么话能说?!
钱德新想摆脱刘富春!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不怀好意,看到一丝危险重重,看到一丝如临大敌。
钱德新转身进入一家日料店。这是家专卖汤面的日本快餐厅,店面不大,毕竟在寸土寸金的CBD地段。沿墙边,摆着几排小巧的火车座,绕着料理台,围着埋头吃面的食客。这是家口碑不错的时尚快餐店,年轻人尤为推崇。钱德新进去,选一个绕料理台的单座,坐下后叫了一客叉烧肉豚骨拉面,配四碟小菜。他往窗外望去,没看到刘富春的影子。拉面做得很快,马上端到他眼前,他喝一口汤,很重的鸡精味,鲜得有点过头。他慢条斯理地对付完眼前的网红快餐,又一次感觉到妻子的好。
热汤把他的胃裹挟得非常完满,使他的血液在身体内暖暖地流淌,刺激了他一些久违的器官。他喝下那漂着木耳丝海苔片豆芽笋片的汤底,微闭双眼,脑中涌动着和妻子肌肤相亲的渴望。
他们一直都计划再生个孩子,像对门的邻居那样,最好是个女儿。儿子继承父业,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凑足“好”字,就真的是美满合意的家庭。
他有多久没碰过妻子了?有时妻子给他的暗示,他装作看不懂而不予理会,慢慢地,妻子也冷淡起来。临睡前,他们交谈最多的是,明早想吃点什么?似乎就是这个,才是他们上床后入眠前的核心。他曾经对妻子的热情和渴望,都到哪里去了呢?仅仅是因为太熟悉妻子的身体,而渐渐厌恶了她中年后的体态,腻烦了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节奏?
钱德新擦抹一下嘴,突然意识到妻子竟然一天都没给自己打电话,倒觉得新奇起来。也许,妻子也厌倦了自己?
出门,天光似乎没有衔接地,一刹那暗淡下来。好像下过一场雨,灰色的水泥地面湿潮潮的,空气中弥漫着粉尘飘扬的气息,带着生涩的金属味,那是林立的摩天大楼散发出的气味。这没有生命感的铜墙铁壁,被那么多丰饶的生命裹挟和包藏,终于在繁杂的白日过后,得到一点喘息,却还是布满密密匝匝的灯火,不知疲倦地灯火辉煌。
钱德新转到另一处地铁入口,逐级下去。乘客稍微少一些,错峰后的下班点,有的已然回到自己的家,开始放松疲惫的身心,休憩在完整的夜晚。
他似乎看到刘富春又闪现在他的周遭。他蹙蹙眉头,前后左右扫视一番,却没有看到刘富春的人影,他进入那辆开过来的地铁。
地铁里人满为患,挨挨挤挤,摩肩接踵,比早起上班时的人流还要多。车厢里有混浊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男人女人的,老人小孩的,这无法自由流淌的空气,在地下铁里不知徘徊了多久,像幽闭的鬼魂,无法解脱。
车厢里连手扶的位置都需要抽空抢占。吊环上塞满手爪,扶杆上一个错一个的巴掌,胸连着背,腿挨着膝,两个脸对脸碰着的人,都赶紧低头,用腾出来的手来玩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钱德新非常后悔今天的绿色出行。
这一天下来,他实在有些疲惫。平常开车的日子,只觉得塞车的困扰,那些拼命加塞拼命挡道拼命在后面摁喇叭的,今天想来,都没有比这列地铁上的乘客让他更心焦。坐着的乘客要么闭眼,歪斜的脑袋快磕到旁边人的肩膀上,嘴角的涎液都要令人作呕地流淌出来;要么低着头,戴着有线或者无线耳机,紧紧地盯着屏幕,从那个方寸之间找尋人世外的快乐,好像这列车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己无关。
有座的乘客是幸福的,至少他们有小小的可供自己掌控的空间,而且也是面目惬意的,表现出一丝优越感,凌驾于那在车厢里已经疲劳不堪双腿麻木得站立不稳的人。
在这种时候,所有人希望的都是宁静,不被打搅的平静,容身之处不再变换的奢求几分钟内的安谧。却偏偏,有人骚动起来,打破这好不容易固定下来的静止。
还没到站呢!等下再挤不行吗?
有人小声不满地嘀咕着。
确实还在两站之间,地铁正呼啸前行,窗外是黑沉沉灰压压的,像镜面一般清晰地映射出乘客们的影像,告诉人们还在钢筋水泥铸造的地下管道行进。那个女子,却执拗地趴在钱德新背后,紧贴他的脊背,艰难却执着地扭动着身躯。
钱德新非常不耐烦,扭头瞪那女子一眼,克制住火气。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穿一件奶白色夹克,梳一条马尾辫。有点稚气的脸,没有脱离婴儿肥的娇嫩。双肩包护在胸前,她紧紧地用双臂搂抱着,眼睛里露出羞愤而可怜的目光,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左右摇摆,把握不住重心的扭捏和慌张。她停在钱德新的身体正后方,稍微安静下来,刹那过后,她又急速地扭动起来,似要朝前,朝左,朝右,移动。却因为城墙一般密集的人体,她杀将不出来,次次铩羽而归,只能又屈就在钱德新的身后了。
钱德新忽然懂了。
很久以前,有一次听妻子聊起,上学时期碰到过某类男人,在拥挤的公交车里,在人头攒动的集市摊前,不知何时会伸出一双邪恶的爪子,趁着乱糟糟的人群,对女孩子的隐私部位上下其手。
还是中学生的妻子,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碰到这个场面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报刊摊前,大家蜂拥购买当时的电视周报。妻子大惊失色,却羞愧得不敢声张,使出吃奶的力气从拥堵的人流中退将出来,头发被挤得凌乱,衣衫也被弄得不整,但这算是常态,毕竟是抢买当时稀缺的报纸(天哪,纸媒这样辉煌过)。众人司空见惯,买到的人杀出一条血路后,会再重整衣衫,撩拨好头发,得意而满足。但这一次,妻子羞愤交加,而且茫然无措。最要命的是,一边的小伙伴,好同桌,亲闺密,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竟然无法言说。
她怎么说得出口这么羞耻的事情?她还是个学生呢。从小到大的教育,两三岁开始,拉屎拉尿都要避开爷爷和外公,甚至也不会再让父亲看到那绝对隐秘的部位,就是在同性的公共洗浴间里,大家赤裸身体,却全是背对众人,面朝墙壁,把自己身体的秘密,隐于众人前。
那个浑蛋究竟是谁?钱德新当时问她。
那怎么可能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和他照面啊。多让人难为情啊。妻子淡淡地解释。就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有时候会想,他为什么不侵扰别人,单单侵扰我呢?是我做出了什么轻浮的举动吗?或者我穿了什么出格的衣服吗?
妻子从遥远的旧时光里回过神来。那时年纪小,后来长大,结婚,有了孩子,就不怎么怕了。又遇到过一次这种事情,在非常拥挤的公交车上,有个男人,又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妻子不客气了,直接提高嗓门,整个车厢都能听到,妻子大嚷:“你掏摸什么?我兜里就剩三颗糖,是不想让孩子吃怕他蛀了牙。你要不嫌弃,就把这三颗糖拿走好了。”妻子得意地回忆,她的急中生智,把这人当作小偷,让他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也不让自己不好意思。
钱德新非常困惑,妻子为什么不好意思?受害者有罪论?羞耻感便是过了那么多年,还存于现代女性的心态中?
女孩子靠他更近些,眼神慌乱而无助,左右张望,前后扭摆,但周遭众人的铜墙铁壁,把她紧紧地箍牢,让她无法动弹。钱德新费劲地扭过身来,试图寻找是哪个王八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敢猥亵女孩子!但女孩子的周围都是男人,包括他自己,钢铁丛林般地焊牢在这个局部,有的茫然地看着地铁的玻璃窗,有的抬头观赏地铁里毫无娱乐价值的电子屏幕,还有的在低头玩手机。钱德新每张面孔都仔细地看看,毫不掩饰他对他们的警觉和鄙夷,他甚至采用排除法,把每个双手能看到的男子,都排除在他的唾弃之外。
但没有,视线目力所及,只两三个玩手机的,看得到他们的一只手显现出来,另几个,都不知是把手插进口袋里,还是把手放在身侧,维持着在车厢内的平衡和稳妥。根本完全不清楚近在咫尺的方寸之间,正发生着什么龌龊的事件。
女孩子仍在扭动,痛苦地挣扎。面对着几乎完全转过身来的钱德新,哀伤的眼神越发显出凄厉无助的绝望。
钱德新终于吼道:“他妈的!要点脸吧!做个堂堂的男子汉吧!”他的声音低沉,却充满威慑,他实在是太气愤,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这地下铁白昼般的灯光直射下,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真有如此猥琐下流之辈,去侵扰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来享受他作为男人下作的风流和快感。他们竟然全都长得相貌堂堂,白净而文气,像这座城市繁华CBD的各幢摩天大楼写字间里出来的白领一族,他们办公离不开电脑,手指翻飞输入各种文件和代码,他们无法离开手机,下载钉钉和微信,每时每刻都有要回复各种工作信息,他们都是高文凭人士,至少也是大专打底,在象牙塔里接受过高等教育,现在出入电梯,按下一个个的键,写下一行行的工作笔记,却用这样的手,来偷摸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身体的私密。
大家都转头看着钱德新,全都是一样的眼神,茫然无措,无辜受累,毫无头绪。女孩子这时扑到钱德新身上,她突然呜咽地哭泣起来,身体挂在钱德新身上,慢慢跌落下来。她哽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实在熬不住了……”
有股暖流似乎辐射到钱德新身体上,从大腿处往下流淌。他终于明白过来,女孩子正经受痛经和遗漏经血的折磨和困窘。
密实的周围突然有了空间,像摩西分开的海水,所有人都倒退一两步,达到能远离窘境的极限距离,但还是不放弃看热闹的好奇,即便这热闹属于日后和他人分享也不大好完全复述出口的新闻。他们俯视着因为体弱而无法自禁的女孩子,身体自然往后偏,似撇清一切的困窘,骚扰自己的困窘,眼底里,还有一丝丝同样的嫌恶。只有钱德新,他因此招来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裤子因为女孩子的漏泄和擦碰,有一片沾染的痕迹,他因此和女孩子一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幸亏穿的藏青色裤子,乍一看,并不明显。但钱德新毛焦火辣,负面的情绪立刻充斥他的身体。
他可以成为大庭广眾下为女孩子遭遇猥亵而挺身而出的义士,却决不能允许和身不由己闹出窘迫状态的女孩子一起,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钱德新愤怒地盯着已经难受得直不起腰身的女孩子,她在呜呜咽咽地低泣。钱德新觉得自己已然成为一个笑话,他的尊严受到莫大的侵犯,他愤怒已极。
他用尽全力扒开众人,像一头被箭矢击中的老虎,狂暴地找寻出路,或者分辨出弓箭手,来对此伤害进行暴虐的还击。
乘客对他的放肆充满宽容,全部对他的无理挑衅避而让之。刚才那么拥挤的车厢,人挨人人挤人再也无法匀出一点空间的车厢,这会儿,戏剧性地有条道现出来,让杀过来的钱德新,孤零零地自由咆哮。
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失态。不过是女孩子的一点经血,是个完全无辜的女孩子,因为身体的虚弱,甚或工作的疲累,才如此狼狈。这有必要用那么大的反应来表现出自己的受辱吗?是因为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落了空,还是因为自己闹了笑话而愤怒呢?
幸好,这一站很快到达。钱德新左推右搡挤下车来。他站立一会儿,听身后的地下铁呼啸而去,又弯身查看自己的裤腿,似乎在灯光下并没有更多异常。他左右张望,找寻此站的站名,发现离家还有些距离。这时候,又过来一些等车的乘客,两边的站台热闹起来。钱德新犹豫一会儿,孤身只影地上扶手电梯,寻找出口。他想换一种交通工具,达到回家的目的。
他在手机上操作一番,本想通过滴滴叫来一部车,但自己摸索良久,似乎还是不得要义。他气急败坏,因为突然发觉自己的与时隔离,他才四十多岁,虽然每天靠自驾出行,但也不至于连手机叫车都不会。钱德新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一番怀疑。
他一向自认是这个时代的领先者,至少也是随行者,但现在每每碰到新的术语和词汇,以及各种各样新鲜的用法和模式,总要暗自喟叹一番,感受到落伍,感受到被疯狂行进的时代抛下。就像今天去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描述去客户单位的细节,有很多非专业领域的职能和技巧,他在表述上就卡了壳。
钱德新放下手机,仰头看向天空。天空并不广阔,因为还处在市中心地段,一幢幢密密麻麻的高楼分割了宇宙,使他的视野相当狭小,他只能透过那些林立大厦间的缝隙,找寻到蓝黑色天空的一角。
那一角,有点委屈地散落在不被重视的领域,透出隐隐的光亮,衬托着灰败的夜。那一角,没有星星,没有云彩,没有任何能显示出天空的感觉。浩瀚的银河啊,无垠的宇宙啊,一望无际的天边,在那一角,没有呈现任何意义。它是那么无足轻重,是如此浮皮潦草,灰心丧气地偏安一隅。
钱德新把目光移回来,慢慢走向路口。一辆一辆打着顶灯的出租车鱼贯而过,招招手,他可以很容易拦下一辆,说出自己家的地址,把疲累一天的他,带往那个温暖的,他也可以偏安一隅的地方。但他忍住了,出于对自己今天绿色出行的完整计划的实施,出于一种自虐般的严格操守和信用的坚持,也出于长期以来的绝对自律,他一定要完成今天的绿色出行,让今天画上完美的句号。
他走向公交站台,选择一条能带他回到家的线路,安静地上了那辆车。
车里人不多,只零星几个乘客。车上有售票员,倚在车门口,懒洋洋地和司机聊着闲天,敦促上来的乘客买票入座。听他们俩的口气,应该是一分钟前刚有同一线路的车经过,他们现在处于被动状态,捡不了多少乘客,今晚的收益照此下去,会大打折扣。司机和售票员是搭档,利益绑定者,不停商议是慢下节奏,还是超越过去?一直在嘀嘀咕咕地商量对策。
钱德新寻个靠后的位子坐下,面朝窗外,看街景流水一般地从眼前滑过。
有人在他旁边坐下来。钱德新没有回头,心里稍增几许厌烦。这辆车算得上空空荡荡,并没必要和人同座。钱德新选的位子,本身就是极少有人打扰的后座,他就想图个下班后的安逸,忘却刚才地铁里的尴尬,把脑袋放空,看看窗外无可流连的城市街景,打发这回家前的时间,能有所思考的时间,或者,能完全不用思考的时间。
但这个人,如此不識相,挨近他的身旁。
一柄尖利的器物,抵上钱德新腰间。钱德新甚至能透过外套,感受到那器物的冰凉,也能感受到那器物的尖锐和锋利。
“你不声张,我就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然,可就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身旁的人声音低沉,却透出剽悍的力道来。
他慢慢回头,看到他今天一直躲避的那张脸,他这段时间完全不想见到的那张面孔,像奇迹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钱德新非常冷静,慢慢调整角度,坐直。那把尖利的器物始终抵着他的外套,随着他的角度转换更加有利的位置,现在,它的主人稍一用劲道,它一定会穿过外套衬衣,穿过他的皮肤、他的脂肪和肉,直达他的脾脏。他的脾脏一旦破损,生命估计也就完结了。钱德新缜密地思量,不能冒险,决不能得不偿失地反抗。他没有必要和一个疯子交换性命。
是的,刘富春现在就是一个疯子,一介狂徒。
“你一直躲避我,是因为你心中有鬼。你心中有鬼,不就是因为你自己都明白你对我干的好事?!我就奇怪了,你每天怎么能安心睡觉安心吃饭,你没有良心没有道义的吗?”刘富春低声斥责。
车子的速度放缓了,司机和售票员大概达成一致意见,不去超越前一辆车,让速度慢下来,多拾得几名乘客,好赚取今晚的收益。售票员仍旧站在司机后方,从前门督促乘客们刷卡售票,她倚在驾驶座后的栏杆上,和司机聊着闲天。
不知道是夫妻,还是多少有些暧昧的婚外恋人。两个男女工作搭档,每天处在一起,总会沉淀出感情来。这种危急时刻,钱德新还在满脑子猜测人家的关系。他感受到冷静沉着的本性,颇为自己骄傲一番。
他喜欢过一个女同事,是他的手下,当时担任刘富春的助理,人不算特别漂亮,但非常会打扮,扬长避短的那种,她还有一种气质,非常自信的那种,所以,很适合成为婚外情的对象,感觉不会被利用。
但钱德新和她上床后,就兴味索然了。并不是她不好,而是他不想惹出太多麻烦。毕竟在同一家公司,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还是他所领导的团队里的一员。恋情初萌的时候,确实新鲜,像麻痹的感官重新探究到久违的知觉,那么鲜香,那么神秘,那么激越,身体里每个细胞都蠢蠢欲动,多年前被激起又消亡的多巴胺重又唤醒了活力。他开始用眼神追逐她,希望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动态,她的欢乐,她摇曳生姿的体态。他们在开会时的眼神碰撞,他们在团建时的身体触摸,她和别人聊天时却对他的回眸一笑,都让他在这种猫鼠游戏里体验到欲擒故纵的欢快。
成年人的世界,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时候,两个人没有任何半推半就,便脱下衣裳裸裎相见。
她娓娓道来她的家庭,她的老公,她那一个三岁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她的老家,她的父母兄妹之间的琐事。她就这样坦然地斜靠在床头,罩着他的衬衣,他妻子在德国旅游时去奥特莱斯的HUGO BOSS店里给他买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穿,她妩媚地挑着眼斜睨着他,娇憨,袅娜,娉婷,自信秀色可餐。
他下床而去。过了两周,正好遇到年中考核,他让刘富春把她给炒掉了。
他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觉得没意思,最主要还是考虑到自己的名声,一朝出格,把声名弄坏了,他钱德新不想被这种声名带累了自己的前程和家庭。而且,从优化的角度来说,她也不具备成为让钱德新更上一层楼的阶梯。他思量过,权衡左右,觉得得不偿失。他更不想破坏现有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性。
就算尝个鲜吧?也知道别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钱德新当时安慰过自己。他一向是自律的人,也不齿别人的放纵,不过有些事情,在人生当中,总得尝试一下,才能给自己交代。她很干脆地离开公司,拿了赔偿金,转身后,再没有和钱德新联络过。有一次听别的手下议论过她,说她好像得了子宫肌瘤还是宫颈癌,她们唏嘘感叹一番,也没下文了。钱德新当时轻轻地吁口气。解职时,她得到的补偿还不错,钱德新私下又给她批了些名目烦琐的赔偿金,她走的时候他没看到,据说是欣欣然的,还让一些小员工好生羡慕了一番。
照说现在比着尖刀来威胁他的,更应该是她啊!
钱德新没有吭声。眼睛还是紧盯着那司机和售票员,从他们谈话的一来一往中,从他们的身姿表现上,来猜测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有位母亲带着七八岁的孩子上了这趟车。母子俩挺高兴,坐在靠前门的一张座位上。小男孩撒娇,坐母亲膝上。售票员过来让他们买票。
这下有了争执。母亲只出示自己的公交卡,打卡后,拒绝给孩子买票。因为不到买票的个头,她认为孩子应该免票。“又不是只坐一次!我天天坐这趟车,从没买过票。”母亲生气地叫嚷。
但售票员不依不饶:“你逃票习惯了,今天要纠正这个毛病。你得给你儿子买票!”母亲不再理会,转头和孩子闲谈,来表示自己忽视这无理的诉求。售票员的话音也生气地传来:“你如果带个畜生,我就免你的票。宠物和畜生不需要买票!”
这下母亲被惹恼,骂售票员:“你才是畜生,你们全家都是畜生!”
两个人争吵起来,男孩子害怕得哭了。零星几个乘客都没吭气,眼睛全望向这边,看看平淡生活里的热闹,却并不想参与。
司机也不专心开车了,扭头叽叽咕咕地帮腔售票员。钱德新仔细环顾车内,他们在最后面,前面稀稀拉拉地坐着六个乘客,五个男的,一个女的。没有一个出来解劝。
外面的风景不明朗,黑黢黢的夜色,笼罩在一路过往的地段,应该是进入城郊了。钱德新回忆自己对这座城市地图的印象,现在这位置离他们家并不遥远,但这块人烟稀少,有两片开发商晾晒许久的地,中间一条没浇筑水泥沥青的死路,鲜有人过。司机突然停车,跑离驾驶座,指着母亲破口大骂。母亲愣怔住,用双手护住自己孩子,茫然地看着这突然跑过来的对方的帮手。
“算了,你就买张票吧,我来给你买吧。”钱德新猛地大叫一声。他能感觉到那尖利的器物,已经往他的皮肉上别进去一些。他不知道有没有血淌出来,他感受到那不怀好意的力道,已经在他身体里穿梭了吗?
他冷静下来,不再發声。
但这个动静让司机停止叫嚣,也让售票员收敛了一点嚣张。大家都转头看着钱德新这边。钱德新淌出汗水来,但似乎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也不能就这样被伤害了身体。
钱德新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了。
司机想想,自己解围,对售票员说:“她不买票就算了,只当给叫花子一口馒头吧。”司机折返而去。那母亲还在啰唆,售票员轻蔑地瞪着她。
“你把门开一下!我们就在这里下车!”身边的刘富春突然叫唤司机。
尖利的器物仍旧死死地抵住钱德新的身体,朝向他的脾胃,只消一用劲,钱德新的脏器就会被利物侵入,血液将汹涌而出。
这一车的乘客,这司机,这售票员。钱德新思量,决计不会帮助他,就像不会帮助刚才这对母子一样。他们全是冷漠而淡然的人,置身事外的哲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活方式。他怎能去冒险,来求得这些陌生人的帮助?
司机嘴里嘀嘀咕咕,售票员冲着刘富春说句:“没到站点呢,下什么车?”
但司机是识实务的人,可能他的职业生涯里遭遇过更多像刘富春这种不守规矩的人,也碰到过像钱德新一般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好汉,这两个同行者,没一个好惹的。司机权衡一秒钟,把车门打开,让他们二人快速下车。
司机应该是想甩脱这两个麻烦。如果不是钱德新的干涉,他和售票员对付这逃票的母子,应该能义正词严地要求按他们的规矩来,却被钱德新搅和了。钱不是大事,不过两元。但规矩是大事,他讨厌人家毁坏他的规矩。但能怎么办?两个男人,他不好对付,而且,也并不值得。今晚已经倒霉了,怎么没算好时间,一路策马啸西风般地成了上辆车的尾巴?现在时间差应该形成,先打发走这两个麻烦人,再去把今晚的损失补回来吧。
刘富春和钱德新并肩下了车。
车门关上,绝尘而去。这黑咕隆咚的地段,成为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路上没几个人,毕竟连接这没有成形的路的两边,是两大块荒芜的土地。它们划分得相当清晰,都用高大的广告栏围住,应该是市政所为,遮蔽它们在城市中的原始和粗粝,里面栽种些树木,还有疯长的野草丛。旁边有个缺口,上面有块布告栏:政府计划用地,请勿擅自进入。再往里,有个集装箱改造的保安房,里面灯光亮着,却看不到人。
刘富春押着钱德新往里去。
钱德新叹一口气:“都到这儿来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也跑不了,也不想跑。咱俩聊聊吧。”
刘富春冷笑道:“现在想聊了?你不是一直不肯见我吗?”
钱德新没有否认:“见你有什么用呢?事情就这样了。公司辞退你,也不是我单方面的意见……”
刘富春怒道:“我是你团队的人!不是你的意见,公司会把我辞退吗?”
钱德新摇摇头:“两个快到手的项目,你都给搞砸了,你让我再怎么帮你?再说了,辞退按照N+1的条例补偿,虽没厚待你,却也没委屈你,所有辞退员工都是如此办理。你是成年人,应该讲道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公司这么些年,怎么也应该积累了自己的资源,难道非要留在这家公司,干到天荒地老吗?”
刘富春没有回答,过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再次喝令钱德新,往里走。
往里更黑暗了,没有一丝灯光,只能借助天空的星月,但才下过一阵微雨,天空并不明净,自然的光辉显得杯水车薪。每挪一步,只听到皮鞋挨着土地的沙沙声,以及挨着野草的摩挲声。钱德新担心有蛇,毕竟刚过惊蛰,而且,这座城市总有野蛇出没的报道。
再往前行,草丛被人为地砍掉,圈出一块空地来,竟然是座大墓,坐北朝南。钱德新大吃一惊,有点惊异在这大都市里会藏着一座坟墓。所以这块地始终没有被开发?它周围的住宅圈和商圈早已成形,地铁线公交线四通八达。是因为这座大墓的迁移还没办妥吗?只听说那些钉子户的拆迁困难,还真没听过哪家的祖坟干扰了开发商的进度呢。钱德新好奇起来,借着天光,艰难地辨别上面的碑文。
“我为这家公司奉献了所有的青春和年华。从二十五岁起,到你开掉我时,我已经在公司里干了十二个年头。我从没有过二心,以为兢兢业业,能在公司干到老,干到退休,毕竟公司发展势头不错,还是上市公司,我以为勤奋地为公司卖命,能顺利地过完这一生……”刘富春定下来,背对大墓,开始愤愤地讲述起来。
钱德新认真地聆听,心里却泛起一阵阵冷笑。这个时代,还有想在民企私企干到老的,就算是头部公司又怎样?就算是上市公司又如何?这是个充满变数的时代,你一介营销经理,竟然想在这种公司干到头发花白?难怪你最早要被淘汰出局。钱德新趋向墓前,问:“你知道这座坟墓的主人吗?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占有一块墓地?”
“你认识我那么多年,我也算是鞍前马后跟牢你的人。整个公司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在你手下成家,生孩子,先是女儿,后是儿子,这中间又贷款买了房,我在你手下,送走我父亲,你也一直清楚,我把母亲接过来,跟着我过日子了。我把你当亲人一样。我被辞退的时候才知道,你根本眼里没有我,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想扔就扔,想丢就丢。”
钱德新抬起身子:“你的首付,是我筹钱借给你的……”
刘富春大怒:“是的,你是借给我首付,让我能贷款买到房。但每年只要一发年终奖,你立马叫财务把我的分红转到你的名下,扣除我所有的分红,来偿付你借给我的钱。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下,那么决绝,那么无情,那么理所当然,你总得做个仪态问一下吧?要知道,那可是过年前发的钱,那是每家公司都想让员工好好过个春节发的钱啊!你就那么冷血,无情地执拗地决断地直接扣除了我一年里就想过个好年的希望?!”
那笔借给刘富春的首付,钱德新记得,用了五年才全部扣清。这种强迫还钱的操作,钱德新当时不后悔,现在听完刘富春对他的指控,更加不后悔。看吧,就是这种人,你帮他,他却把你当仇敌。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钱德新点点头:“是的,现在想来,真是我不对。我记得,每年过年,你还和你妻子孩子一起到我家来拜年,总是送我大礼呢。”
确实如此,自从借给刘富春首付后,每年过年,他们一家子都会过来给钱德新拜年,送大礼。飞天茅台,商场的消费卡,还有一次,竟然送了台两万多元的智能按摩椅。
刘富春痛诉过后,明显难受起来。他开始讲述自己现在的窘境,自被辞退后,他找过工作,不是薪水不好、提成不高,就是职务没办法接受。两个孩子正是要接受教育的年龄,培优课程费用是天价,妻子公司是人浮于事,薪水更是毛毛雨,还有每月固定的房贷车贷要还。他拿了家里最后一点存款,和别人合伙开公司,正谈项目的时候,遇到钱德新团队杀将过来,把他最后一点希望捻灭了,他的公司,赔得弹尽粮绝。
钱德新眼睛盯着碑文:鼓口凼,冯氏族墓。他脑海里搜索一番,不记得这附近有叫这个名称的地址。如果是祖坟,怕是这个地名早就不复存在了。但如果这个地名不存在,为什么还有后人坚守这祖坟,不让迁移出去?而且,看这墓地的维护,以及描红贴金的字体,应该每年的清明节有后人过来瞻仰。这真是奇景,在城市里,在周边全是商圈商品房社区的地段,竟然还立着一个墓群。墓碑上只标明是冯氏族墓,没有具体的所有者。再往下方瞧,一平放的石碑上,刻着十来个姓冯的人名,生卒年月写得更细小一点,但仍辨得清。最近的,是二〇〇九年去世的,此后,再没有新的死者信息。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的毁灭,家庭的,个人的,妻离子散的,都因你辞退我而起!”刘富春在一边吼叫。
钱德新大惊,把思绪转到现实中来。他惊叹自己现在的冷静,到这种地方,荒无人烟的静谧地,一座巨大坟墓群矗立的荒凉地,一个对自己满怀深仇的厌世者,拿着一把尖利的刀,自己的性命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钱德新竟然闲着心思,去研究一座莫名其妙的墓碑来。
钱德新膝弯处被重击一脚,腿一软,倒在墓地前的土地上。他刚想挣扎,脊背又挨一拳,脸朝下磕在泥土地里。他的面孔擦着混合碎石砾杂草根的尘土,因为不久前下过的那场小雨,让泥土里的气味氤氲而上,青草的腥香,虫豸的气味,断木的腐败,从地心深处喷涌而来,擦着他的鼻腔。他闭上双眼。
那把尖利的器物抵在他的脖颈处,大动脉跳动的位置。
钱德新多少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太轻敌了,从出写字楼,就感受到刘富春尾随他,他当时设法摆脱了,却没想到,这个幽灵一般的存在,一直在暗处牢牢地跟紧自己,他竟然再也没把这种危险当回事,而招致公交车上,刘富春直接对他的威胁。如果在公交车上,他奋力搏斗一番,那些看热闹的冷漠看客,会给他一星半点的帮助吗?而不至于像那对母子一样,被司机、售票员欺负,他们却在冷眼旁观?如果跟着刘富春进到这荒芜之地前,他在路上奋勇抵抗,拔腿而跑,终会招来几个零星的路人,而不会让刘富春像现在这般猖狂,把他摁在脚底下,毫无还手之力吧?
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那么积极的抵抗意识,有点像现在的人生,得过且过,佛系的,爱咋样就咋样的自暴自弃吧。
钱德新的脸偏斜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刘富春的脸变形了,恶言恶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不过是讨伐他的那些陈词滥调。钱德新甚至都不想和刘富春辩驳,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远方,幽幽地传来真真切切的歌声:“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盛开在雪山下……”
钱德新没去过拉萨。他和妻子提过一次,但妻子坚定地拒绝了,那种地方容易让人产生高原反应,对小孩子并不好。“你又不是文艺青年,跑那种地方去做什么?还不如去云贵或者江南呢!”妻子决断地说。
但是,他还是真心想去拉萨的。看看那边蓝得透亮的天空,看看那边手一拽就能够到的白云,还有那边的藏族汉子,以及美丽的拉萨姑娘。这些都不是想去的原因,想去拉萨的原因,其实钱德新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某种魔咒,牵引着他,诱惑着他,他的心里永远因为没有去到那里而隐隐作痛,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那种感觉撕扯著他。“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长,通往天堂的路太难,终于盼来呀,这条天路,像巨龙飞在高原……”他闭上眼睛,这辈子是没可能了。
脖颈处有液体缓缓流下来,黏稠,滑腻。
女邻居穿着高跟鞋,咚,咚咚,咚咚咚,来到他面前。她长得真漂亮,五官相当端正,生过两个孩子,身体还是显出凹凸有致的妖娆体态来。她低下头,喃喃地说:“他竟然打我?!他在外面养小三,生孩子,却还不放过我们娘仨,硬把我赶出家门。你明明听到过他打我,你却装聋作哑,你不应该帮帮我吗?还是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钱德新没法辩解。他其实心里喜欢她,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确信自己喜欢她胜于喜欢自己的妻子。如果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同事能像她一样,他也许也会和自己的妻子离异,如果妻子坚决不同意,一心想把他拖到地老天荒,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也痛下狠手,打骂自己的妻子,逼迫她就范。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如此无情,如此兽性大发。所以,难道男邻居的小三,竟然有超过这位女邻居的风采吗?钱德新突然嫉妒起那个男邻居来,是真的仇恨他!
他慢慢睁开眼睛,斜上方的角度,看到刘富春在抱着脑袋痛苦地嘶叫,像狼嚎一般。他始终没看到刘富春手里那尖利的器物是什么,他疲倦地又闭上眼睛。
妻子和他关系相当不好。每次他努力想回复到从前的亲密,妻子都对他报以冷漠的姿态。他能感觉到妻子也想修复他们夫妻的关系,但每次妻子努力讨好他时,他却又意兴阑珊,很决断地扫了妻子的兴头。他们的感情真到了维持的阶段,每一分钟的相处,都让他们窒息和绝望。
她总有远大的理想、辽阔的前景,都是关乎钱的事情,换更大的房子,买更豪华的车,让孩子能轻松去美国留学,她在每次闺密的聚会上,能拿最时尚的奢侈品牌的包包,戴一克拉以上的钻石珠宝。
“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我牺牲了我的青春我的年华,照管这个家,我是一个堂堂的本科生啊,我怎么就把自己的一生过成了这样?”这些话像音质低劣的老旧磁带,来来回回地播放,妻子抱怨以后,是理直气壮的诘问和要求。是的,她凭什么要比她的同龄人过得差?
钱德新厌倦地躺在泥土地上,那微微濡湿的泥土,还有雨浸水润以后泛滥的生命的气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四十过一点的年纪,他似乎已经到达事业的顶峰,再也无力攀爬。身边是比他年轻得多的少壮,他们雄心勃勃,意气风发。他像一场马拉松的陪跑者,终至体力不济,只能慢慢降下速度,缓缓地走完全程。曾经的理想,以为充满变数的生命,却在人到中年时,失去动力。他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苟活下去的意义,也不知道被社会淘汰后的无措。他给自己想过很多条退路,一一在行进,也一一地碰到南墙而只能回头。他当然不能像刘富春一样,对公司抱着唯一的幻想,他早就铺陈自己的人脉和资源,有两条路看起来春光明媚,时辰一到,他会转身离去,奔赴这为自己准备好的后路。
是的,他虽然不再像三十岁时那般有利用价值,但钱德新拥有不凡的智商和情商,也为日后被淘汰而铺好了退路。
他只是厌倦。
脖颈的液体流得慢下来,像凝固的胶水。钱德新甚至懒得擦抹它。他真是很累了。闭上眼,他似乎非常眷恋睡眠,一点也不想睁开双眼。直到那声狗吠,再度让他把双眼开启。
是那条跛足的流浪狗,在荒无人迹的土地上,它比早晨看到的时候要嚣张得多。它一瘸一拐地走来,不慌不忙。这边应该是它的地盘,它显示出地主般的从容和稳重。它围绕钱德新转了一圈,鼻子几乎挨着他的身体,它是因为闻见血腥味,而兴奋得身体直抽搐吗?它的鼻息处充满紧张的喘气声,甚至喉结都抖动起来。它一遍一遍地绕着钱德新的身体,它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是按捺不住的激动。钱德新绝望地又闭上双眼,只待它猛然跳将起来,散发出兽性的原始本能。
它冲着夜空突然嚎叫,凄厉得像饿狼一般。
有个人影大大咧咧地过来。他斜背着一个兜,兜里发出金属碰撞的混浊之音,是早晨他讨钱用的那只碗钵,叮叮当当的声响撕裂静谧的荒凉。他随着流浪狗的吠叫应声过来,嘴里嘟嘟囔囔,俯下身仔细查看躺倒在地的钱德新。他骂了一句什么,掏出手机。
幸亏他有手机。如今的乞丐都有手机,那个讨钱用的二维码才对他们有意义。
钱德新喉咙咕嘟一声。他以为自己今夜一定会死于非命,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奇遇。他听到乞丐打了报警求救电话,准确地说出这边的地理位置,这是他的地盘,他了如指掌的盘据点,他得天独厚的栖息处。
乞丐在他眼前蹲下来,拍拍钱德新,咧嘴笑一笑:“你没事!”那条流浪狗也随着乞丐更靠近钱德新的身体。它的眼睛那么明亮,发出两道闪烁的灯光,它冲他伸出舌头,轻柔地舔舐着他的脸颊。脖颈处根本不是血液,流淌的是他自己被惊吓出来的汗水。他的眼睛平视地面,发现刘富春跌跌撞撞离开他后丢下的那个一直威慑他的器物,是公司创业十年表彰大会发给刘富春的奖励纪念品,一柄窄长方形的镀金短尺。他还记得当时一起参与了奖品的选择和设计,寓意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鼓励,“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鞭策,也有“一把尺子量到底”的对人对事的公平。刘富春到底没胆量真的去伤害他,那个曾对刘富春具有重要意义的奖励,多少有点值钱的物品,也被刘富春弃之如敝屣,成为胁迫亲手把这个奖品颁发给自己的领导的“凶器”,这真的是巨大的讽刺!
以为性命丢失的绝望,原来只是一次对尊严的羞辱。巨大的对生命重新燃烧起来的兴奋,让钱德新眩晕过去,这眩晕,是放下绝望后的坦然和舒朗,以及明知自己毫发无伤后的快乐的晕厥。
他昏迷前想的一件东西,就是那把刘富春丢弃在荒地里的镀金短尺,他也有同样的一把,被珍藏在自家小書房的玻璃摆柜里。那曾在阳光下亮得有点晃眼的质地,却在深夜里,像一柄锈迹斑斑的废铁,委屈地落在泥土和败草间。也不知乞丐知不知道它的价值,能被这样的人捡获也是好的……
他舒服地疲累地闭上双眼,等待救护车过来,对他进行全面的救援,他的身,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