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 子
爹的病到了晚期,医生说活不过这个秋天。而现在,秋天已经开始了。我是爹唯一的亲人,为了不留遗憾,决定去找传说中的鬼骨草。
鱼贩子老王说,船头朝北,一直向前划,不要回头,不要停下。有个叫黑水潭的地方,白天静悄悄,晚上有炊烟、有喧哗、有幽怨的渔家小调。水边上有一种植物叫鬼骨草,长在动物的尸体上,开出的花血一样艳,有刺鼻的血腥味。据说这种花毒性很大,一旦误食会丧命。而病入膏肓的人吃了它,以毒攻毒,能死里逃生。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张大鼻孔,耸起鼻尖,不能错过鬼骨草的气味。那是我爹的命。
黄昏,船在一个大汊口迷失了方向。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方位,老天黑了脸,滚过几个炸雷,风把一排排白浪推到眼前。小船在湖中心转了几个圈,瞬间被浪吞噬了。
不到大湖深处,不知道有个叫黑水潭的死湖汊,水面浑浊,泼了墨一般漆黑。漆黑的水底下,有成群的乌龟,被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汩汩往上吐水泡。水泡跃出水面,发出饥饿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持续不断向远处蔓延。与山体碰撞,变成一种诡异的和声。
醒来的第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火旁边。燃烧的火焰蹿得老高,耳边响着干柴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我侧过脸,看见一个老人眯着眼坐在地上,双腿并拢,下巴支在膝盖上。她手上拿着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回在火上转动。
一只黑色的大山猫毛发油亮,体态像狗一样健壮。它尖耳朵竖起,秃尾巴支棱着,目露凶光,警惕地审视我。
老人挥手赶它。猫不动,脊背高耸,蓝眼珠子瞪着我,嘴里发出呜咽。那架势,随时要扑过来,把我这个不速之客当鱼吃了。
我顿悟:山有名,庙有主,我误闯了它的地盘,引起了它的愤怒。
“山鸡!来客了,抓一条鱼来。”老人见猫一动不动,声音里充满了责备:“我的话不灵了是不?好吧,我现在就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让野物吃了你。”她两手撑地,屁股翘起,假装生气要走的样子。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第二个人,才明白她跟猫说话。我纳闷,明明是只猫,咋就叫山鸡呢?
忽然间,觉得这只猫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过,在我眼里,天下的猫除了颜色不同,都长一个样子。想起蛮子家的猫也叫山鸡。那是个祸害,在渔村咬死了几十只鸡,狗都怕它三分。
这只叫山鸡的猫听懂了人话,很不情愿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嗷”地叫了一嗓子,四条腿腾空一跃,跳着跑开了。
“被我惯坏了。”老人嘿嘿地笑着,得意地晃着头,好像猫是她养的孩子。
“今天是几月几号呀?”老人的脸藏在头发里。头发打着结,乱糟糟的,像从来没梳理过,藤蔓似的拖到肩膀上。眼睛在头发后面转动,忽明忽暗。她在头发的缝隙里偷窥我,而我却不容易看到她真实的脸。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记得早上出门前,爹让我撒一碗米到院子里,说是给喜鹊吃。每年的今天,它们要飞到天上,给两位仙人搭桥。爹说这是善举,不能亏待它们。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娘的名字叫喜鹊。我爹想娘的时候,时常望着枝头上的喜鹊发呆。
“过几天就是七月半鬼节了,黑水潭邪得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迫切地说明了来意。老人不紧不慢地用树枝拨弄着火苗,鄙夷地笑出声来。
“鬼话!哪个嚼舌根子说的?红花黄花见过,白花紫花也见过,就是没见过流血的花。不信,你自己去找。”
“鱼贩子老王说的。他亲眼见过。”
老王说,黑水潭是下风浪,又是死湖汊,遇难的船只漂到这里,便是最后的归宿。淹死的人叫水鬼,心不甘情不愿,憋着怨气,长成一种植物叫鬼骨草,开出的花鲜艳如血。
“这世上,人唬人,鬼唬鬼,结巴子唬拐子腿。这个老王到底是人还是鬼呀?说话不要舌头。”
老人的言行有些怪异。我不敢接话,也不敢看她。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头顶上的天。天不过井口大,四周是黑压压的树,树冠伞一般张开,蓬勃地向上伸展,遮住了天上的云和少许的亮光。这就是黑水潭。有半人高的芭茅草、有剑一般挺拔的树、有坚硬的石头、有落日穿过树木投下的斑驳陆离的光影。树上有鸟叫,几十只或上百只,高一声低一声,阴一声阳一声,带着与生俱来的诡异,能把人骨髓里的寒气给逼出来。
我张大鼻孔,贪婪地抽动着鼻翼,恨不得把所有的气味都吸进肚子里,却没能闻到鬼骨草的血腥味。
一条蛇倒挂在树上,尾巴缠住树枝,头直直地向下垂,小舌头一伸一缩,一副饥饿难忍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蛇,比想象中的可怕多了。它眼里藏着阴险和狡诈,估计已经蓄谋已久,只等老人走远,它尾巴一松开,就会扑到我身上。
我想逃,浑身无力,身子像木桩一样钉在地上。我不知道在水上漂了多久,又怎么沦落到岸上。总之,那场风暴摧残了我的筋骨,消耗了体内的元气,现在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老人撩了一下散落的头发,指尖掠过脸颊,脸上又多了几道烟灰印子。看不清她的五官,也看不出她的年龄,甚至在某一瞬间,难辨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吃鱼咯!”鱼烤焦了,炭一样硬邦邦的。老人用树枝敲打着,剥去表面一层黑皮,露出里面白净的肉,丝丝冒着热气。她凑到鼻子底下嗅,嘴呼呼吹气,笑纹漾开,很有成就感。她撕一片送到我嘴里,我躲闪不及,嚼了两口又吐出来,捂着肚子干呕不止。
“要想活着离开,必须先填饱肚子。”老人沉下脸,摁住我的头,强行将半生不熟的肉塞进我嘴里。我一口咬下去,感觉不对劲,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鱼啊?原来是一只山鼠。我的胃立刻翻腾起来,哇哇直吐。
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抬眼观天,眨眨眼说:“天要黑了,今晚指定出不去。山上有毒蛇、有地老鼠、有挖人眼珠子的大黑蚁、有吃人的野猪。你不吃,哪来的力气与它们斗?”她勾着眼凑到我跟前,口里有一股难闻的气息,几乎要把我熏死。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吃水上漂的死鱼和死老鼠。不吃咋办?找不到火种,等着饿死吗?山鹰盯着你的眼珠子不放,大黑蚁等着啃你的骨头。不想死就要找活路。”
说完,她乌黑的手摁住我,再一次将黑乎乎的东西往我嘴里塞。我浑身一激灵,一股叫尊严的力量冲出肉体的束缚,双臂高高抬起,泼命地抵挡着、抓挠着,竟把老人的头皮扯下来了,连着乱糟糟的头发。
我拎着老人的头发,就像拎着她的头颅。我怀疑自己用力过猛,把她的脑袋揪下来了。转眼看她,两只手抱住头,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我终于看清楚,是蛮子。
“呵呵,跟你开个玩笑。豁牙子,不许急眼哈,谁急谁是王八蛋!”
这狗日的装神弄鬼,差点没把人吓死。我不知道哪来的劲,照准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再一个饿狗扑食,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拳头乱舞,疼得他“嗷嗷”做鬼叫。
那一夜很长,黑暗拉低了天地之间的距离。天幕呈铅灰色,云斑点点,千疮百孔。黑水潭边,风声雨声鹤鸣声,声声凄楚。龟山湖上,白浪滔天,一波赶一波,如疾驶的马蹄奔涌而来,把岸拍出了惊心动魄的呐喊。
我和蛮子上半夜是鬼,扭打在一起,分别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下半夜是人,守着火堆抱成团,相互取暖,拧成一股绳,共同抵御人间为之忐忑的惊悚、孤寂、绝望和无助。黑暗中,两头野猪远远地打量着我们,不敢靠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
蛮子拿眼斜我:“你个睁眼瞎!不玩手机不上网,啥都不懂。老王的话也能信?”火光把他的脸照得红润而生动。“他在抖音里放大话,说鬼骨草是神仙草,能起死回生。手随便一指,就收大笔的信息费。龟山湖那么大,上哪儿去找?这不是坑人吗?”
“或许,他也是一片好心哩!”我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他的好心早喂鱼吃了!为了个女人,连亲生闺女都往外推,要不是你爹收养,虾女能长大成人吗?”
这话不假,我低头不语。
他继续说:“你我在湖上长大,谁见过鬼骨草?为它送命的人倒不少。”
“你来黑水潭也是为了鬼骨草?”
“是啊!我把龟山湖的大小湖汊都走遍了,回回落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骨草。如果真有,医院早就关门了。”
我纳闷:“蛮子,你爹死娘不在,找鬼骨草为啥呀?”
“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多,我要提醒他们莫要白白去送命。”他瞪了我一眼,将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继续说:“我来黑水潭三回了,味儿都没闻到,还差点搭上小命。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一百个豁牙子都没命了。你以为是巧合吗?我一路跟着你哩!”
“你咋知道我来黑水潭?”
“虾女告诉我的。说你爹看了黄历,今天诸事不宜,求我来跟你做个伴。我怕你好歹人不分,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所以扮个老婆子远远跟着。再说啦,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的神丹妙药。”
之前,虾女亲耳听到她爹对别人说,鬼骨草是神仙草,能让人起死回生。难怪有城里人隔三差五来大湖,寻鬼骨草帮人治病。结果鬼骨草没寻找着,弄得缺胳膊断腿一身伤回去。后来,骗的人多了,犯了众怒,大家合起伙来找老王算账。他在当地待不下去了,与二婚女人去了南方。
我救爹心切,抱着侥幸心理,没想那么多。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瞒着爹,只说是下湖。后来的事,是虾女透露了风声。当然,也多亏了她,否则,我这条小命难保。
龟山的村口,伫立着一块龟形的镇村石,龟背上工整地刻着“龟山”二字。这只石龟太逼真,龟头昂起,翘首远眺,四肢舒缓地爬行。一副天降大任,风雨压城岿然不动的雄姿。它在村口卧了三百年,历数着龟山的夏雨秋风,从未动摇过。
据说,这块石头是我爷爷和蛮子爷爷同时发现的。那年退潮,浅水里鱼虾成灾,渔村人背着鱼篓提着筐子,赤脚在浅滩上摸鱼捞虾。不远处,石龟裸露的颈子跃出水面。二人同时看见了,急急地跑过去,趴在水里刨了半天,刨出一块造型奇特的大石头,有半截门板那么宽,方方正正,形象酷似乌龟。
这只石龟很有灵性,嘴大张,昂首向天,一副吞云食月的气魄。
那时,两个爷爷还年轻,但知道乌龟是吉祥物,不能怠慢。他们喊来几个长者,经过一番缜密的商议,选了个良辰吉日,用三根麻绳捆住石龟,三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将绳子套在肩膀上,勾着头在前面拖,妇女领着孩子在后面推,老人在一旁喊号子助威。折腾了半天,终于运到村口,作为镇村之宝。
之前,这里只有四户人家,炊烟稀薄,六畜不旺,根本不叫村庄。四家合伙养了一只看门狗,被当地的偷鱼贼打死了。他们从安徽逃荒而来,听说江西有个鱼米之乡,于是在水边上扎下根,以捕鱼为生。
自从得到石龟,他们认定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从此安居乐业,不愿离开。
石龟立在村口,渔村有了名字:龟山。龟山脚下的一方水域,叫龟山湖。为了对付本地个别泼皮欺生,从那时起,村里立了一条规矩:媳妇往里娶,姑娘不远嫁,让龟山迅速繁衍、壮大起来。如今,已有五十多户,只可惜,没出个大学生。
在渔村,蛮子文化最高。他爹是村长,逼着他念完高中。可他不是读书的料,手机玩糊了心,高考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毕业后出去打了半年工,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还不服人管。在渔村,他从没受过气,别人对他好是因为他爹,外人可不把他当回事。他一气之下回了家,可又吃不得下湖的苦,便做起了倒买倒卖的营生。
他家像个杂货店,身上穿的,脚下蹬的,吃的用的啥都有,就是不好好经营,三天两头关门。他喜欢照相,举着手机到处跑,好像拍下来的东西能当饭吃。渔村人笑他三天不卖两条黄瓜,正经事不干,龟洞里掏鳖。他把手机举过头顶,晃着脑袋说:“它帮我赚钱。”人们一脸不屑,耻笑道:“唬鬼哟!你爹当村长那会,攒了不少金豆子,才没把你饿死。”
蛮子说:“油水都肥了他肚子,我可没沾到光。瞧我这黄皮寡瘦的样子,能长大就不错了。”对方不依不饶:“你家的三层楼房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蛮子高傲地扬起头说:“那是我自己赚的。”对方看不得他轻狂的样子,鄙视道:“吹牛皮不犯法是吧?就你这游手好闲的样子,拿啥赚?白日做梦说胡话吧?”
老村长不在了,村里人丝毫不念旧情,看蛮子不顺眼,把他往死里贬。
比起蛮子,我可是白投了一回胎。小学没读完,我就回家了。不是不想念,是蛮子伙同渔村的捣蛋鬼欺负我,喊我豁牙子,缺嘴巴。学校好几百人,本来我戴着口罩没人知道,他们一喊,其他人跟着喊,就像一群黄蜂围着我蜇,还把我的口罩扯下来扔到茅坑里。
我一气之下跑回家,小小年纪就给爹打下手。到了十八岁,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湖汉子了。就是身子有些单薄,扛不住风雨。
湖上有个老规矩,千百年不变:十八岁伢崽要办一场成人礼。这天,爹娘备好干粮,把儿子送上小船。船要在湖上漂一天,早出晚归,预示着生命的艰辛从十八岁开始,从此闯荡江湖,历经风雨。
其实,这个仪式对我来说多余。爹从小把我背在肩上下湖,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湖上人执着,老祖宗的规矩不变,好像一旦改变,就是背叛,就要遭到天谴。一茬茬人都这么过来的。我瞎想,要是哪一天渔村出了个大学生,从此抛船弃桨过城里人的日子,还需要这个仪式吗?爹说:“要!没有祖宗就没有根,没有根就没有魂,无魂无魄不是人。”
我十八岁这天,爹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叮嘱了几句,一个劲地叫虾女。虾女把一保温杯饭菜和半罐虾酱放到桌上,一溜小跑到爹房间。
走过蛮子家门口,听见他在屋顶上咿咿呀呀唱小戏,不由自主回头,看见虾女躲在蛮子家屋后头探头探脑。她怕我,不敢明目张胆地靠近。
蛮子笑她:“虾女多可怜,豁牙子又不带你玩咯。他船舱里藏着个妹子!”
“不许叫豁牙子,叫帅子!”她争辩,从地上抓一把石子往楼上抛。蛮子骂一句花疯子,见我回头,住了口。
离了村,她藏在古槐树后面,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两条腿弹得老高。我佯装不知,继续往前走。前面的湖滩一望无际,连只鸟都藏不住,看她往哪里隐身?
于是,我不再回头,以为彻底甩掉了她。谁知刚到岸边,把饭菜放进舱里,正准备拔锚上船,虾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举着两个熟鸭蛋,怯生生地望着我。
回头看,湖滩上的花草中间,有一条湿漉漉的印子,蛇一样歪歪扭扭向村口延伸。那是虾女留下的。渔村人都说她缺心眼,我看她一点不傻,还带着几分狡黠。为了避开我的眼,她趴在地上,长虫一般往前爬。湖滩上的芭茅和狗尾巴草半人深,把她虾米一般清瘦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我心里忍不住想笑,却扬起了手臂,挥着拳头做了一个恶狠狠的动作。她眼一闭,头往颈子里缩,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
她每次看见我就像见到了阎王,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其实,我就打过她一次。
那一次,蛮子从城里倒来一批手机,能把鬼婆拍成天仙。渔村的女人乐坏了,苍蝇逐臭一般围着他。虾女眼馋,也往跟前凑,蛮子一连给她照了好几张。虾女生就一张娃娃脸,眼大唇薄,两个小酒窝挂在嘴边,像种了两粒芝麻。即便嘴抿着,酒窝也在笑。而且特别上镜,经过手机美颜,拍出来的照片比戏台上的演员还漂亮。她抱着手机左看右看不撒手,跳着脚喊:“那是我吗?咋那好看。”蛮子趁机怂恿她回家拿钱买。
我对虾女说:“有钱也不给他狗日的赚!没本事掏城里人的腰包,就晓得在自家窝里啄。”
蛮子为了与我赌气,逮着机会就帮虾女拍照,拍完以后还奖她几包零食。虾女上了瘾,想方设法逃离我的眼。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折了一根柳枝,把她抽得像蚂蚱跳,然后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心想,蛮子就是一口大染缸,跳进去就洗不干净了。
爹满屋子追我打,摸到什么就往我身上砸。骂道:“无用的东西,虾女配不上你吗?你嫌弃不要也就罢了,还不许我把她当闺女嫁呀?”
这个老糊涂,大概是穷疯了,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我恶心了几口,憋着没吐出来。蛮子油嘴滑舌不学好,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虾女能服得住他?
之后,虾女再也不敢拿正眼瞧我。蛮子在他家阳台上吹口哨,唱小戏,她揪两团棉花堵住耳朵,假装没听见。他抛下几个桔子,一把糖,虾女盯着看半天,嘴角抿了几下,回屋找根棍子,把鸡鸭赶出笼。我拦在门口,她往后退,连声说:“我不吃,它吃。”
从那时起,我有了买零食的习惯。爹看在眼里,乐得鼻子眼睛开了花,夸我说:“成大人了,想得周全!”
我只当没听见,懒得答话。我买零食是想堵虾女的嘴,不让她往蛮子家跑。
今天是我的成人大礼,虾女粘粘虫一样跟在身后,一定是爹的主意。前几天受了风寒,吃饭不香,走路人发飘。他担心我扯不动船锚,要虾女过来帮一把,却不知对我是一种侮辱。
果然,锚齿陷进土里,咬住泥巴不放。我左右摇晃,它纹丝不动。我索性坐在地上,身子往后仰,喉咙里喊着号子,差点没挣断小肠,这个铁打的家伙依然不松口。
天空飞来一只鸟,在我头顶上绕来绕去。见我仰面朝天抱着锚不动,以为是一具僵尸,想把眼珠子叼去当饭吃。我冲它喊:“帮我把锚拔出来吧,我把今天捕到的鱼眼珠子全挖给你。”
鸟受到惊吓,拍拍翅膀飞走了。
一只癞蛤蟆跳上脚尖,顺着脚背爬到我大腿上,傻呆呆地望着我,眼珠子半天不转。我说:“你不是大名鼎鼎的蟾蜍先生吗?你的肚子聚财又聚气,帮帮我吧,我把今天捕到的鱼全给你。”
它眨了一下眼,肚子鼓出一个大包,吐出几声呱噪。我听不懂,再问,它不语,顺着大腿回到脚尖,纵身一跃,蹦到草地上。一抹葱绿掩盖了它。
十八岁这一天如此狼狈,像是有人故意在揭我的老底,出我的丑。露珠在草尖上跳舞,花笑得合不拢嘴。蛮子坐在他家三层楼的阳台上,手端着酒杯,眼朝这边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一刻,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只盼脚下裂开一条缝,脑袋往里钻。
虾女凑过来帮忙,我一跺脚吼她滚。那是我最后一口气,锚再不松口,我的肺就要炸了。这一嗓子过于强悍,我把地踹出一个坑。岸边有棵杨柳树,树上呼啦一声响,掉下一个鸟窝。与此同时,锚的牙齿也松开了,我的尊严又回到脸上。
我跳上船,撑开双桨,把船往深水里倒。因为船底吃水太浅,被沙子吸住了,不管我使多大的劲,它纹丝不动。
忽然间,虾女跑到船边,两只袖子往上一撸,在手心吐口唾沫,用力搓了几下。两腿叉开,头弯下去,肩膀顶着船头,身子向前倾斜。嘴里喊着一二三,挪一小步。一二三,再往前挪一小步。我在船尾配合,身子往后仰,双桨往后倒。
船一点点往后退,水渐渐漫过她膝盖、漫过大腿、浸湿了褂子的下摆。我呵斥她回家。她假装没听到,还在埋头用力推。
“讨打是不?”见我变脸,她放了手,站在水里不动。突然想起什么,几步抢到船前,双手抓住船帮子,单腿一跃上了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熟鸭蛋冲我笑。可惜被压瘪了,成了两个饼。
蛮子笑得声音乱颤。他家的三层楼像个瞭望台,把大湖看得真切,也把我和虾女看在眼里。他一时兴起,撅屁股扭腰,捏着嗓子翘着兰花指,迈着小碎步,唱起了他娘教给他的民间小调:
想你呀想得不行行
趴在地上呀画人人
抽签打卦呀问神神
爬到树上呀摇铃铃
找不到鬼骨草,爹的气色反而有了好转。脸色不仅泛红,还能在虾女的搀扶下,到湖滩上去转圈。后来才知道,趁我下湖之际,蛮子开船带着爹和虾女到了百里开外的寺下湖。他同学的爷爷是老郎中,开了十几服草药吃下去,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真是偏方气死名医。
爹得意地说:“阎王不收哩!我死了,你们咋办?”
蛮子打趣道:“各回各家呗!喂,虾女,老王就要来接你到南方去享福了。”
“我才不去嘞!”虾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狠狠地吐了他一口痰。
虾女是鱼贩子老王的独生女。老王来渔村收鱼,经常带她来玩。虾女小时候很灵动,两个羊角辫冲天,笑起来像铃铛碰铃铛。我老是拿金甲虫吓她。她双手乱颤,踮起脚尖走在沙滩上,轻盈得像一只点水的蜻蜓。
出事那天,她在屋里写作业,听到爹娘在院子里拌嘴,就用手捂了耳朵。后来越吵越凶,娘的哭声不对劲,跑到门外一看,娘躺在爹的小皮卡车前,双手抱着轮子,身子蔫蔫的直打抖。虾女喊了一嗓子,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使劲咳,用手在嘴里抠,抠出一摊血,就愚愚痴痴不会说话了。
老王像鬼摸了头,本应该熄火下车,却手忙脚乱挂了倒档,脚踩到了油门,轮子直接从女人身上压过去。送到医院,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不能动。又熬了两年,人走了。
从那天起,虾女没说过一句话。学也不上了,见到老王就鼓眼,一对眼珠子恨不能飞到他脸上。只要爹在,她就跑得远远的。吃饭一个坐桌上,一个蹲在屋檐下。
老王多次向她解释,那天是她娘无理取闹,因为一点小事不让他出工。渔村订好了合同,几千斤鱼在岸上晾着,不及时往集市上运,太阳一晒就会臭掉。当时,因为心急乱了手脚,错把刹车当油门。
说了千遍万遍,虾女一句听不进,只相信眼前看到的那一幕。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的误解越来越深,甚至上升到恨。一天晚上回家,看见她拿一把剪子在他衣服上扎,最后剪成一条条碎片。难怪衣服袜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找不到,原来被她祸害了。
虾女娘有间歇性精神病,犯起浑来动刀动锹,房子都敢点。娘家人通情达理,没追究老王的责任。但虾女却把那天的事烙在心里,嘴上不说,肚子里憋着恨。
老王相中了一个女人,带回家不到三天,女人对老王说,赶紧把这傻丫头弄走,她不走我走。
虾女在那女的鞋子里放蚯蚓,在她枕头底下埋野刺果,往她衣服上泼脏水。更要命的是晚上睡觉,她堵在房门口怨鬼叫魂似的喊娘。院子里的狗跟着嚎,全村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人们以为进了贼,握着叉扛着锹往他家赶,结果闹了一场笑话。
老王吓唬说:“再闹,把你丢出去!”
她拔腿往外跑。白天好找,晚上猫在一个角落里,老王喊断了嗓子,她也不应一声。老王头疼,虾女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走了她娘的老路。
老王与爹有交情,叫爹把虾女领回家,养几年就能做儿媳妇。他说我破了相,家里又穷,聪明乖巧的女孩不会上门。虾女与我半斤八两,谁也不嫌弃谁。又补充说:“虾女不傻,她心里有结,自己解不开,我也解不开,只能帮她寻个人家。”
爹像捡了个宝,当即备酒炒菜,算是把这门好事定下来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老王就把虾女送过来了。
小时候,虾女经常跟老王到渔村来收鱼,爹每次都煮虾给她吃,吃不完打包带走。现在见到爹,一点也不生分。老王叫她放勤快点,她抓过扫帚就扫地,从屋里扫到门外,扫得灰往天上飞。扫完了地抹桌子,抹完了桌子端起墙角的一盆脏衣服,爹抢不下来,抿嘴偷着乐。我们家用的是压水井,她从来没见过,觉得好奇,拿摇把使劲摇。水溅到鞋子上,她两只脚跳来跳去很开心。爹见她的鞋带子松了,弯腰帮着系紧。吃饭的时候,爹把菜往她碗里夹,她牙齿咬着筷子,眼里潮潮的。爹以为她怕生,叫我端着碗到外面吃。
爹说,人跟人不一样,我娘走后,他像老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而老王为了个女人,却把亲生骨肉往外推。我们是本分人家,不能亏待了虾女,这妮子可怜!
爹的仁慈让老王放心,临走的时候,他看女儿的眼神没有不舍,没有留恋,却像是一种解脱和释然。走到村口,一只苦恶鸟立在枝头拼命叫苦,把老王的心叫得柔软起来。回头,见虾女半个身子立在墙角角,眼睛朝这边看。愣了会神,往回走,掏出手机,塞到虾女手里说:“想爹的时候就打电话。”
虾女不接,低着头抠指甲。老王说,死女子怪得很,在心里把我恨死了。又冲我爹说:“老哥,你捡了个大便宜呀!她鱼肉不爱,就喜欢吃虾,你网上漏掉的都够养活她。”为了不留后路,他加粗了嗓门对虾女说:“死妮子处处与我作对,真是一碗饭养了个仇人。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爹,他是。叫爹!”
他手指我爹,严肃得脸上掉霜。出人意料,几年没开声的虾女,嘴唇嚅动,突然喊了一声爹。嘴角上扬,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糯米牙,脸像一朵盛开的水莲花。老王的嘴半天没合上,以为听错了,叫她再重复一遍。
“爹!”虾女甜甜地喊了一声。“哎!”我爹长长地回应着,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说:“我福气好哇!捡了个闺女。”
老王头也不回走了,从此没来过渔村。虾女隔三差五往村口跑,身子靠在老槐树上出神。眼睛盯着来时的小路,一看就是半晌,神情木木的,像是愚了。
偏偏这时候,蛮子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掐一把她脏兮兮的脸,做一个滑稽的怪相。她张嘴就是一口。蛮子反应快,手缩了回来,在她头上擂了一下说:“属狗的呀,这么凶,大了不要吃人?”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豆子,扔一颗到嘴里,问虾女想不想吃。虾女咽了一下口水,眼盯着不放。蛮子把糖凑到她嘴边,牙齿故意咬得嘎嘣响,吧嗒着嘴说好甜。
虾女趁他不备,一把抢过来放到嘴里,两个巴掌把嘴捂得严严实实。这一幕很滑稽,蛮子搂着肚子笑,喉咙笑得发痒,扯开了嗓子唱小调,对着虾女打趣:
小丫头 船头坐
哭着喊着要哥哥
不吃你的鸡 不吃你的鸭
就要你的红布打疙瘩
这首小曲是蛮子从他娘那学来的。蛮子娘是外地人,在草台班子里唱戏,一辆大篷车走村过镇游江湖。有一年唱到渔村,见蛮子爹英俊帅气,就留下不走了。但功夫没有废,时不时亮几嗓子,自我陶醉。蛮子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
虾女不喜欢蛮子。嫌一个人没有理由,见他就烦,就想朝他吐口水,就想把他赶得远远的。更不喜欢他怪声怪调的唱腔,好好的一段曲子不正儿八经地唱,偏掐着嗓子跟吊死鬼喊冤一样,针尖一样刺耳。
“唱啥狗屁嘞?鸡不吃鸭不吃,呆子呀?要块红布做啥嘛?”
蛮子说:“你才呆嘞!红布不就是盖头嘛!我奶奶说,她结婚的时候顶着盖头坐在船头,湖上风大,怕盖头掀到水里,四个角对折打上疙瘩,像帽子一样。”见虾女不搭理,头凑到跟前,说:“虾女,你想要红盖头不?我给你做一个。”说完,抓出一把糖塞到她手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虾女不接,一扬手把糖打翻在地。说:“我才不要呢!”
蛮子说:“那你跑到豁牙子家做啥?不是给他暖被捂脚做婆娘吗?我家有钱,到我家来吧!”说完伸出手来捏她的脸。
虾女听出这不是好话,拖一根树枝追着他打。一直追到家门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隔着门缝对骂。声音惊天动地,打雷一般。要不是爹及时赶到,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
渔村人埋怨爹不该捡这个便宜,亲爹都往外推,肯定不是一颗好果子。她娘有精神病,看她犯浑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的眼睛笑眯了,自信地说:“大爆竹大响,小爆竹小响,谁还没个性子呢?过日子就像灶膛里的火,一匹干柴搭一匹湿柴。全是干的呢,大火一轰就烧完了。光是湿的又烧不着。我看他俩般配。”
爹把我骗了。
起初,只说虾女可怜,没了娘,爹外出打工讨生活去了,把她暂时寄养在我家。鱼贩子老王说我家俩光蛋,缺少女人打理,她帮着洗衣做饭,进门有口热水喝。
虾女不是很灵动,犯起犟来一根筋。但不傻,扳虾、补网样样在行,家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关键是她看我眼色行事,整天揣摩我的心思。我不到家不开饭;饭桌上皱眉头是菜不如意;下湖皱眉头担心天气有变;看见我对着蛮子皱眉头,那是心里恼他,想干仗。她就偷偷揣一把石子在身上,只要我们一交上火,她的暗器就从口袋里飞出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要是我对她皱眉头,她就一脸不安和自责,用更殷勤的行为来取悦我。只要我开口吩咐的事,指东她绝不向西。蛮子和村里人喊我豁牙子,她泼了命去阻止,还逼着爹改口,只准叫帅子。爹自然是心悦诚服,他不是真贬我,从小叫顺了口。
虾女对爹说:“人有名,树有影,二者不能分开。别人糟践,我跟他玩命。爹你再叫豁牙子,我就让你穿脏衣服吃生米,把你的纸烟扔到水缸里去。”爹笑得连连点头。
那天在湖滩上,我和蛮子打了一场恶架。
他爹当村长那会儿得罪了人,死后,常有人拿他出气。见他家竖起三层楼平顶,不服气,认定是得了村里的冤枉钱。于是,更加看蛮子不顺眼,频频往他院子里扔死蛇和发臭的癞蛤蟆。为此,他谋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山猫,比狗还凶狠,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取名山鸡。只要有人不怀好意,山鸡立刻窜上去,龇牙咧嘴一顿撕咬。
一天,山鸡偷了别人一箩筐鱼,一条一条叼回家,还咬死了人家一只鸡,一并叼回来。对方寻上门来,他来不及销赃,又怕山鸡吃亏,于是开了后窗,将赃物扔到我家门口,让我背了黑锅。
好在对方明事理,知道我们家虽穷,却是堂堂正正做人,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猜到蛮子暗中搞鬼,没抓到把柄,只好不了了之,拿了鱼走人。
我的头要爆炸了!从小到大,他狗日的拿我当泥捏,想圆就圆,想方就方。这一回,干脆把我捏成了贼。我驮不动这烂名,就先动了手,一石头砸在他脑门子上,那块肉开了花,成了烂柿子。他比我年长,自然丢不起这个脸,把我往死里打。我不怕,把命搁一边,诬赖我做贼可不行!
我们从太阳落山打到星星眨眼,从岸上打到水里。他摁住我的头往水底下闷,我挠他胯下的痒痒肉,戳他的软肋。他吐我一口水,我还他一口痰;他抓我一块肉,我咬他半边耳朵。这一架,逼出了骨子里的懦弱,让我悟出一个真理:人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爹是人是善马,我不是!这世道,善怕恶,恶怕狠,狠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泼了命,把脑袋丢一边,拖着手臂上半尺长的血口子,把蛮子撵得嗷嗷叫,连声说我疯了。
从小打到大,我们到一起就变成了蜈蚣和鸡,一句话讲呛了,一个不服气的眼神都是导火索。他大我三岁,瘦得像根芦柴,根本打不过我。我泼命的架势足以压垮他的精神和肉体。我们打累了,倒在草滩上运气。他人嘴不,搬出虾女来羞辱我:“你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捡个憨子回来做老婆,咋不套着裤衩出来见人哩?”
我说:“闭上你的粪叉子嘴!她爹出门打工,没地方安顿,暂时寄养在我家。”
蛮子说:“唬鬼哟,关起门来谁知道?反正打死我也不得要。虎有雄风人有志,要么不找,要么找个好的。将就可不行!”
他把身子探过来,眼里憋着坏,饶有兴趣地问:“憨婆娘也会干那事吗?”
我说:“屁话少说!虾女在我们家一天,就是我们家人,你少打歪主意。”我抬脚将一只鞋子踢到他脑门上。他以牙还牙砸在我身上。我们又撕扯在一起。
蛮子和我一样,有娘生无娘养。他那唱戏的娘不安分,拿他爹与我娘的奸情做借口,整天在家吵闹。还没等到蛮子上小学,卷了钱找她的戏班子去了。他爹是村长,自然不缺女人。可怜了蛮子,像散养的鸡鸭,东一餐西一餐,饥一顿饱一顿,长得皮包骨头,养成了散漫油滑的性格。
蛮子拿虾女羞我,我便怨爹。跑回家从门背后拖一把笤帚,把她往外赶。她跳羊角舞似的左躲右闪,大声喊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那会儿,爹没得病,身子骨结实,手脚利索。他从柴房里跑出来,抢了我手上的家伙,把我往门外推。我打虾女是吓唬,老虎不吃人恶相难看。而爹打我是真打,笤帚把子抽在腿上,疼得钻心。我愈发瞧不起他,连个女人都守不住,害得我从小没了娘,却为了个外人,对我下狠手。
小时候,别的伢崽嘴里有娘叫,爹就让我认野鸭子做干娘。说我从小到大吃了几百个野鸭蛋,叫一声娘不亏。我在他鞋子上撒了一圈尿,不解气,又噘着嘴朝他酒瓶子里吐唾沫。旁人日弄我也就罢了,亲爹可不能!没有娘咋的?没有娘也不能把野鸭子当娘呀,旁人岂不笑话我想娘想疯了?想娘在夜里,眼泪流成河也没人知道。
但瞒不过蛮子的眼。有一次,他见我眼泡浮着,揭了我的老底,说我肯定是想娘。我说:“屁!”他伸出小拇指在我鼻尖下晃,嘴撇到耳根子,说我是怂包软蛋,想一个人都不敢承认。他想娘的时候唱小戏,拼命地唱,不分白天黑夜。后来赚到钱了,还盖了渔村最高的楼房,顶层当舞台,既能唱戏,又能看到娘归来的路。
我不理他。他抓一把刺果扔到我头发上,骂我娘是妲己,是白骨精,把他娘气走了,害得他没娘。我说他娘是母夜叉,是鬼婆,也害得我没娘。于是,我们又揪打在一起。
渔村人说,我娘当初离开是有原因的。每次趁爹下湖,蛮子爹就往娘屋里闪,因为前屋挨着后屋,倒也没被人发觉。有一次娘与他撕打,惊动了蛮子,蛮子那时三岁多,吓得抱头去湖边找娘。那女人跑来把我娘剥得一丝不挂,用鞋底子抽烂了皮肉。
爹不吐气不吸气,抱着纸烟死抽。即不为我娘撑腰做主,也不宽慰几句。娘上前撕他,骂他是缩头乌龟。他瓮声瓮气地说,母鸡不点头,公鸡敢吼?
娘一气之下投了水,在水里生下了我。没等到满月,撇下我走了。
渔村人说,走了好,不走没命活。生了个怪胎,鼻子嘴巴连在一起,这是做女人的耻辱。男人是个烂糍粑,拦不住风挡不住浪,活活被人踩死。蛮子娘隔着窗子天天骂,这屋前屋后住着,今后咋相处?关键是,他们私下里议论我是村长的种。我爹绿帽子戴着,龟头缩到肚子里假装没听见。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嚼舌根子的话,告诉爹。爹一跺脚,给了我一巴掌,恶狠狠地说:“屁话!不许糟蹋你娘!”
蛮子一家对我有天生的敌意。每次走过他门前,他娘就拿眼剐我,放狗吓我。后来狗与我混熟了,不再冲我嚎,他们依然不待见我。
我与蛮子干架之后,爹担心他报复,吓得从床上站起来,居然能拄着棍走路。我说你咋不怕我报复他哩?爹捂了我的嘴说:“豁牙子,作死是不?人家住高楼大厦,拔一根汗毛比你腰粗,莫往石头上撞!”
我说:“就撞了,咋地?他是人,我也是人,鼻子眼睛不少他一个。”
虾女在一旁帮腔:“爹,你是老糊涂了不?蛮子叫豁牙子,你也跟着叫呀?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呀?”
爹被噎住了,嘴张了几下没吐一个字,只听见咳嗽声和棍子捣地的声音。见我不搭理,手中的棍子戳向虾女:“你个是非精、拨火棒!叫豁牙子咋的?少长块肉啦?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倒没人叫,不也没长全吗?丑人多作怪!”
打人不打脸,骂人莫揭短。做老子的这么埋汰儿子,外人还能把我当人看?再说,我想长成这样吗?是你们把我生成这样呀!娘把我当屁放了就不再管我,爹弱得像根草,从小到大只一味要我低头。见人低头、见狗低头、见到乌鸦和马蜂也要低头。还狗屁胡说什么弯腰不是人。不你弯腰做啥?螃蟹不横着走,鲤鱼不敢跳龙门。只有胆小的乌龟才把头藏到肚子里。
小时候,我不敢照镜子。镜子里有个丑娃,塌鼻梁,鼓眼睛,上嘴唇少了一块肉,像剪刀剪开一道口子,一直通到鼻孔。打哈欠的时候,口子撑开,嘴巴变大,像个吃饭的碗。读小学的时候,爹带我到县医院做过一次手术,那两块肉是连上了,伤口却像是卧着一条大青虫,鼻子比之前更塌了。
医生建议我到大医院做整形手术,这可不是一点钱能解决的。爹平时节衣缩食,把烟也戒了,可就是凑不齐住院的钱。
从小到大,蛮子叫我豁牙子、缺嘴巴。我假装没听见,把衣领子拉到头上蒙住眼,两个指头戳进耳朵眼里。这叫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肚不闷。
我给自己取名叫帅子,帅气的帅。可蛮子偏说是蟋蟀的蟀。说我是草里的爬虫见不得天日,怎配得上这个帅字?还好有虾女站在我一边。他叫一次,虾女骂一次,
我和蛮子本没有私怨,却从小一直打到大。只要对方出现在眼里,或声音进了耳膜,就立刻做好干仗的准备。打完之后,我们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手摸着瘀青的额头和抓破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厮打。
问爹,爹说:“根源在蛮子爹。他一人毁了家、两个女人和两个伢崽。这种人,死了不值得掉泪。”
一个黑月头,村长醉酒掉进了老闸。正赶上涨潮季节,龟山湖沟满壕平,人们发现的时候,他浮在一堆烂芦柴和稻草中间,脸肿成一口锅。鱼虾把他的肉啄烂了,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
蛮子果真没掉一滴泪。他说那不是他爹,是一个发酵的大馍。
湖上变天一时三刻,上午的太阳晒得脑门子冒油,一顿饭工夫,北风压倒南风,船头掉了方向。风赶着云,云变成了大块的荞面疙瘩,你推我,我撞你,眼看着落下来,往我头上砸。船头翘起来,浪吐着白沫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赶紧收网,来不及摘网上的鱼,把双桨逼进深水里,呛着风,把船慢慢往岸边靠。
“豁牙子,你要下岗了!”
蛮子跑得脚后跟起烟,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栽到地下。大湖禁捕,渔民上岸。他连说了三遍。
第二天,消息正式公布。墙上贴,广播里喊,还有村委会的微信群,如沸水煮饺子,闹腾了一整天。特别是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做梦都想换个身份,过城里人的日子。现在,政府鼓励渔民自谋职业,还发放基本生活费,他们心安理得不回大湖了。唯独蛮子、虾女、爹和我像是得了癔症,整天心神不宁,紧张兮兮。爹说,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老弱病残,外出打工没人要,咋办?
我说:“蛮子除外,他有手有脚,脑袋灵光,就凭他家的三层楼,也够吃半辈子的。”
蛮子怼我:“砖头能当饭吃吗?还不要靠自己去挣。我反正与城里无缘,饿死也不会去打工。”
爹说:“不打工吃土哇?不是我说你,一个人盖那大房显摆啥呀?手头攥俩钱不好吗?”
蛮子说;“有人说看见我娘了,唱戏的时候从台上摔下来,拐了腿。我寻思着她哪天会突然回来,一眼能看见竖起的高楼。我还在楼顶上挂了彩灯,通宵达旦亮着。可是,我望了两年,也没望见娘的影子。
爹闷头抽烟,不再言语。
除了蛮子和虾女,我从小到大没有朋友,也不迷手机。手机充其量只能代替钟表。微信上那些鬼话套路,犹如月宫里的桂花树,与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只关心缸里的米,灶台上的油盐酱醋,还要时刻关注爹的老寒腿会不会发作,上医院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歇一天不下湖,我就心里发慌,脊背上冒汗,生怕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压垮。
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尽快到大医院做个整形手术,把吸附在嘴上的大青虫赶走,把塌陷的鼻梁隆起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眼下,大湖不让捕鱼,我的计划落空,突然间陷入了迷茫,人一下子蔫了。晕晕乎乎睡了三天,困在一个幽暗的黑洞里,寻不到一丝亮光。我喊叫,喉咙哑了;我蹬腿,蹿跳,手脚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爹手拍着床沿给我叫魂,眼睛盯着我的脸,幽幽凄凄地喊:“帅子呀,回家吃饭咯!天黑了,野猫野狗要出来了,赶紧回家哟!”
虾女蹲在地上答应:“回来咯!回来咯!”
反复叫了几十下,爹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用红纸包着塞到我枕头底下,说那是我的魂。见我眼皮子仍然耷拉着,伸手去扒,扒出两股子眼泪。爹吓坏了,手抖得厉害,在我衣服上瞎摸,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愁啥哩!这年月饿不死人。政府不是发补贴么?我的那份也给你,我带虾女找她爹去。”
虾女在一旁“哇”的一声哭开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蛮子斜靠在门框上,身子软软的,像没长骨头。他从不抽烟,但喜欢把烟夹在指缝间转圈,或凑到鼻尖下嗅。有一次,他满含深情地对我说,他对烟的迷恋胜过女人,经常把烟含在嘴里过夜,但从不碰。他天天喝花茶和生鸡蛋,忌辛辣,为的是养好嗓子唱小戏。那是娘留给他的念想,也是聊以自慰的一种方式,他不敢糟蹋。但今天,他破了戒,连抽了两支,不住地咳,烟雾把他的小眼睛熏得泪水直流。
爹说:“莫逞能,烟也醉人。”
蛮子扔了烟,巴掌在脑门子上拍了两下说:“有个事烧心,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他支吾了半会,话讲到一半咽回去了。
爹说:“讲吧,不忌讳。不多久要分开了,想讲都没有机会。”
“去哪?”蛮子问。
爹说只有拉下脸去找老王。他在深圳干老本行,生意做得不错,看在他那里能不能找个活路。
虾女朝爹翻白眼,噘着嘴说:“不去!”
“我也不去!”蛮子说。
我更不会去。张着漏风的嘴,到哪里都低人一等。还是渔村安逸,天高地阔,芦苇林子无边无际,出了村,几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影。湖上偶尔有大货船驶过,远看像一头犁田的牛。渔船更小,站在岸上看,像一只麻雀,近了才知道是船,才看清船上的人。在大湖,只要见了生人不说话,别人就不容易发现我的短处。可是在城里,街上的人比水里的鱼还多,即便戴了口罩,也瞒不过芸芸众生的眼。我打定主意,饿断了肠子也不进城。
爹见我不醒,又一遍遍地喊,手在空中抓挠,好像是在捉我的魂。虾女一遍遍答应,见我的眼皮子没动一下,威胁说,再不醒来,就把我背到湖里去喂鱼。这憨包,平时看见我像老鼠见了猫,这会胆子大了,敢说这种话。
蛮子斜靠在门框上看我,一条腿抽筋似的抖。他左眼睁右眼闭,下巴往上一扬,眼神除了鄙视还是鄙视。
接下来一幕让我的双眼彻底睁开了。
他冷不丁走到床边,把我的被子掀到地下,抓住我的前襟,往后一用力,我竟坐了起来。眼睛发直,头发懵,眼前火星子乱撞。
我身子晃了几下,人往后倒。爹赶紧剥开他的手,拖着哭腔说:“万不该呀,这是做啥哩?说翻脸就翻脸。帅子三天没喝一口水,站都站不稳,哪来的力气打架嘛!”
虾女马猴一样窜到蛮子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嘴里“啊啊”叫着,头一下下往他胸口上撞。蛮子推她。她反口咬住蛮子的手臂,牙齿龇出唇外。那架势,泼了命。
爹把虾女拖开,拦在他俩中间,累得呼哧喘气。
蛮子嚷:“傻婆娘,你还想要豁牙子醒吗?”
虾女也冲他嚷:“咋不想?”
蛮子说:“他都快要死了,你咋叫不来他的魂?难怪村里人说你少根筋!”
虾女不服软:“你才要死呢!”
蛮子说:“再也不给你照相了。”
虾女说:“拿钱来!”
爹捂了她的嘴,呵斥道:“发烧讲胡话!给你照相还问人家要钱?倒过来了?”
虾女说:“他说的,照片卖钱给帅子补嘴,说话不算数可不行。”
爹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把她往房里推:“回你屋去,不许出来!”又转脸对蛮子讪讪地笑,赔着十二分的小心说:“啥照片呀?还能卖钱?蛮子呀,虾女脑子不转弯,你可不能把她往沟里带呀!”
我早说过,蛮子不是个正经胚子,憋着一肚子坏水,趁我下湖不在家,用手机诱惑虾女。什么样的照片能卖钱?我不敢往下想。这个傻丫头,虽然五官不差,但讲话声音像打雷。黑眼珠多,白眼仁少,走路一蹦一跳像马跑。我都不多看她一眼,还有人愿意花钱看?狗日的蛮子不地道,瞅准了我下湖的空隙,不知道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的脸憋得铁青,身子哆哆嗦嗦直打颤,把床板摇得吱扭扭响。我想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脚把蛮子踢到房门口,又跳起来扑到他身上,两个巴掌左右开弓,直到他的鼻孔、嘴和眼睛一齐往外冒血。可是,我挣扎了好几下,身上像压了一块船板,怎么也起不来。
我与蛮子这一架非打不可。
他不仅抓走了虾女的魂,还俘虏了爹的心。每顿饭菜端到床边,爹总是不厌其烦地唠叨说,这个猪肉罐头是蛮子拿来的,那个竹笋是蛮子上山扳的,好像离了他,我就活不成了。爹这样说,无非是让我记住蛮子的好,让我对他感恩戴德。
我赌气不吃,身子软踏踏的下不了床。爹挨着床放一个盆,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自己解决大小便。这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湖上贬人爱用这样一句话:你就是个拿盆接尿的。拿盆接尿是女人干的事,她们夜里不敢出来上茅房,只能用盆接。爹把我比作女人,是对我极大的蔑视。
虾女邪性了,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更见不到她的人。问爹,爹说她整天泡在水里,除了张网捕鱼,啥事不想。
我说:“看住她,莫让蛮子带沟里了。”
爹说:“蛮子是纸老虎,不吃人,恶相难看。别把人想歪了。”
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话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狐狸学妖精。蛮子什么底细我不清楚吗?属泥鳅的,假话说得比真话还溜,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虾女脑子不拐弯,好哄,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我对爹说:“鱼贩子老王把虾女交给咱,就要对她负责,头发都不能少一根。否则,怎么对得住人家?”
爹说:“你操许多心干啥?赶紧把身子养好下湖。水上的日子不多了,抢一天算一天。”
爹无心搭理我,快言快语结束了谈话,收拾碗筷出去了。他要赶去给虾女送饭。白天,我一人在家,爹说是给虾女打下手,目的是看住她,把舵掌稳,不让船往湖心跑。爹说,这死妮子胆大无魂,心又猴,看到大鱼在深水里跳,不顾一切把船划过去。湖上风暴一时三刻,有时候来不及靠岸,浪就蹿上了船头。有一次,她被困在深水里回不来,手里的桨不听使唤,风把船往反方向推,她吓得哭爹喊娘。幸好蛮子在滩上拍照,叫了几个后生,脱了膀子划水到了跟前,拉牛似的把船头拉上了岸。从那以后,爹一刻也不敢离开,即便离开一会儿,也要叮嘱身边的人看住她。
“蛮子呢?”我言不由衷地问,道出了内心的纠结。
爹脱口而出:“拍照哩。”
“拍啥呀?”
爹说:“拍船,拍水,拍虾女张网捕鱼。他说不久要禁湖了,赶紧多拍些照片作纪念。”
“闲得蛋疼!”我对他的鄙视已经上升到厌恶。没想到,爹却为他说话:“蛮子虽不着调,却也没那么坏。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怪可怜的。”
我说爹你的屁股坐歪了。爹说屁股没歪,眼斜了。你想想,咱们啥时候拿正眼瞧过他?眼不正,看到的东西就歪了。
我无语。才短短几天工夫,爹突然变了风向,拳头往里打,胳膊肘往外拐。好像我是外人,蛮子是亲生的,处处维护他。还有虾女,几乎不着我的面。早上我醒来,她出门了。中午爹带饭到湖边。晚上回家吃了饭就往房间钻,第二天又是一个循环。爹说她累了,睡得早。我却听到她在房间与蛮子说话。难怪她起早摸黑下湖捕鱼,原来是被他洗了脑,把赚来的钱与他换了手机。
我再也躺不住了,接下来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虾女一根筋,碰到像蛮子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泼皮,毫无防备能力。爹是个贪图小利的人,蛮子不知道用什么狗屎蜜抹了他的嘴,竟让他倒了风向,处处为他说好话。我必须尽快站起来,戳穿蛮子的鬼把戏。
晚饭的时候,我胃口大开,吃了满满两大碗,还要添。虾女夺了我的碗说:“还吃呀?吃多了会胀死。”
爹干咳了一声,向她摆摆手说:“添饭去,雷公不打吃饭人,能吃就好。”虾女把碗藏在身后,两只脚退到门外,眼神怯怯地说:“昨天一条小鲫鱼就胀死了,肚子鼓得老高,剖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小鱼小虾。”
我扬起手臂,隔空给了她一巴掌。她头一歪,缩脖子吐舌头,一溜烟往厨房跑。
入冬以来,老天像是哭鬼投胎,没见过一个完整的太阳。小寒刚过,居然下了一场雪。屋檐下、槐树枝上挂满了冰凌子,风吹过,雪花抱成团,洋洋洒洒在空中翻跟头。
爹拄着一根棍往村口走。两条腿走得急,弹棉絮似的一上一下。那条受伤的腿像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身子和肩膀抖得厉害。他靠在村口的石龟上,一眼一眼往大湖深处望,直到眼里涨了潮。他明白自己等什么。一周前,他托人给鱼贩子老王捎了信,请他给三个伢崽谋个活干。
老王没回信。他鬼使神差地想,说不准老王就突然回来了哩!几年前,他送虾女过来的时候,不也是毫无征兆,说来就来么。所以,他一有空就到村口望路。村里人不懂,见他杵在冰天雪地里像个棍,以为他得了魔怔,阳寿要尽了。
蛮子出来拍照,对着爹和石龟,没完没了地咔嚓。
爹笑笑说:“这个能当饭吃吗?”
“能!”蛮子自信地点点头:“放心吧!叔,不离开大湖,咱们也饿不死。有个事我不明白,自古以来,渔民打鱼,天经地义,为啥这会子要禁捕?”
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大湖。眨巴了几下说:“叔文化不高,但懂一个道理,人年纪大了要得病。大湖也一样,活了千年万年,经常遇到干旱、涨水,还有南来北往的货船和周边工厂废水的污染,伤了大元气。水里的鱼也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拯救,怕是以后慢慢要绝种了。禁湖这事,往长里想,是个好事。看吧,十年以后,水里的鱼多得装不下,自己会往岸上跳。到时候,我们不用网,在岸上捡就是。”
“是这个理哈!叔的觉悟比豁牙子高多了。”
爹笑得很牵强。抬头看天,阴冷灰暗,这种天气,渔民不下湖,都缩在家里烤火、打牌。反正不久要禁湖了,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唯有蛮子天天往外跑,像是魂丢在外头。
他裹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下摆拖到膝盖。脚蹬黑色高筒雨鞋,帽子把头勒得紧紧的,鼻子眼睛露在外面。他的手机屏幕超大,像一张娃娃脸,有时举过头顶,有时低到裆下。一只孤鸟在雪地里觅食,他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跟在后面。路上结了一层细碎的薄冰,镜面一样光滑。脚踩在上面,稀稀溜溜站不稳,稍不留意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蛮子前脚出门,虾女的电话就响了,催魂似的连续不断。我与她的房间一墙之隔,她怕我听见,不敢接,开了门去灶房。尽管她掐着嗓子走猫步,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抢过手机摁了关机键,往桌上一丢,拿个凳子堵在大门口,一步也没离开。虾女几次从房间探出头,又缩了回去。
老话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蛮子被一只鸟带到坡崖上,脚下打滑摔倒了。呼虾女,关机。又连拨了五个电话,没有一人肯接。这冰天雪地,蛇鼠钻洞,鸟雀归巢,唯有他和山鸡像影子一般在外荡。渔村人坚信他是脑子坏了,要么就是邪气上了身,个个避之不及,无人搭理。
天麻黑,风把门踹开,把雪末子扫进屋,把蛮子推进来。他像一只黑狗卧在棉花里,浑身颤抖,十指插进厚厚的积雪中。他两只手当脚,爬了两小时到了我家,用头撞开了门。山鸡围着他叫得撕心裂肺。
爹忙招呼我把蛮子抬到他床上,扒光了衣服,烫酒给他擦身。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道,嘴里哼哈不停。蛮子往死里叫,爹往死里揉。一边吩咐虾女去灶房烧艾叶水,又吩咐我去小店买红糖。
我半天不动,冷眼斜视蛮子。对爹说:“蛇快要冻死了,农夫把它放在怀里捂,蛇醒了却要咬他。东郭先生救了狼,狼张嘴要吃他的肉。今天,这狗日的必须把照片的事说清楚,否则,我就把他扔进雪堆里。”
蛮子哎哟哎哟喊得凄惨,眉毛、眼睛和鼻子皱在一起,看样子伤得不轻。爹叹口气对蛮子说:“较啥劲嘞?你就实话说了吧,免得帅子把你当仇人。”
蛮子不敢与我较劲,惹恼了我,真会把他轰走。他家锅冷灶凉,一口热水也喝不上,不冻得半死才怪呢!他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戳了几下,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照片。他把手机塞到我手里,叫我一个个点开看,还嘟囔了一句:“没文化真可怕!”
看完照片,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头再也抬不起来。我为自己猥琐的猜忌感到羞愧和自责。蛮子说那不是照片,是短视频,记录生活的瞬间。
我一个个点开,视频里的虾女简直不是人,张开双臂划船的姿势像鹤飞蓝天;撒网如天女散花;游在水里像一条轻盈的美人鱼;站在岸上像一株拂风的杨柳。她的身后,有喷薄而出的红日、碧波万顷的湖水,有芦苇林和大草滩,辽阔而又深远,带着原始的神秘。
我佩服蛮子的拍摄技术,把画面拍得那么唯美,如身临其境。不禁从内心发出感慨,多读几年书就是不一样。这玩意能勾魂,现在的人愿意看这个,有钱和没钱的,发烧和不发烧的,都削尖脑袋往手机里钻。
虾女在灶房伸一头缩一颈偷瞄我,眼神怯怯的。我破天荒给了她一个笑脸。她蹬鼻子上脸往我身边凑。我干咳了一声,她赶紧又折回去了。
这一幕被蛮子捕捉到了,他剐了我一眼说:“瞧不起谁呀?虾女现在比你挣得多。”
蛮子是个柴骨人,但受力,把爹累得气喘吁吁。他拿眼瞅我,好像有话要讲,忍了忍,又咽回去了。
久阴必晴。这天,气温回暖,太阳把大湖晒得冒青烟。村里请来了戏班子,戏台搭在村口的石龟前。演的是现代戏《王小五进城》,讲大湖禁捕后渔民自谋出路的故事。蛮子的脚还没完全好,踮起脚尖,急急的往后台挤。
虾女嚷着要看戏,爹拎着条凳刚要出门,鱼贩子老王突然把门堵住了,身后跟着一个时髦女人,嘴唇涂得像鸡冠花一样血红。当初为了这个女人,他把虾女送到爹身边来,从此断了音讯。这会儿从天而降,我们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走上前拉住虾女的手,满脸堆笑,故作亲昵。虾女尖叫着甩开膀子,本能地往后退。退到爹身后,把头低到胸口。
女人借题发挥,凶巴巴地对爹说:“瞧,你们把她虐待成啥样子,见了爹娘都不认。”
爹忙不迭让座、倒茶,赔着笑说:“咋就来了呢?打算过一阵子去找你们哩!要禁湖了,到外头找个活路。”又对虾女挤眉弄眼:“愣啥?叫爹娘啊!”
见虾女咬着嘴唇不作声,嗔怪地说:“多大的人,还认生。爹娘都不会叫哇?”扭脸讨好地对老王说:“隔久了生分,处两天就好了。”
老王不坐,也不接爹递过来的水。直直地站着,板着脸,一改往日的谦和,劈头盖脸地训斥:“虾女到你家几年,你是拿她当儿媳妇呢?还是把她当佣人?你儿子不打算娶她也就罢了,可不该拿她当赚钱的工具。”
爹没听明白,搓着手说:“这话咋说哩?”
女人撇撇嘴:“哎哟喂,谁看不上谁呀?我们虾女长得这么漂亮,还看不上你儿子呢!一个缺嘴巴,半夜醒来把人都吓死哟!”
虾女突然冲到她面前,埋头往她胸口上撞,瞪着血红的双眼吼:“不许叫缺嘴巴!叫帅子,叫帅子!”
女人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但她不恼,依旧堆着笑对虾女说:“傻妮子,我们在为你讨公道哩!”她要爹把钱交出来,现在就带虾女走。还威胁说:“侵犯个人隐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们欺负虾女没文化,拿她当赚钱工具。我要告你们去坐牢!”
我听得云里雾里,插不上嘴。转脸看爹,爹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时,蛮子一瘸一拐进了屋,身子一晃三摇,嘴里唱:
一觉醒来半生缘
河东河西转圈圈
前十年爷娘身边把福享
后十年晕晕乎乎上青天
刚才,他在后台看女演员上妆,一个个塌鼻子凹眼睛,比他娘差远了。他胃口大跌,没了看戏的兴致,转身回了家。喊山鸡,见它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屋后,浑身蓄满了力量。他出于好奇走过去,见鱼贩子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句句话离不开钱,很是气愤。接话说:“要告告我,这爷俩不知情。拍视频的人是我,经过虾女同意,发到网上去了。想必你们是看到了,闻着味儿寻过来的吧?”转脸对虾女说:“对不?”虾女点头如鸡啄米。
我还是不明白。问虾女,虾女看蛮子。蛮子说:“你要能明白,母猪能上树。你就是个睁眼瞎,当不得虾女一个指头。”说完又狠狠地剐了我一眼。
我正要发作,看见女人的两只手伸到虾女面前,眼珠子瞪得溜圆:“钱呢?拿来,爹娘给你存着做嫁妆。”
“都交医院了,准备给帅子做整形手术。”蛮子第一次叫我帅子。
虾女又一次点头如鸡啄米。
爹望着我,讨好地附和道:“可不是,蛮子和虾女想给你一个惊喜哩!”
我脚尖一勾,把蛮子绊倒在地,我们就扭打在一起。狗日的神神叨叨,原来在背后算计我,竟把我算计到医院里去了。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蛮子的腿受了伤,打不过我,急中生智冲虾女喊:“快拍下来,发到网上去,让全世界都看到他这个丑八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