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余

2023-12-11 03:49任艳苓
山东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亲家母香兰牛牛

任艳苓

从集上回来时,日头已经老高。香兰两只手里拎得满满的,一只手里是蒜薹、西葫、芹菜、油菜、藕。还有两包点心果子,是蜜三刀跟羊角蜜,儿媳妇曼曼爱吃。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布兜里是新买的碗盘,上面斜插着一个卷筒,那是一张年画,画的是年年有余。年画卷筒高出布兜口一大截来,走起路来老是碍腿。香兰拎着东西走得艰难,暗悔没有骑车来。饶是家门口离集不过一里多路,架不住过年要买的东西多不是,这大冷的天儿,额上倒走出一头细汗来。

回到家放下东西,看看挂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今儿是年三十,偏偏又赶上欢山最后一个年集。出门前,香兰早已和好面,调好馅子。本想包完饺子再去赶集的,又怕摊贩们收摊早,买不着新鲜的肉菜,只好先去赶集。谁知,在集上一迂磨,竟耽搁到这个点儿。香兰洗了把手,赶紧包饺子。

香兰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切剂子,擀皮儿,捏饺子。饺子包了一盖垫多时,外面噼里啪啦炸起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香兰听见,心里有些慌。大过年的,家家都讲究争先起早,人家的饺子都下锅了,自家的还没包完呢。都是那云仙,非拉着自己在那儿闲唠,这了那了,左右不过是显摆她儿子多孝顺。曼曼也是,知道她今儿赶集回来得晚,也不知道过来帮把手,跟小海两人只顾围着孩子转。一个奶娃娃,满打满算能有多少事,还得占下两个人手。还有力军这个闷葫芦,偏偏这会子撂挑子,他要是能来帮着擀皮儿,她也能包得快些。香兰心下腹诽着,手底下不觉加快动作。

等鞭炮声稀落下来,香兰手底下才忙完。满满两盖垫水饺,白生生、圆滚滚的,看着就叫人欢喜。水开了,香兰在灶屋里喊力军放炮,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又喊小海。小海拿了一挂200 头的鞭出来,往院里的晾衣绳上挂。香兰见状,赶紧掀开锅盖预备下饺子。鞭炮炸响的时候,两盖垫的饺子下了锅。

饺子上桌,香兰在碟儿里盛好腊八蒜和醋,又多多地淋了几滴香油,喊他们吃饭。

小海跟曼曼从西堂屋一起过来了,曼曼抱着孩子,小海手里拎着孩子的水杯,一边走,一边殷勤地给曼曼戴帽子,给孩子掖包被角。香兰顶看不惯他那样儿,孩子倒也罢了,才七八个月大,怕冻着;曼曼那么大个人了,从西堂屋到正屋就这么几步远,哪里就冷着了?一个媳妇迷,娶个媳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竟一步离不得。前天下午俩人回来时,香兰出门去接,正好碰上东邻家的秀花嫂,她见了小海对曼曼娘俩的殷勤样儿,就吃吃地笑,你家小海跟媳妇可真好,我们家苗子以后能找个这样的就好了。秀花嫂家就仨闺女,大的两个早已出嫁,小闺女苗子刚大学毕业,还没出门子。眼见秀花嫂的笑里隐含着暧昧不明的意思,她只好强笑道,小两口好才好呢,他俩要是不好,就该我们当老人的犯愁了。你们家苗子文化高,指定找个好女婿。眼下却不好说什么,只紧赶着给他们开屋门,怕冻坏孙子。

力军还没过来。香兰从曼曼手里接过孩子,说:“我抱着孩子,你们先吃。”小海拿了筷子就吃,倒是曼曼犹豫了一下,说:“等爸来了一块吃吧。”

香兰说:“你们先吃就行,我去叫你爸。”说着,抱着孩子去了东屋。

她知道力军心里的病。今儿一早,她跟力军在大门口贴春联,正好碰上后邻六子家的小子回来,后备箱里满满的。六子跟他媳妇出来接,大包小包地往家搬。又是油又是米,又是鸡鸭鱼肉又是牛奶礼盒,愣是来回拿了好几趟。六子还说:“回自己家拿这么多东西回来干啥,又不是旁人家。”他儿子说:“一年一回哩,我成天不回来,也就过年孝敬孝敬你们。”六子两口子听了,脸上都笑出了花。她也笑着恭维他们,赞六子儿子孝敬。

好巧不巧,六子一家刚进去,就见秀花嫂家的大妞跟她女婿来送节礼。大妞跟她娘说:“今年回来得晚,节礼送得迟,娘你别见怪。”秀花嫂夸张地叫着:“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边说边笑嘻嘻地招呼她女婿往家里搬东西。完后还不忘招呼香兰:“来家里玩呗。”

香兰笑笑说:“不了,一会儿还得去赶集呢,你快去待客吧。”力军却一言不发,等六子一家都走了,他哐一下把刷糨糊的刷子扔盆里,扭头走了。好在只剩门心的福字没贴了,她赶紧刷了糨糊贴上,心虚地进了家。她知道,力军这是看到差距了呢,前儿小海他们回来的时候,后备箱里除了衣服跟孩子的用品,别的啥也没有。这两天了,两口子就只顾窝在家里逗弄孩子,别说鸡鸭鱼肉,连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没往家买过。什么事儿就怕有参照,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自家的儿子竟是如此不堪。她也气,想着好歹是自家儿子,哪儿那么多理儿挑,也就没甚在意。今年家里添丁进口,她记挂着要去新买些碗盘,跟力军说了一声就急着去赶集了。谁承想,他倒把这当成了个心事。

力军在东屋炕上躺着,脸朝里。香兰喊他:“吃饭了。”

不吭声。

再喊,就听他闷声闷气扔过来一句:“不吃了。”

“不吃饭不饿吗?”

“不饿。”

香兰好声劝道:“喝空气能饱肚啊?知道你不高兴,可这大过年的,再有什么气也不能摆脸上啊。儿子媳妇都等你吃饭呢。”

力军闻言坐起,拉着脸说:“那叫什么儿子,咱不说别的,你看看人家六子家那小子,再看看人家秀花嫂家的大妞,还养儿子,养这玩意儿有啥用。都结婚了,是大人了,还成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一点事也不懂。过年了,啥都不管,么都不买,就靠着爹娘养活。人家六子家的小子,大包小嘟噜地往家里拎。小海呢,他往家里买过一根菜一粒米没?啃吧,早晚,咱俩得让他啃得只剩下骨头。”一串话又急又快地砸下来,跟下雹子似的。

香兰回头看看门口,急得不行:“你小声点,小海先不管他,曼曼才进门一年多,还是新媳妇哩,大过年的,你不去吃饭,让人儿媳妇咋想?”

力军不吭气。

香兰拉着孙子的小手碰碰力军的脸,仿着小家伙的语气说:“我们牛牛来叫爷爷吃饭了。来,牛牛,你说,爷爷快去吃饭饭了。”又对力军说,“人家六子家儿子在省城,一年到头见不着两回,这点东西你就看在眼里了?你养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他,没心没肺的,他哪里想得起这些?你就不看儿子媳妇的面儿,单看俺牛牛的面儿,也得给个笑脸吧。”说着,腾出一只手掀了被子。

力军摸摸牛牛的小脸,沉默了一瞬,叹口气,终是披衣下床。香兰这才松了一口气。要出东屋门时,又回头嘱咐力军:“脸上放松点,别老紧绷着,曼曼还在呢。”力军脸上的乌云散去大半,却并没转晴,不过好歹看得过去。

到了正屋,小海盘里的水饺已经见底。曼曼却是犹犹豫豫的,不知在等他们还是怎么,盘里的饺子没大动。见他们进来,曼曼忙道:“爸妈,你们快来吃吧,要不就凉了。”说着,冲小海使眼色,让他把牛牛接过来。香兰把牛牛交给小海,也自去吃饭。

吃完饭,小两口抱着孩子回了屋,桌上留下一堆狼藉的碗筷。力军脸上立马阴下来,猛地把筷子撂到碗上,当一声,香兰吓了一跳。“不吃了!”力军起身要走。香兰看看,他盘里的饺子下了连一半都没有,就说:“再吃几个吧,那点就能吃饱?”力军闷声道:“气都气饱了。自己的碗都不刷,这是伺候祖宗呢。”说着出了屋门。

这不是鸡蛋里边挑骨头吗,谁家不是吃完饭一起刷碗?香兰知道,力军心里还是窝着疙瘩,疙瘩不解开,这个年怕是过不好。她心里毛毛乱乱的,紧着收拾碗筷,手一滑,一个盘掉地上摔了。香兰赶紧啐一口,口中念着“岁岁(碎碎)平安”,拿笤帚扫了。等收拾完碗筷,回头一看,力军又到东屋躺着了。

这可咋办?香兰有些犯愁。要说力军心眼小,倒也不至于,不过是今年压在他心底的事情多了,心下难受罢了。怎么说呢,自打小海订了婚娶了媳妇,家里倒一日比一日艰难起来。小海订婚那会儿,正赶上新盖大棚种菜,家里的钱投进去大半,彩礼钱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后面接着是催娶、结婚,再往后生孩子、养孩子,哪一项都得成万计。事儿太多,花项又大,平白地竟添了许多漏洞,大窟窿小窟窿一个个露出来,本来好好的日子,未免就露出些破绽来。她是紧着缩,可劲儿省,精打细算,还是没法子。算算,要把这些窟窿填满,怕不得要三五年。可到那时,说不好又添了什么花项。日子捉襟见肘,小海又不懂为大人分忧,也难怪力军生气。

香兰边擦茶几边思量,一不留神,腿上被碰了一下,一个东西从茶几下的搁板上掉下来。定睛一看,却是头晌赶集买回来的那个卷筒,那张年年有鱼的年画。算算,自打盖了新房子,怕粘胶污了白墙,都多少年没买过年画了,今儿咋就鬼使神差地买了这画呢?想想,还不是这饥荒打的,人都说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说不定,贴张年画能讨个吉利的彩头。再者,那画上还有两个大胖娃娃,那小模样顶像孙子牛牛,两个大胖娃娃抱着两条大鲤鱼,在画上正咧嘴笑哩,看着就让人喜欢,她这才动了心思买下来。

可是,贴哪里呢?香兰四下看看,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的是小海跟曼曼的大幅婚纱照,左侧墙上是小牛牛的百天照。她左右比量半天,总算寻摸到一块合适的地方,就贴在牛牛的百天照下面吧,看着喜庆。

把画儿贴好,香兰离远些细看,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呢?金灿灿的太阳照下来,富丽堂皇的;两个娃娃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藕节般白嫩,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都挺好。看到娃娃手里捧着的大鲤鱼时,香兰脑海里闪过一道光,猛地一拍大腿,坏了,忘记买鱼了。她心说,我说咋就觉着忘了件什么事呢,过年哩,年年有鱼,哪儿能不吃鱼呢?这么要紧的事儿都能忘,可真是忙糊涂了。

正想出门,忽又想起在东屋躺着的力军。大过年的,总不好一直这样僵着生闷气,得想个法子让力军把气消了才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气是小海惹下的,还得小海去解决。力军不就是气小海吗,都结婚成人了还只是啃老不知道孝敬爹娘,正好,今儿这鱼就让小海去买,兴许力军看着儿子懂点事,心里也就纾解了。

喊了三四遍,小海才慢吞吞地从西堂屋出来,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正陪牛牛玩呢,什么事儿啊,妈?”香兰见他这么个黏媳妇孩子的样儿,心里也是有气。大过年的,又不好发火,只得勉强平复心情,把力军因早晨的事儿自个儿生闷气的事儿说了。香兰说:“好孩子,咱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事儿,纯是你爸心眼小,你别跟他计较。大过年的,一家人和和美美才好,你去买两条鱼回来,就说是你买的,也算是孝敬你爸了,让他面子上能过得去。要不,咱家这个年可咋过?”小海答应下,穿衣服出门。香兰想了一下,又叫住他,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这个点儿了,集怕是早散了,你开车去镇上买吧。”小海犹豫了一下,到底把钱接过去,开车走了。

饺子中午已吃过,晚上就不必再吃,香兰开始预备年夜饭的菜。过年过年,总要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才是。香兰边择菜边思量,刚才跟小海说的话没什么不妥吧?思来想去,觉得还算妥当,又叹息一声,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母子俩之间竟如此担着分小心了呢?也就是小海结婚之后吧。没成家之前那是孩子,爹娘打得骂得,过后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成家之后,人家小两口才是一家,爹娘再亲,还是人家枕边人亲。前段日子,小海打电话让她去县城帮着看孩子,说曼曼得了哺乳期甲亢,得定期去医院复查。那会儿正好轮到老娘住她这里,老娘患老年痴呆好几年了,医生说叫什么阿什么海默病,跟个小孩子似的,自个儿顾不得自个儿。力军又得忙活大棚里那摊子事儿,自己吃饭都没个准点儿,更顾不上老娘。她忧心力军,也忧心老娘。可曼曼看病的事儿着急,她只好与大姐商量,提前把老娘送到大姐那里去了。送走老娘那天晚上,她总觉得委屈,老娘把自己养大,临了自己却为了小辈顾不上她,也真是不孝。想着想着,就发了条朋友圈:上有老人要养,下有孙子要看,真是两难。谁知,第二天小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不用她去看孩子了,已经请了亲家母帮忙。那语气干硬干硬的,小刀子似的,比三九天凛冽的寒风还冷。她不住地埋怨自己,坏了,肯定是那条朋友圈惹的祸,自己真是没事找事。撂下电话,她的泪就下来了。

香兰心里似有千头万绪牵着一般,不觉竟愣怔了。“妈,想啥哩,咋还把择好的蒜薹扔了?”抬头一看,是曼曼。曼曼倚在门框边嗑着瓜子儿,正看着她笑哩。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真是走神了,竟把蒜薹茎扔掉,反而把薹苞留下了,便笑笑:“还真是,竟糊涂了。”又问,“牛牛睡了?”“嗯,睡了。“手里的瓜子儿嗑完,曼曼动手帮着香兰择芹菜。娘俩边择菜边闲唠,曼曼说:“小海又去哪儿了,咋也不来帮忙?”香兰说:“我让他买鱼去了。”曼曼皱了下眉头,说:“咋又买?咱家不是还有炸的带鱼吗?”香兰笑笑,说:“带鱼是带鱼,鲤鱼是鲤鱼。咱这儿的黄河鲤鱼有名哩,过年都要吃,年年有鱼嘛。”见曼曼脸色有些不好,香兰说:“没几个菜,我自己弄就行。你去守着牛牛吧,小家伙会爬了,别自己醒了找不着人再掉下床。”曼曼把择好的芹菜放下,说:“那行。妈你要用人帮忙就喊我。”临走,香兰又叫住她:“我今儿集上买了果子,有蜜三刀,也有羊角蜜,你拿过去吃吧。”曼曼答应着去了。

看着曼曼消瘦的背影,香兰心里五味杂陈。怎么说呢,曼曼也算是个好闺女,长得又俊,性子又好,还给他们老杨家生了孙子,自己倒落下个甲亢的毛病,真是没得说。就有一点不好,太听她妈的话了。她妈,自己那亲家母,那可不是个好惹的茬儿。

当初,听说曼曼的娘家妈难缠,她本不愿意这桩婚事,可谁让现在村里的闺女难找呢?更何况,小海还看上了,可心可意的满意。之前相了多少回亲,光舍下的糖块就得千儿八百块钱,小海不是嫌人家个儿矮,就是嫌人家不够俊,要不就是皮肤黑、性子直,愣是一个看不上。急得她跟力军什么似的,生怕小海再打了光棍。正当她着急时,可巧,看上曼曼了,人家曼曼也愿意他们小海,他们做爹娘的还能说啥,只得低头做人,只为婚事顺顺利利地过去。

说起来,她香兰之前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在欢山谁不知道她香兰,那是女子里的人尖子,长得又好,性子又要强,又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她刚嫁过来那会儿,一家一户的有个什么出头要脸的事儿,换手绢,接媳妇,送闺女出门子,都喜欢找她。也是她嘴巧,场面话说起来一串一串的,总能给人把事儿办得圆圆满满,本家里哪个不夸赞她?也就把她的心气儿给养了起来。谁承想,临了,倒被自个儿子的婚事给难为住了。她那亲家母,事儿忒多,动不动就挑唆她闺女。这不行那不行,要了房,又要车。在县城买房子花了五十万,又说什么现在结婚不能没有车,人家笑话。香兰没法,又花了八万多给他置办了一辆车。结婚当天,临上车前,还给摆谱拿架子,硬是说接亲的车是不上档次,对自个儿闺女不重视,不肯让上车。那个时候,客人们都等着,请人算好的吉时也不能误了,她真是难为得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可有什么法子呢,如今这年月,闺女比小子金贵,难得小海又中意,只得受人家拿捏。她躲到东屋偷偷哭了一阵,末了,还是舍脸请媒人说和。说和半天,同意不换车,但还是又应了人家的要求,婚礼上的酒席花费他们老的拿,进的钱得归小两口,还得交到亲家母手里帮她闺女攥着。她气得浑身哆嗦,可耐不住命脉在人家手里拿捏着,只得应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难不成还要悔婚?要是婚事真黄了,她可就成了欢山的笑话了。她那么个要强的人,怎么能受得住那个?婚事办完,进的礼钱都在亲家母手里攥着,酒席司仪花费了两万多,又成了她跟力军要还的账。事后她才反应过来,嫌婚车不够档次是假,借这由头给她闺女谋求结婚进的礼金才是真。那天晚上,小海跟曼曼洞房花烛,她跟力军在东屋抱头大哭。都说儿女债,儿女债,真是没错啊。

前段日子,亲家母又生事,居然跟她要奶粉钱。电话里说得好听:“嫂子,你也知道,曼曼这生了孩子,就得了这么个病,大夫说了,是弄孩子累的呢。这曼曼吃着药,也没法喂奶,牛牛只能喝奶粉。你看他们小两口,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还得还房贷车贷,你们当老人的不得帮衬点。”女方家尊贵,她好言好语地应着,挂了电话就拉下脸。力军问:“说什么了?”她黑着脸说:“跟我要奶粉钱呢。孩子是我生的吗?怎么就该我出这奶粉钱?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说着,香兰使劲朝手机啐了一口。力军说:“小海跟曼曼也是这意思?”香兰气得脸儿煞白:“他俩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你那好亲家母做主。再说,给他们钱的好事儿,他们还能不赞同?”小海在他媳妇跟前,跟个没嘴的葫芦似的,什么都听媳妇的。曼曼呢,又什么都听她娘家妈的。末了,他们的事,最后竟由亲家母当大半个家。力军吸着烟,闷头不语。香兰越说越气:“小海也不想想,为着他结婚,家里拉了多大个窟窿,至今还没堵上呢。尤其是力成家那三万,人家儿子眼看就要订婚,也是等着钱用,咱不说帮多少,怎么也得把借人家的先给了。这会儿,倒又合计丈母娘算计他亲爹妈了,这个白眼狼!”气有什么用,还不是乖乖把钱给人家送去,谁让儿子在人家母女手底下辖制着哩。有时想想,真想就此狠下心不管不顾了,可到底是自家儿子,要因这再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到底不忍心。钱最后还是到了小海他们小两口手里,却从亲家母那里转了一道弯。香兰想想就觉得窝囊,奶粉钱是她拿的,末了,倒让亲家母做了好人。

香兰刚把菜蔬洗好切好,曼曼就过来了,一手抱着牛牛,一手捏着一个羊角蜜。香兰赶紧撩起帘子让娘俩进来。曼曼说:“妈,你买的果子真好吃,我就爱吃这个。”香兰把牛牛接过来,说:“好吃就多吃点,我跟你爸都不爱吃甜的,你们吃就行。”

娘两个正说着,就听见院子里小海回来了。小海在外面喊:“妈,鱼放哪儿啊?”香兰故意大声说:“放大盆里就行,一会儿让你爸收拾了,晚上好吃。”恨不得左邻右舍的都能听见。不一会儿,小海进来,递给香兰一把零钱:“鲤鱼十块钱一斤,一共6斤多,没花完,这是剩的钱。”香兰瞥了曼曼一眼,说:“你收着就行。”曼曼说:“你买鱼是咱妈给的钱啊?”小海说:“是啊,咋了?”曼曼说:“这鱼你不吃啊,你咋不自己拿钱?”小海说:“我微信里一共还有六十块钱。”曼曼说:“你咋不跟我要啊?还是你不懂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虽多是埋怨,话里却轻松不少。香兰听得不耐烦,打断他们:“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我跟你爸就小海一个,我们的就是你们的。我去叫你爸杀鱼。”说着,抱着牛牛出去了。

到了东屋,香兰喊力军:“别跟孩子置气了,快起来吧,小海给你买了两条鱼回来,快去收拾了去,咱晚上炖了,年年有鱼哩。”

力军没动静。牛牛却闹起来,要找妈妈,香兰只得先去西堂屋把他给曼曼。等回到院里,却见力军已经起来,正在盆里收拾那两条鲤鱼。香兰这才松口气,今儿这风波大约已经过去了。她还不知道力军,就是个好面子的,看见人家儿子闺女大包小嘟噜地往家拿东西,自家儿子空手回来,脸上过不去呢。小海拿这两条鱼算是给他买个面子,这回该是好了。

冬天就是天短,还没干多少事儿,天色已有些暗,不觉一天就过去了。砰——砰——不知哪家烧包的,竟然放起烟花来了。没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或远或近的,把个村庄都唤醒了。香兰知道,这是人家开始下饺子了。两条鱼都已收拾好,一条在院里铁丝上挂着,一条已剁开拿葱姜盐料酒腌上,预备今晚炖了。

香兰手脚麻利地把菜一一炒了,开始做鱼。等锅里底油一热,香兰把腌好的鱼块放进去煎,许是没控干水分,鱼一下锅,热油迸溅,油烟气也冲上来。被热气一熏,香兰眼睛一酸,一下子落下泪来。曼曼过来帮忙端菜,眼尖,一眼瞅见,问她:“妈,你这是咋了?大过年的!”她忙用手背擦擦眼睛,恨恨地说:“嗨,没个油烟机就是不行,烟气熏得眼睛疼。”曼曼说:“没事吧?要不用凉水冲冲。”香兰摆摆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快过去吧,鱼熟得快,我一会儿做好就过去。”

香兰把鱼端上桌时,力军跟小海正喝酒,爷俩边碰杯边说话,话稠得跟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似的,看上去倒像从未有过隔阂一般。曼曼坐在一边,时不时夹一筷子青菜喂牛牛。香兰招呼说:“鱼来了,快趁热吃吧,年年有余呢。”

力军脸上有了些笑模样,边喝酒边絮叨:“今天,我也算吃到儿子孝顺的鱼了。以后啊,我们也不指望你们什么,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说着,又拿筷子搛了块鱼腹肉给小海,“来,尝尝你妈的手艺,做鱼那可是你妈的拿手菜。”小海口中嗯嗯应着,没动那块鱼肉,只把筷子往青菜盘子里夹菜给牛牛。香兰夹了一点鱼肉放入口中,不禁皱起眉头,这鱼,有点苦。便问:“这鱼怎么有些苦?别是没去苦胆吧?”力军说:“去了呀。”接着又恍然道,“哎呀,我杀鱼肉的时候好像把苦胆弄破了。”香兰说:“我说呢,难怪?还行,也能吃。”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口中,微微的苦涩伴着鱼的鲜香在口舌间泛滥开来,真是五味杂陈。

香兰的筷子在盘子里来来回回,一顿饭吃完,也就吃了一块鱼。她的目光吸在那碗鱼上,她发现,一直到吃完饭,力军、小海跟曼曼都没夹过一筷子鱼,力军给小海夹的那块鱼肉也完好无缺地剩在碟子里。等年夜饭吃完,桌上的菜基本都光了,唯有鱼几乎没大动。收拾完其他碗碟,香兰最后去端那碗鱼,迎头看见墙上年年有鱼的年画,她想,剩下也好,年年有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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