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积岐
他们没有认出彼此。没有。
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右手伸进上衣口袋,刘年发觉忘了带钥匙,他下意识地用手在额头轻轻拍了拍。才六十四岁,忘性这么大。其实不是他忘性大,他下楼的时候还没有从他正在写的那篇小说中走出来。快递员的电话把他的思路打断了。他不想再写了。他给保姆打电话,叫保姆代他去取快递,谁知保姆关机了。无奈中,刘年只好下了楼。
刘年家的保姆在小区广场上打扑克(小区的保姆们把他们的主人用轮椅推下楼,连人带轮椅搁在树下,围在一起打扑克)。
小红!刘年老远喊了一声。他没有向前多走一步。
小红不小了,她叫洪淑红,四十八岁。在家里,刘年称他为小红。小红叫刘年刘老师——刘年从省作家协会退休后,住进了省直机关桃树小区。大概是小红没有听见刘年叫她,她没有答声。站在小红身后观看打牌的一个女人给洪淑红说,有人叫你。小红站起来了,扭头一看,是刘年。她说,刘老师,有什么事吗?刘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说,把你的钥匙给我,我忘带钥匙了。小红一只手举着扑克牌,一只手从裤子的口袋里掏钥匙。她将钥匙掏出来,给身旁的那个女人,曹大姐,麻烦你把钥匙给刘老师。被小红叫作曹大姐的女人接过小红递到手中的钥匙,走到了刘年跟前。刘年伸手接钥匙。那女人垂吊的手臂没有抬起来递钥匙。在那一瞬间,女人表情漠然的脸变了味,一脸的疑惑和警觉,她先是用目光接纳了刘年,接着,她的双眼里溅出的光点,仿佛微弱的火星一样,在刘年眼前一闪。刘年仿佛被女人那温度饱满的目光推了一把。他多看了女人几眼,是因为,他觉得女人好像用目光审视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脸色略显疲惫,略显苍白,圆脸上的忧郁仿佛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流得满脸都是。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从她那依旧可以用丰满形容的嘴唇上,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漂亮还没有彻底凋谢。在这些保姆中,她是唯一没有染头发的女人——连洪淑红也染成了栗色的头发。显然,她的年龄比洪淑红大,头发中有少许显眼的白丝。白发给她的年龄增加了数字。女人像小红一样叫了他一声刘老师,她伸出了拿钥匙的右手:给你钥匙。刘年在接钥匙的时候才注意到女人的手并不粗糙,手指修长,手很好看——女人的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刘年有观察、审视女人手的癖好。刘年接过钥匙,说了一声,谢谢。女人没有说什么,她笑了笑——笑只是在眉眼里,并没有盛在脸庞上。刘年似乎被女人不出声的笑温暖着,他又看了女人一眼。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刘年感觉到,女人的眼睛里充盈着似曾相识的温润,刘年来不及回味,女人眼里的温润如灯光一般熄灭了。显然,他们没有认出彼此,没有。
刚退休,刘年并没有请保姆的想法。老伴去世还不到一年。他不愿意叫一个女人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和一个陌生女人同处一屋,他会很不自在。他的身体尚好,自己会做饭,会洗衣服。再说,他在省作家协会做了几十年的专业作家,退休了照样写作,即使不写作,他也不寂寞。可是,儿子和儿媳多次劝他请一个保姆,他给儿子和儿媳说,你们的孝心我领了,至于保姆,还是不请了。儿子和儿媳来硬的,不打招呼,就把洪淑红给他领到了家。
儿子告诉刘年,洪淑红在他住的那个单元对门,给一个姓刘的大爷做保姆。刘大爷随女儿去了海南,他就把洪淑红留下了。儿子给他说,他把洪淑红留下,并非只是因为她勤快能干,人品好,至关重要的是,洪淑红会电脑打字,有了洪淑红,你就不再为打印稿件而奔走了。多年来,刘年一直用笔在稿纸上写稿,很不习惯使用电脑。自从杂志社和出版社不接受手写稿件以后,他只好把手写的稿子拿到打印部去打。一页稿子三百字,打错打别的字往往有二三十个,他校对稿子,既花时间,又费精力。既然儿子和儿媳把洪淑红领到了家,刘年也不能责备儿子和儿媳。当天,他叫洪淑红在电脑上打了一篇三千字的散文,果然,洪淑红敲出来的稿子错别字少,打字速度也快——五年前,她在县城里的一家打印部打过工,电脑打字很娴熟,于是洪淑红就被留下来了。
洪淑红只负责给刘年买菜做饭,在电脑上打稿子。刘年不叫洪淑红干其他家务。刷锅、洗碗、拖地、洗衣服,刘年自己干。他干家务活儿,是为了给思维按下暂停键,使他从稿子中走出来,趁此机会休息一下。洪淑红无事可干,就到小区广场上和保姆们打扑克。即使回家晚了,刘年也不责备。刘年和保姆相处得很好的。
吃毕晚饭,小红悠闲自在地在客厅里看电视。从不看电视的刘年端着茶杯从书房里出来了。他坐在了小红旁边。小红不认识似的对刘年一睇,刘老师,你也看电视?刘年抿了一口茶,坐坐。小红说,换台不?刘年半眼也没有看屏幕,你看你的,不用换。小红说,你真的不看?刘年说,不看。小红将音量放小了点儿,刘年头靠在沙发背上,四肢伸展,一副倦怠而又舒适的样子。他的眼睛眯了一会儿,坐直了,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小红,今天给我递钥匙的保姆是不是新来的?小红说,不是新来的,来了有一年了吧。她很少下楼,也不凑热闹。刘年一听,头又靠上了沙发。刘年眼前是女人那张圆脸,是她端庄的仪容,是她突然间转换的表情。刘年在意识里将女人脸上的皱纹抹去了,将一脸的忧郁扫荡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白皙的、笑盈盈的脸。这张丰盈而漂亮的脸似乎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过了片刻,刘年又坐直了,又问小红,她是谁家的保姆?刘红说,13 号楼的,听她说,老头子也是单身,叫钱、钱教授。刘年说,这人我知道,他不叫钱教授,叫钱均,省社科院的。我去过他家一次,在七层。他比我早退休一年,人挺好的。小红说,你们认识?你们认识我就不多嘴了。刘年说,也只是见过钱均两面。有什么事儿?还对我保密?小红扭头一看刘年,他的脸上平静如初,只是有点儿倦容。她的话,好像投进湖水中的一根草,没有溅起涟漪。她把电视机音量又放小了一些,对着电视机屏幕说,这女人和钱教授同居着,每月的工资比我们多一千元,保姆群里的人都这么说。刘年放下手中的茶杯,笑了,得是嫌我给你的工资低?小红急忙说,不是不是,刘老师,你不要多想。我很知足的,我不是借这事向你讨工资的。你知道我心直口快,有啥说啥,是那女人亲口告诉我她一个月多少钱。也许,这真的不是小红向刘年爆料粉色“新闻”的目的——男女之事,刺激着小红敏感的神经。刘年岔开了话题,听口音,她是关中西府人。西府人大都实在,她不会胡来的。小红说,就是你们西府人,还是你的乡党。刘年一听,侧了侧身子,双眼盯住小红,你说她是我们凤山县人?小红说,就是,就是你们凤山县人。说不定,你还认识。刘年急忙问,她叫啥名字?小红说,看把你急的,你还说你们西府人不抱团,一听是乡党,比我还急。刘年笑了笑,无所谓的,你不想说,就算了。小红说,她姓曹,叫曹玉秀。啊?曹玉秀?刘年失声了,失态了。他抓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机。伸手去取茶几上的那包烟,却没抓到手。小红将烟递给了他。他双眼瞪着小红,好像小红说了犯忌的话。小红说,她就叫曹玉秀,不会错的,我没有说错。刘年说,谁说你说错了?刘年瞪了小红一眼,他的音调有点高,语气中似乎逸散着无名之火。曹……玉……秀,刘年重复了一遍,好像咀嚼着女人的名字,向下吞咽。小红说,你认识她?刘年苦笑一声,我多年不回凤山县,村子里的人有不少不认识,外村的人更不认识。刘年试图用平淡的语言,强按住慌乱的神情,覆盖住他刚才的失声,失态。他伸手去端茶几上的茶杯,不知怎么的,手将茶杯拨倒了。小红赶紧用抹布揩擦。刘年端上空茶杯,进了书房。
曹玉秀,曹玉秀……曹……玉……秀。她就是我曾经爱得要死要活的曹玉秀?时间怎么把她熬这般模样?既忧郁,又憔悴。当年那个水灵灵的漂亮的曹玉秀,就这样被岁月吞噬了?她的面庞上没有残留丝毫青春的气韵,眉眼里的苦味,想遮掩,也没有遮掩住,而且神情有点恍惚,有点不安。不,也许是重名重姓,这个曹玉秀不是那个曹玉秀。她就是曹玉秀,曹玉秀的神情、举止又在刘年的眼前闪动,不是重名重姓。她看我的眼神带有疑问,带有审视的味道。也许她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当年被她一声一声喊叫的山子哥。而他却没有认出她。四十年的时光,足以描绘一个不一样的面孔。时间重塑一个人的面貌,连招呼都不打。刘年的记忆翻到了四十年前。
刘年最后一次和曹玉秀在一起,是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相约在曹家庄村外的一块苜蓿地里。茂密的苜蓿和他们的情感一样炽热,暮春的蓝天纯粹而平静,缺了一牙的月亮在一团浮云中匆匆地奔走,晶亮的星星像他们的心情一样不安,只有身下的苜蓿柔软而轻松。曹玉秀抱住他的脖颈,头抵在他的胸脯上,一声一声地叫着山子哥。她哭了。她流着眼泪问他,山子哥,你说我们咋办呀?他紧紧地抱住她,用一只手揩擦着她的泪珠,吻着她的脸庞。他能咋办呢?他们的山盟海誓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曾经无数次地在心中说过,不,他给她当面说过,玉秀,你就是我的一部分,就是我的血肉,我的生命,我的亲妹妹。语言的甜蜜和苦味相依傍,再晶莹剔透的美好愿望也会被残酷无情的生活摧毁的。现实和爱情不是同一个质地。现实,如同岿然不动的岩石;而爱情,就像月色一样的玻璃,既明亮又脆弱。刘年初识曹玉秀,就被她的漂亮、可爱迷住了,而曹玉秀果断地把一颗少女之心给了刘年。他们的初恋和任何一对年轻人的初恋一样,甜蜜,浓烈,具有炫目的光彩。那时候,刘年在凤山县南堡乡松陵村大队文艺宣传队,他能编能演,而曹玉秀是大营乡曹家庄大队文艺宣传队的演员。在1974 年春节凤山县农村文艺汇演中,刘年自编自演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曹玉秀所在的宣传队演出的节目获得了二等奖。一个正月里,两家的宣传队分别在两个大队里互演了两天。就在互演中,两个宣传队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台上的演员在台下也开戏了——刘年和曹玉秀开演了人生的初恋。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个相隔三十多里的年轻人很少有机会见面,他们用书信传递着彼此的爱情,当刘年差媒人去曹家提亲时,曹玉秀的父母亲一口回绝了。原因很简单,曹玉秀不能嫁给出身不好的刘年,两家的家庭成分不对等。很快,曹玉秀的父母亲给曹玉秀订了婚。1976 年夏收后,年满二十岁的曹玉秀要结婚了。刘年拆开曹玉秀的信一看,才知道他的初恋只是泡影,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深夜里,他躲在大队里的舞台上,在他们经常演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不可能了,没有啥希望了,你听你爸你妈的安排吧。刘年绝望地说。刘年松开了搂抱曹玉秀的臂膀,静静地看着深邃缥渺的蓝天,天上的星星雨点儿一样,纷纷坠落,落在苜蓿地里,落得他满身都是。他站起来,茫然地朝前走。曹玉秀抱住了他,两个人同时倒在了苜蓿地里。此时,现实生活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烦恼、不幸、痛苦消逝了,人世间似乎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蓝色的苜蓿花在惨白的月光下像拍手似的发出了香味四溢的回应。曹玉秀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一把苜蓿,她仿佛抓住的是刘年的灵魂,是自己的身体——她仿佛向下坠落,坠落。她生怕自己坠落到看不见刘年的深渊。摄入刘年目光中的是曹玉秀满脸的泪水,晶莹的泪珠像他们唱出的秦腔一样嘹亮。两个人在苜蓿地里滚动着,试图用身体碾压出一条能让爱情通行的大道。
1977 年,刘年考上了古都师范大学。开学前,他想去看看已经结婚一年多的曹玉秀,被他的父母拦住了。是的,她已经成为人妻,我不能再干扰她的正常生活了。他原想将他的爱情像纪念品似的存留下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纪念品陈旧了,褪色了,被他淡忘了。从农村到城市,从无名小作者到有了点名气,每上一个台阶,他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包括自尊、尊严的挫伤;包括情欲的压抑,对人生痛苦的吞咽及消化;当然也包括对曹玉秀的遗失——他从情感上遗失了她。
一旦重新翻腾起和曹玉秀在一起的日子,刘年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刘年被深深的内疚折磨着——不干扰曹玉秀的生活既是他的真实想法,是他四十年来不再见她的理由,也是他排拒曹玉秀的说辞,他像挤牙膏似的,一天天,一年年,将曹玉秀从他的情感世界挤走了。刘年想起了他和曹玉秀在苜蓿地里分别的那个遗憾终身又刻骨铭心的夜晚,他只是觉得,他亏欠了曹玉秀,对不起曹玉秀。那天晚上以后呢?以后的曹玉秀经历了什么?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不是他健忘,是他太冷漠。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无情呢?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是难以抚平的,从他心中拽走的是曹玉秀真挚的情感。检讨自己的人生,刘年自己鄙视自己,他的做人和作文在不同的两条道上奔跑。他写了那么多爱情小说,他却丢失了曹玉秀的爱。四十年后,刘年审视自己,心情难以平静,毫无睡意了。
天刚亮透,刘年就起床了。一个晚上,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他起来做了早餐。他的这个举动使保姆小红惊讶。
吃毕早饭,他给家在大营乡曹家庄的一个初中同学打电话,询问曹玉秀的境况——也是为了证实他见到的曹玉秀就是他的初恋。可是,他的同学却说不知道。他给他堂弟刘明打电话——堂弟家兄弟五个,刘明去曹家庄做了上门女婿。从刘明那里知道,刘年偶遇的曹玉秀就是他的初恋。当刘年从刘明那里得知,曹玉秀遭遇的不幸之后,一个中午,他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有读,默默地坐在客厅里抽烟,心中的苦味比房间里的烟味更沉。他拿起了手机,才记起来了,他没有曹玉秀的电话号码。他铺开稿纸,想给她写一封信,他在纸上只写下了“玉秀”两个字,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走进了客厅,从不看电视剧的刘年,打开了电视,他的视线在电视上,却不知道电视剧中的人物说什么。他其实只是呆坐着。
1976 年麦子碾打完毕后,曹玉秀嫁到了大营乡的马王村。丈夫王宣是一个很优秀的木匠,为人实在。能娶到曹玉秀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王木匠自然十分高兴,生活的兴味很浓,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很好。人到中年,两口子的厄运接踵而来了。本来,两口子育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很优秀,都考上了大学。这是曹玉秀感到十分安慰的事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儿子在杭州一所大学里读硕士,才读了一年,学校打电话把曹玉秀两口叫到了杭州。儿子猝死在一个早晨。这对曹玉秀两口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曹玉秀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即使她哭天抢地,也呼唤不回来儿子的生命。医院和校方都证明儿子是突发心梗而去世了。两个老实的农民相信医院和校方的话是真的。他们没有在当地火化儿子的遗体,而是将儿子的遗体搬运回来,深夜里拉回家,搁在木板楼上,给村里任何人没有说。曹玉秀每天做好饭,给儿子放置一碗。直至尸体腐烂,发出了臭味,村干部寻找到家里,曹玉秀才哭着说出了实情。掩埋了儿子后,村里人才传言,这个儿子不是王宣的。这个儿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有曹玉秀知道。就在曹玉秀的儿子过世之后一年,丈夫王宣得了胰腺癌,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硬撑了一年,丈夫也去世了。女儿去日本留学,没有再回来。曹玉秀只身一人,外出打工。刘年的弟弟刘明一声叹息,结束了对曹玉秀生存境况的简单叙述。
本来,刘年准备吃毕中午饭以后就去钱教授家找曹玉秀。他两天前就接到通知,下午要去西水市参加省作协召开的长篇小说研讨会。刘年虽然退休了,可是省作家协会没有换届,他还是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兼长篇小说委员会主任。这个会议,他不参加不行。
吃午饭的时候,小红给刘年说,上午她在小区广场,又碰见昨天那个转交钥匙的大姐了。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我都告诉她了,不碍事吧?刘年说,不碍事,你加她微信没有?小红说,没有。我想加,她说手机坏了,还没买来新的。她可能不愿意加。这年头,谁还没手机?小红抱怨道。刘年说了一句含混的话,也许吧。
三天以后,刘年从西水市回来了。车到小区门口,已是晚上九点。刘年没有回家,上了十三号楼,敲开了钱均家的门。钱教授拉开门一看,略略有些惊讶,刘主席,你?刘年急忙说,去西水市参加了一个研讨会,刚进小区,还没有回去,不打扰你吧。钱均说,难得来一回,有什么事坐下说。刘年坐定后,问钱均,你家那个保姆曹玉秀没有在家?钱均说,你们认识?刘年说,也不认识,听我家保姆小红说,她是凤山县人,乡党,想见一见。钱均叹息了一声,你这个乡党,人确实不错,人品好,干活儿好,就是言语少。昨天,她突然辞工走了,我问她辞工的原因,她闭口不言,只说不干了,坚决不干了。刘年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仿佛自己给自己说。刘年说,你有她的电话没有?钱均说,电话有。刘年说,你告诉我,我给她打个电话。刘年按照钱均告诉的号码拨了一遍,回答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刘年不甘心,又拨了一遍,回答是一样的。刘年看着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
钱钧将刘年送出家门,按了按电梯的下行键。刘年给钱钧说,谢谢钱教授,我不坐电梯了,我走楼梯。站在电梯口旁边的钱钧看着走向楼梯口的刘年,心想,写小说的人都有怪脾气吗?有电梯不坐,非要走楼梯。其实,不是刘年脾气怪,他只有一个想法:他不能下得那么快,他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下走,慢慢走。
回到家,刘年坐在案桌前,铺开稿纸,写下了一篇小说的题目:我不是她的初恋。接下来该怎么写?这个题目中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敲打他,他深深地被内疚折磨,我不是她的初恋。我是她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