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晚春,我收到了北京歌德学院驻留的回复,在此之前的两个月,我刚刚结束了一段东北的旅程,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踏入东北。这场不算太长的旅程给了我许多预设之外的遭遇,也牵引出后面的故事。
在去东北之前,我一直在拍摄一部关于家庭史的长片。时至今日两年多的时间,拍摄的体量已经远超一部纪录片的素材时长。在此过程中踏入了一些过去从未踏入的土地,得以获得那些自身经验之外的体感,以及重新想象的可能。也正是透过陌生地域的感知体验,牵引出那些缠绕不清的线。这部长片的主要背景,是围绕1949年后的一个钢铁厂引发的迁移、家庭故事和身份记忆而展开的。在去东北之后,我的目光因那片看似荒瘠清冷的土地的历史,转向了1949年之前的一段历史——首钢的历史。如今,回想起来这个开端,于我之后的创作似乎如一本书中引言的存在;作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已经建成的钢铁厂,它创立于1919年,直到2005年迁址至河北曹妃甸,地处环渤海中心地带,而首钢原址已被重新建造成工业遗址公园。在这段兼具了中国近代史开端的一段叙事中,首钢有着从建厂以来至今5次命名更替的历史,每一段更替的背景都能牵引出不同的话语和线索。然而无论如何,收集的文献和资料都无法填补我对于某个具体现场的想象,抑或是造成某种身体的悸动与感知。
因此我开始寻找能前往北京的时机,很偶然地看到了“北京歌德学院驻留项目”的公开招募。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艺术家驻留,或申请相关有公共性的项目。对我而言,过去许多的创作都是极度个人且私密的,且我自身也并不算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或者与他者交流沟通的人。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更愿意独自一人去开展工作。而艺术驻地通常是某个机构或者空间邀请艺术家,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来到一个新的环境进行在地的研究和创作。艺术家得以走出自己舒适熟悉的范围,在一定的时间内,拥有资金、时间和空间的支持下进行艺术创作,并与当地社群和人产生联结。可想而知,一方面与当地人的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另一方面看似有些命题作文式的框架,是否会脱离艺术家的创作主线?我产生了一些问题——为什么我要去这里?短时间的停留是否生效?究竟能带出来些什么?当然,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源于每个地区的本土性以及艺术家在场的必要性。
这次意外的契机,我只身前往北京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驻留创作。当我满怀信心顺着前人写的种种游记,以及历史文献资料的记载去想象一片“幽灵地形”时,却陷入作者早已指引、嵌套好的叙事中。当我去到位于石景山的首钢遗址时,看到园区内的肯德基、必胜客等连锁品牌时,不免感到某种异样和抽离感,继而放弃了在石景山首钢遗址的探寻。而后在种种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顺着命名的更替找到了新的线索和路径,首钢的前身——龙烟铁矿,以及位于河北宣化附近的一座绵延百余里的山脉。
随后的驻留时间中,我多次前往河北的矿山。在首次前往中,我凭借着文献记载中的位置描述,找到大概的方位后又迅速迷失了方向。山区中听不懂的方言;村民含糊不清、南辕北辙的指向;地图中没有标识的路线……直到最后跟着一位开拖拉机的村民,进行了几分钟的角逐之后,他才听懂我希望他带着我去找那座山。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回头看着我说:“前面红绿灯,我往南,你往北,到了火葬场你就到了山的入口。”说罢,就留下还在回味这句话的、作为异乡人的我。而后的拍摄,也几乎是在一种没有任何预期,也没有设想过多的情况中进行的。一方面,所抵达的现场几乎是一个完全溢出文本和想象、似乎已经消逝不见的现场,而另一方面我始终认为,纵使如今许多艺术家都在寻求不同的学科合作,以及跨学科的工作方式去实践,但艺术家的工作仍然有其特殊性、无法套用进其他学科的工作范式,或者说一定要去比照两种学科的工作本身就是不成立且对双方都不公平的。因此,在我这趟看似有些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工作方式的旅程中,其实仍然有着明显的差异。艺术家的现场,是没有人类学家那样过多的预设和可把控的;藝术家的现场,更像是一个带着自身直觉和过往创作中经验的敏感闯入的现场。相较于有把控的目标和范围的人类学家,艺术家往往会在“现场”意识到事先想象的失败并将其推翻,并将重新感知获得自身的经验,转化为自己的语言。所以,我愿意先留白给可能涌入的可能性,而不做太多预先的“剧本”。
也正是在这样的重新感知中,艺术家能够得到“现场的馈赠”。在“艺术驻留”这样一段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对于艺术家来说无疑是“不得不地”遭遇一场他文化和自身文化的博弈和碰撞,需要解读、重组当地的诸多符号。在以一种有距离的身份进入的时候,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然而也正是这些未知的遭遇,能使得艺术家进入更深的、更复杂的世界,和不同的历史时空产生对话。而另一方面,这种馈赠源于投身一个与自身经验不自洽的地方时,曾经稳定和确定的东西,开始松动并长出枝干触向他处。或许在一些短期的驻留项目中,这种碰撞和激发并不能立刻生效,但就像与歌德学院合作的“缓存空间”的吴小军老师说的那样:“我们的驻留项目是一颗种子,不要求你做什么,我们是在观察,每位艺术家在这里留下的种子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在这一场驻留结束之后,我似乎已经对驻留之前的疑问不再需要明确的答案了。那些像面团一样拉扯不清、无法定义、非此即彼的事物,在艺术家离开“现场”,返回工作室之后,悄无声息地跟随、粘贴、沉淀,转换进在此前牢固壁垒的缝隙中,不断生长。而在下一次的驻留到来之前,我仍然会充满忐忑、焦虑但是又期待地承认自己对“现场”并无把握和确定。
在2023年7月,我又结束的一段艺术驻留——抚仙湖艺术驻留项目,一个只有2周的短期项目。我事先了解到当地的地质条件和我感兴趣的方向,而这些方向我想如果没有此前北京驻留生长出的部分以及之后的创作,是无法突如其来逾越至此的。有趣的是:加上我一共3位艺术家参与的驻留项目中,有两位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以及一位之前想好计划,但看到现场和周遭环境之后不得不全盘推翻的艺术家。或许驻留能提供的现场就是一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挑战,也因此,艺术家能够获取意料之外的联结和未知的馈赠。就如同此刻出现在城市中心的工作室阳台上,那些安静地长满绿色水藻的湖底沉积物;此刻的它们并不知道,艺术家将如何把它们和它们所携带的种种潜能转换为新的语言与记忆。
注:韩倩,艺术家。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