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禾 岫
我是神经病。大家都这样说。
母亲也是。她活着的时候,人们也经常这样说她。现在她走了,人们还这样说,因而我一直觉得她并没有离开。五年前四月的那个下午,被我狠心送进华林山狭窄炼尸炉里的,或许只是她那枯朽的身体,她的灵魂则长久地留守在那间填满白月光的老旧阁楼里,像一片上个世纪的彩色糖纸,独自鲜艳着。
我常常会在月光皎洁的夜里想起她。她的善良慈爱,喜怒无常,歇斯底里,无情决绝、痛苦可怜,以及形容可怖的弥留哀嚎。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她那枯败的躯体里,到底住着怎样一个复杂矛盾的灵魂。
母亲在世时,家中的灯一到傍晚就全部亮起,餐厅里摆满各类可口的食物,炉子烧得热烈,整个屋里暖烘烘的。炉壁中装满红薯,到了中午,放肆的香味常给人过年的错觉。黑头也总是懒懒地趴卧在炉脚旁的旧毛毯上,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它似乎从未有过心事,对于这人间的悲喜它充耳不闻。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习惯地将靠近街道一边的窗子打开,然后想象着一屋子的香气爬出窗子,下沉,旋转,绕过高楼、电线,穿过搭晾在院里的蓝色内衣的隐秘伤口,在张家奶奶热浪翻滚的油条锅里短暂逗留后,在人车匆忙的街道上,被一声汽笛炸成万千的碎屑。她自己则满足地倚在窗口,看着巷口不断进出的人群,鸟雀般消失在夜幕里,然后自言自语:“饭点了,他们为什么总是不回家?”
我和母亲住在最高的阁楼里,下边是父亲,再下边,是那些把我跟母亲当作神经病的人。父亲常说他们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不知道“小人”到底有多小,但从他暴起的青筋能够判断出,这样的人长得一定不好看,容貌和灵魂至少有一样是丑陋的。多年后,当我真正面对他们的时候,对方眼里的凶光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父亲以外的恐惧。在那些冰冷目光的杀戮里,腹背受敌的我也沦落为神经质,看似偶然地拥有了同母亲一样的“复杂”灵魂。我一面沮丧,一面庆幸,一面无措,一面希望。
天台是父亲的鸽棚,每日都有新的生命诞生。黄昏,成群的鸽队就开始在楼顶来回盘旋,一边飞,一边发出紧密而又梦幻的声波,如同战时的警报,让人既兴奋又紧张。父亲亦是沉浸在这样的声响中不能自拔,像个四大皆空、痴迷禅定的老和尚,看似明了,实则一生都活在困惑之中。
阁楼已被新建的大厦包围。坐在天台的父亲面色阴郁,常常哼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之类怀旧的歌曲,一坐就是一天。年轻时,面对这样的处境,他尚有一走了之的勇气和能力。可是现在,他老了,末日之躯,如枯纱败网,吹弹可破。他倒也识趣,把全部的心思改放在了天台的鸽子身上。不论盛夏、酷暑,我每次去天台,总能目睹鸽棚前摇椅里的父亲,喉咙里接连发出不甘的鼾声……
日头再也不能照进阁楼,只有晴朗日子里的白月光,风雨无阻,为阁楼里的人和猫送来午夜清冷的关怀,我亦在这样的关怀中,陪母亲走完了她最后的路程……
父亲的青年时代是在高墙里度过的。他曾在一个宿醉的清晨,轻轻摇醒睡梦中的我,煞有其事地说,淼子,人的命运他妈的绝大多数时候不就是一个玩笑么?
对于父亲的青年时代,我不能过多地讲述,但必须要说的是,他是个极其不幸的人。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的爷爷成为金城第一师范校长的那一刻起,父亲的不幸就已成为定局。运动开始后,爷爷踉跄入狱,不久撒手人寰。天生痞气的父亲不能理解爷爷作为金城学人的荒唐结局,他想要一个说法。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莫名的囹圄。
从进入高墙那一刻起,他的不幸就真正贯穿了他的一生。
高墙外是个巨大的鸽场,鸽子归巢时发出的致密声响,是十一年里,他听到过最动听的“自由之声”。到了夜里,月光悄悄爬过天窗,将灰暗的墙壁照得煞白。他呆呆地看着觅食的虫蚁排着长队,匆忙往返于黑暗与月光之间。狱友的鼾声河水般哗啦啦流淌在午夜的黑白,流淌进他干涸的梦田,同白日里的“自由之声”交错撕扯……后来他回忆,那个时候,真想翻过高墙,一走了之。
露往霜来,失去自由的日子抽丝剥茧,终如流沙逝去。
运动结束后,爷爷作为金城文化名流,其事迹、著作被放进了博物馆。好多次,当我走进馆内,看到镜框中爷爷身着长衫站在讲台的照片时,一股莫名的电流瞬间穿过身体,我似乎感到了来自灵魂的震颤。“重获新生”的爷爷成了薛家没落前的一抹极光。
几乎是在同一天,远在关山的父亲也重获自由。他苦苦讨要的说法,在十一年后终于得到了合理的回应。
走出高墙的那天,扑面而来的河风的温柔让他浑身战栗,就像一只刚刚完成冬眠的青蛙,早已忘记了春阳的温暖,冰封的灵魂急需一次彻底的消融。
他独自去了鸽场近旁的山坡,坡上长满了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和各类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天空悠远,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这一天,他仿佛明白了自由之于人生的意义,却似乎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是关山的五月,槐花尽放,山野的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沁人的馨香,窑河从坡下潺潺流过,在百里外,被凸起的山体裁成两半,河床渐次开阔,山上碧瓦朱甍。再远处,层峦叠嶂,似万佛朝宗,河面雾气蜿蜒升腾,青山绿水,如临仙境。
想到过去的这十余年里,家中老人溘然长逝,发妻转嫁他乡……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如同饮下一壶浓烈的陈年老酒,让人不禁泪流满面。他即刻强迫自己拉下回忆的闸门,让自己平静下来,十几年的禁锢都已过去,往后自由美好的日子也正敞开宽容的怀抱,微笑着向他走来。过去的十一年里,他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模拟此刻的场景,如今都已成为现实,他应该欢呼雀跃,应该饮酒高歌。
这时,身后的山坳里又传来农人悠远的叫喝:“吆——呔——喂,吆——呔——喂。”
他想,一定是贪吃的老牛舍不下路边的青草,惹怒了着急回家的主人。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农人手中那挥舞的皮鞭划破夜幕时,老牛眼里闪过的短暂惊悸。接着,那梦幻的“自由之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明显感到一阵猛烈的逼迫。最后,他终于看清,这是一支排列整齐的鸽队,领头的是一只全身褐色的成年鸽子。他惊喜地目送着鸽群远去,直到消失在迅速沉降的暮色里,犹如一颗跌落深潭的重枣,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这一夜,他满脑子都被那梦幻的“自由之声”充斥,翌日醒来时,只记得半梦半醒间,一条黄色的大河哗啦啦在脚下淌了一夜,身上的汗衫已被清晨的雾气濡湿。他已褪去了禁锢的疲惫,随着太阳的升起,眼里也开始泛起光来。他脱下早已湿透的汗衫,在窑河边淘洗后,便踏上了去往金城的路。
出来后,日子总是飞快,像是上满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刚放下,就跳出老远,再一眨眼,它已跳出了你的视线之外。
三个月后,父亲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了省城最大的鸽市里。有人认出了这个从前风光无限的公子哥,一番冷嘲热讽后,将他邀进了店铺,竟也管了茶饭。席间,对方腆了肚子,叼了烟斗,拉长了语调,重复着自己的发家史。许是吃了对方的粥食,父亲便也识趣地附和,不时还会竖起拇指,不吝为其赠予一个多少有些虚伪的赞。十余年的高墙生活让他早没了当年的脾气,多了几分圆滑。店主随后又向他讲述了十年来省城的变化和各种轶事,同时饶有兴趣地向他打听了许多里头的事。谁曾想编故事恰是他的天赋,于是天马行空、绘声绘色地讲了近两个时辰,对方听得高兴,临走又送了他一对鸽子,父亲欢喜地提回了那个阔别多年的四合院。
父亲的出现引起了薛家大院压抑许久的骚动。那天,巷子里站满了生疏参半的男女老少,让他惊奇的是,大家的问候竟一致地变成了一句不含任何情绪的——“回来了?”
“嗯——嗯,回来了,回来了。”他尴尬地向着人群一边点头作揖,一边迅速朝四合院走去。他明显有了自尊。
父亲的到来让寄居在偏房的外乡人表现出了明显的恐慌,就连一句不含任何情绪的问候竟也忘记了。父亲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也不搭理,将手中的鸽笼挂在樱桃树上后,径直回了上房。
几个月后,父亲遇到了母亲。
再后来,金城掀起老城区改造的热潮,似乎只用了一夜,城市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焕然一新。四合院在挖掘机的轰鸣中被夷为了平地,薛府的辉煌时代结束了,薛家数代人苦心构筑的精神大厦在那一刻也轰然倒塌。
四合院被拆后,父亲的鸽子也不知去向。此后的几年里,他整日周旋在开发商与众亲房之间,长期的失眠与操劳,使得他迅速衰老。
拆迁开始的那一年,父亲蓄起了胡须。多年后,我的母亲去世时,他俨然一位仙风道骨的长髯老者,瘟疫般,充斥着方圆街坊的茶余饭后。
后来,经过父亲的据理力争,才分得两套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外加一个天台,供他养鸽子。
“简直就是骗子!”每次想起从前在四合院的幸福光景,父亲就气得咬牙切齿,两鬓的青筋暴起。一夜过后,满嘴水泡,往后的几天,粥食难进。
每天早上,他早早地起床,穿过密集高楼间的缝隙和街上错综的天桥,到跟前的早市,买来新鲜的玉米粗糠。回来后,盛上满满一搪瓷缸子,端了茶,爬上天台,坐在摇椅里,一点一点撒在棚前的空地上。待到全部撒尽,他才慢慢悠悠地拿起地上早已冰凉的浓茶,猛喝几口后,端详着地上觅食的鸽群安然睡去。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阁楼里的水仙一年四季都不见开花,只有臃肿的根一年比一年富态,没几年就填满了整个瓶胆,水都浇不进去,以至于后来连臃肿的根也日渐消瘦了。幸好母亲及时换了更大的花瓶,日夜照料,才勉强帮它回到往日的模样来。即便如此,但还是没能扭转它生来悲苦的命运。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它就决然枯萎了。我一直觉得它是追随母亲而去了。没想到,就连植物竟也这般深情。
母亲弥留的日子里,全身溃烂,生满蛆虫,我曾尝试过很多方式和那些顽固的虫子较量,用纸擦,用药涂,用水洗,甚至用刀刮,用火烧,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现在,我依然常常梦到那些白色的蛆虫爬满母亲后背时的恐怖景象。好在彼时的她已经没有了知觉,对于这些恐怖的发生她并不知晓。
母亲临走的那天突然清醒了过来,她把我拉到耳边,一边哭一边问我:“淼子,你有钱花吗?”
“有呢,妈,有呢!”我一边回答,一边跑向阁楼取出这些年来攒下的为母亲看病的钱来。回来时,母亲已经闭上了眼睛,起初我以为她睡着了,试图将取来的钱一张一张塞进她的手里。但当我触到她的手指时,人已经没有了温度。我猛然意识到,那个与我最亲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母亲走后,父亲就变得愈加静寂。他没有出席葬礼,也没有在我的面前表露出一丝悲伤。他不再回忆四合院的辉煌,不再流连于鸽市午后的喧嚣,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囹圄。
后来,一个心不在焉的饭局中,一个与我有着同样遭遇的小学妹问邻桌一位被称作“半仙”的中年人:“是不是上辈子作的孽多了,这辈子才会受很多的苦,这样的人走了是不是要下地狱的?”
“是要下地狱的……”中年人若有其事地说。
我明知这世上哪有什么地狱、天堂,却还是心头一怔,不禁伤感起来,我可怜的母亲不会也去了地狱吧?
除了吃饭,父亲跟母亲很少长久地待在一起。我出生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彻底分居了。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古老的成语:镜破钗分。要不是碍于伦理,这样的婚姻着实没多大意义。
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年她之所以要嫁给父亲,是因为看上了对方在城中心的四合院和城镇户口。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姑娘能够嫁到省城,一个农村小伙能够娶个省城媳妇,比六月天看到雪花还难,如若真有这般好命,谁又愿轻言放弃呢?
我为自己能够理解母亲的选择而感到自豪。
母亲从小在乡下长大,是家中唯一读书到高中的孩子。况是受过教育的缘故,打小就心高气傲,从来不跟乡下同龄的孩子玩耍,学校毕业后更是每日盘算着如何挣钱,她想在省城安家,不想被人瞧不起。
说来也巧,母亲来省城工作的第一年,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刚从监狱回来的父亲,不到一年,两人就结了婚。婚后一年便有了我。
除了养鸽子外,父亲对家中的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有出席过我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以为我是个有老子生、没老子教的野种。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沿着墙角走路,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去厕所,常常在课堂上被尿憋得面红耳赤……书包里一年四季都藏着一把剪刀,我知道,有老子生、没老子教的孩子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先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怪人,败家子,甚至人渣。
在我还上小学时,家里有好多爷爷留下来的名贵字画,经常惹得亲戚朋友前来观赏。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时,父亲正全神贯注地趴在书桌前,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一张已经泛黄的书法上认真描摹着。然而,当我放下书包再去看时,原本飘逸隽永的书法已经变成了乌漆麻黑的一片。恰巧这时母亲买菜回来,看到丈夫令人不解的行为,迷惑地呆了很久。她想要制止,但转念便放弃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地领教了父亲的暴戾,只好轻声埋怨了几句后,进了厨房。谁知父亲听到后仍旧暴跳如雷,一把将桌上的书法撕得粉碎,端起桌上的浓墨,冲进厨房,狠狠地泼在了母亲的身上:“你皮痒了是不是?”
被呵斥后的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吓得呆在原地不敢作声。父亲则转身走出客厅,去了天台,只留下我和母亲在屋里独自忍受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与绝望。
祖上留下的丰富的书画手札,就这样被父亲尽数糟践了。后来听爷爷生前的一位好友说,随便在这些字画中挑出一幅,都可在金城的核心地段换得一座豪华的四合院。周围的人都说薛家的基业要败在这个浪荡公子的手里,好端端的孩子在监狱蹲傻了。
谁说不是呢!
母亲虽然委屈,却从未想过离婚,她是个勇于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的人。当初在得知女儿要跟坐过监狱的父亲结婚时,乡下的外公外婆脸都黑了,死都不同意。
“我们祖祖辈辈穷是穷,但从没有出过一个犯人,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和脸面,这两样东西丢了,跟猪狗有什么两样?”外公气愤地对母亲说。
他们哪知道父亲的牢狱之灾是飞来横祸。
当时的母亲心意坚决,哪怕是跟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嫁给我爹。这样的勇气多少震撼到了成年以后的我,让我为母亲的遭遇感到不公和唏嘘的同时,也生出许多敬佩来。
父母婚姻的失败让我对“门当户对”这样的论断深信不疑。一味的付出和一昧的索取,同样自私;居高临下和委曲求全注定悲剧。
黑头一天到晚守在鸽棚前,直到饿了才灰溜溜从天台的梯子上爬下来,跑到厨房,在母亲跟前讨得一块肉来,叼至客厅兴奋地把玩一番后才吃掉。但谁也想不到,不久后的一天,黑头会因为自己的天性使然连性命都丢掉。
那是北方一个毫无新意的冬天的早晨,黑头在多次踩点试探后,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将好奇的爪子伸向了鸽棚。从早市回来后的父亲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鸽毛后,勃然大怒。很快,他就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销赃”的黑头,一把将其从尾巴拎起后,径直摔出了窗外,伴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黑头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画上了句号。
“哼!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次我让你吃个够!”
接着他又跑到阁楼的卧室,将已经卧病在床的母亲一把拽起,扯住头发,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看看你养的先人,都干了什么好事?怎么还不去死!”
此时的母亲因为病情的加重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意识,任由失去理智的父亲肆意摧残。那时的我已经成年,回家后,看到母亲头发凌乱地蜷缩在床上,脸上的手印已经浮肿,被子上到处散落着她枯黄的头发时,我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已经不是父亲第一次打母亲了。小姑说,父亲从监狱里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变得捉摸不定,常常前一秒还在说笑,下一秒就开始抓狂。后来跟母亲结婚后,常常吵架,动辄拳脚相加。
好在现在母亲终于走了,这一点她比谁都聪明。有时候我真为她高兴。
我的祖上是地道的老金城,书香门第,祖祖辈辈生活在城中心的大四合院里。当年的阔绰可谓是羡煞旁人,一连百米的青石巷道都属薛家所有,院内植有各类珍贵草木,百年的紫藤足有臂腕粗细。奶奶又是周围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家中收留了很多来此逃荒的外乡人,专门腾出数间偏房给他们住。逢年过节还不忘送上米肉点心之类,以示关怀。这些人大都来自江浙地区,天生有着过人的生意头脑,自从有了稳定的居所后,就开始做一些摆地摊、卖红薯之类的小买卖,日复一日,越做越大,没几年就有了自己的店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尤有甚者,穿起了长袍,戴上了白帽,嚼上了蹩脚的本地方言,卖起了牛肉面……
奶奶去世后,这些原本寄居的外乡人便一致摆出了主人的架势,开始公开与父亲叫板,从前出借的房子也被其据为己有。四合院拆迁时,他们都以户主的身份分得了房子。
母亲生病后,常常在夜里哭闹。在她的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一个安静、慈祥、善良;一个狂躁、怪异、可怜。早先我并不知道这些,她先是将我新买的衣服和鞋子用床单包起来后,塞进床下……
“你是不是有病,那些都是我新买的衣服和鞋子,你为什么要藏起来?”我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脾气,在我的责骂下,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惊慌地蜷缩在墙角不停地说衣服上有玻璃,衣服上有玻璃……
后来,她的病情加重,我跟她的矛盾也随之升级。终于有一天,发病后的母亲打烂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她说镜子里有魔鬼要害她,又将我的衣服一件件剪碎,打包丢进了楼下的垃圾箱。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被剪的衣物,七零八碎,没有一点规则可循。我想她一定是刻意的。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动手扇了母亲两个耳光。母亲没有还手,我当时并不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清醒,她只是满脸错愕地看着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更不明白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为何要对她拳脚相向。她愈是这样,我就愈是生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看看这个家都让你搞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不去死,要来祸害我。”
那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恶毒的话,却单单用在了自己最亲的人身上。母亲去世后,我久久不能释怀,一度认为是自己的任性与无知逼死了她。
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暴怒而停止自己的怪诞。那以后,母亲经常一丝不挂地跑到楼下院子里,冲每一个过往的人喊“有人要害我”。每次下班回来后,邻居们总是将我堵在院子,阴阳怪气地冲我问道:“你妈是不是疯了?”
“你妈才疯了。”她们的言语伤了我的自尊,也彻底激发了我内心的愤怒。我一边哭一边冲着眼前不怀好意的人群怒吼:“你们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凭什么说我们家闲话?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疯了,她剪碎我的衣服的同时,也彻底剪碎了我对她二十多年来的信任。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这样做的,唯一能说明这一切的,就是她不正常了,她真的病了。呵,我的母亲居然成了疯子?一个喜怒无常的混蛋父亲就够不幸了,现在连母亲都成了神经病,我铁定是上辈子造了大孽!
母亲病重时曾进过几次重症监护室,经过诊断,专家模棱两可地说:“是亨廷顿舞蹈症,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现在已经到了晚期,商量一下提早准备后事吧。”我还未来得及悲伤,专家又接着说:“这个病有着60%的遗传概率,你和家人有时间也去北京做个基因检测……”
母亲临走前的那段日子,我四处寻医,很快便花光了这些年上班攒下的十万块钱。曾经,我以为十万块是个极其巨大的数字,为了让它的巨大显得真实可信,我常常将它想象成一座新房,一辆车,一个新娘,以及无数场体面的婚后蜜月。然而,当它几乎以流水的速度从我的手中消失,从此与我无关时,我的彻悟竟显得那样迟钝。我并不为此感到沮丧,我的母亲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面对母亲的病,那些享誉金城的所谓名医一时间都成了丈二的和尚,丑态百出。这期间,母亲的状态越来越差,一连几日都不进粥食。本就窄小的病床上,她嶙峋的躯体如同一节枯干的胡杨,寂静地等待着命运大火最后的焚烧。她的可怜让我心如刀绞。
现在,距离母亲离开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夏天过去就又到了母亲的忌日。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梦见她又回到了阁楼里,一个人站在阁楼清冷的白月光里对我说:“孩子,我没有去地狱,你的钱够花吗?”
后来父亲也走了。在收拾他的遗物时,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我的出生原来与他毫无关系。在书的封底还夹着一张金城医院的亲子鉴定书,上面有我和父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