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武
这辆机动三轮车,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像是非法或者违规改造的产品。其实不是。而是赵汗青找来好多张花纸,贴在车身上——无非是超市的促销广告或保险公司的宣传画,还有房地产公司的售房信息。他三岁半的外孙女看外公费心打扮自己的“坐骑”,也把自己心爱的贴纸,贡献了十几张,分别贴在车头、车尾和车轮上。
一大早,赵汗青就是开着这辆花里胡哨的机动三轮车出门了。
三轮车拐上一条混合车道,不消半小时,就开到冶金一局家属院。这个家属院,在燕郊是最大的家属院,没有之一。别的不说,就说这个家属院里不仅有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一所职业学校和一所三甲医院,足见这个家属院的规模了。家属院分为一院、二院、三院,直到八院,各院中间有一条宽阔的花园式马路,像糖葫芦一样把几个大院串起来,足有好几公里长。三轮车一连穿过几个路口,到六院一幢居民楼前停下了。
赵汗青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就住在这幢楼一单元的101 室,底层,两小居,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布局和装修,有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从前赵汗青母亲在世时,会和赵老爷子一起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偶尔也会帮老爷子擦擦流到腮帮和衣襟上的口水。如今老爷子的口水还继续流,依然从左边嘴角流经下巴,滴落在胸膛上,再挂到前襟,只是没有人帮他擦口水了,如果正好有阳光照下来,那一条亮晶晶的口水会闪闪发光。赵汗青带着早点,从单元门一进客厅,就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坐在小院里的那把旧木椅子上。赵汗青把早点——豆浆、油条和一块松软的杂粮蛋糕放到餐桌上,又从冰箱里取出他前一日带来的咸菜炒肉丝,对着后门说:“爸,吃饭。”
“吃过了。”老爷子声音还挺响亮。
又吃过了。每天都这样,每次也这样,叫吃饭时,都说吃过了。其实根本就没吃。赵汗青也有办法对付:“再吃点。”
“吃就吃点。”声音并不是很勉强,接着就是椅子的挪动声和责问声,“你不上班?”
“我退休了。”赵汗青已经告诉他上百次了。
“你多大啦?就退休?”说话间,老爷子已经来到饭桌前。
看着父亲吃饭的香劲儿,赵汗青知道,老爷子身体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每年单位组织的体检,各项指标都很好。就是脑子糊涂了。这脑子也不知怎么就糊涂了,说糊涂就糊涂了,听母亲说,好像退休不久就糊涂了,做梦时老说梦话,梦话里还会有骂人的话,有时候指名道姓骂他的老同事老张。那时候赵汗青也没有上心,平时似乎看不出来老爷子脑子有问题,加上有母亲陪伴,自己工作又忙,一眨眼就是十几年,直到几年前开始失忆,开始流口水,才发觉问题严重,到医院检查,查不出病来。再体检时,他又跟着一起去,试图让医生从全面体检中查出失忆的源头,可也查不出来。母亲说,早就问过体检医生了,问过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毛病。活该我倒霉,到老了还要伺候这个老不死的。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直到去年,母亲脑血栓突发去世,老爷子没人照顾,又正好赵汗青退休,他就接过母亲的接力棒了。
老爷子起初还会问:“你妈呢?”赵汗青有时候说“走了”,有时候说“在那边等你了”,老爷子也都似信非信。后来,就不问了。
吃过早点,赵汗青帮他洗脸换衣服,带他出去玩。
一出单元门,看到花花绿绿的彩色三轮车,老爷子脸上就露出笑容,惊讶地说:“买新车啦?”
“高级吧?”赵汗青也会逗他。
“高级,实在是高级。”老爷子脸上乐呵呵的,他盯着车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后车窗、车轮上、后视镜,都看看,又突然定神,或是愣神,像是在努力想着什么,忽然回身进屋,从屋里的什么地方,找出一张闪卡,就是小学生爱玩的那种卡通花纸片,一看就像是从垃圾箱捡来的,就要往三轮车上贴。可是闪卡上没有胶,贴不上去。赵汗青就抢过闪卡,从车里拿出透明胶,把闪卡贴到车身上,和周围的花花绿绿也还协调,看老爷子满意了,才说:“好看吧?上车!”
老爷子乐呵一下,像是满意,又像是勉强满意或不太满意。他在快速上车时,情绪又瞬间转移,嘴里不迭连声地说着“上车上车上车”的话,那种屁颠颠的嘻哈样子,巴不得迅速来体验行车的乐趣。
三轮车行至六院和五院相邻的十字路口时,看到街边花园的几张长条椅子上,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有一个老太太在八角亭里吹口琴——这是赵汗青经常看到的情景。相邻的老人一动不动,聚精会神,都在听。有一个老人,还轻轻地打着拍。可能是赵汗青的三轮车太招人了,太亮眼了,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起身迎在路边,伸出了手,做出停车的手势。赵汗青认识他,他就是老张,老爷子在梦里骂过的老张,也是和老爷子搭档三十多年的老张。老张身边是他的老伴,赵汗青都叫她张姨,是一个戴白圆框眼镜、小巧、白皙而干净的老太太。老张每次看到三轮车路过,都要关心关心老爷子,和老爷子说两句什么。赵汗青看老张老两口已经站起来了,便把三轮车缓缓地停在老张夫妇的身边。
老张弯下腰,把手伸进车窗,想和老爷子握手,看老爷子没有反应,就问:“遛弯去啊?”
“你谁啊?”老爷子眼皮睁大了问。在赵汗青的印象里,老爷子没有一次认出老张来。
车窗外,老张的脸上露出同情的凝重之色——连多少年的老同事都不认识了,有点殃及池鱼的悲哀。在老张的脸旁,又出现另一张脸,当然是老张的老伴。老张的老伴叹息一声,试图唤起老爷子的记忆,用她那带着浓重温州口音的普通话问道:“我是谁啊?”
赵老爷子定睛看看,又看看,眼睛一亮,以为想起来了,却又傻傻一笑,反问道:“你谁啊?”
“唉,多好的老头子,咋就糊涂了呢?”老张的老伴惋惜地说,又对老张道,“他比你还小呢。”
赵汗青开车离开时,那抒情的口琴曲还在车窗外悠悠扬扬地飘荡。从车视镜里,也能看到老张夫妇俩目送的复杂眼神。赵汗青感叹地想,老爷子这一辈子,总算交了真正的朋友。
秋天了,气候温润,风光无限,燕郊好玩的地方多,城区里各个公园都不错,燕郊公园自然不用说。去过多次了,森林公园高大的林子下面,也多次留下他们的身影;潮白河边也有多处景点,河湾里的观景台,河边的栈道,还有河堤上的花园式绿化带,都去腻了。随便哪个地方,轻轻松松都能玩个半天。就算一些旮旯角落,也有风景可看。赵汗青带老爷子来过城郊的苗圃,看那些正在育苗中的绿化树、景观树和各种木本花卉,还教老爷子认过海棠和垂槐。老爷子当然学得很快忘得也快。这一次,赵汗青要带老爷子去一个新地方。所谓新地方,他也只是好几年前路过,三面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包围的一条干河边,有一条废弃的院墙,墙外(也或是墙内)是一片杂树林子,这林子不小,稀稀拉拉沿着干河绵延有大半里路,河边和林子中间还有一片一片的闲地被人开垦成菜园。赵汗青就是想带老爷子到这林子里玩,顺便看看这些菜园。如果可能,他也可以开垦一块,一来可以种菜玩,二来又不耽误带老爷子出来散心。
到了目的地,老爷子从三轮车上下来,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还伸伸胳膊,踢踢腿,然后就往干沟里走。到小树林子那儿,要路过干沟上这座老式的石拱桥。
所谓干沟,就是一条季节性河道,夏天雨水多时河里有水,冬春,也有一汪一汪的水塘,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在河边开垦菜园呢?没有水,菜地怎么浇灌?赵汗青看老爷子小心地在前头走,知道来对了,老爷子也是被干沟对岸的那片树林子吸引了。虽然是秋天,十月中旬,林子还是一片绿。赵汗青知道,年龄无论大小,对陌生的地方、未知的领域都是好奇的,比如老爷子第一次到潮白河最宽处的S 形河湾处,面对潮白河宽阔而浩瀚的河面,像古代文人看秋水一样,能一看半天,只差吟诗作赋了。
潮白河上除了粼粼的水波,能有什么好看呢?当然,随着太阳的移动,河面上的光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也偶尔会有一只白色的鸟儿在河面上贴着水皮飞翔。但老爷子并不是看鸟,也没被阳光的照影所吸引,他就是看水,看静静的秋水,仿佛看到水底的游鱼,看到水底的螺蚌。然后,乐呵呵地找来几块小瓦片和石片,打水漂玩。老爷子只敢用臂膀发力,腰部的力借不上,或不敢借,水漂打不起来,最多打两三个。但打几个水漂显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老爷子很快乐,像是回到了童年,脸上的笑容像赵汗青的外孙女一样天真而纯朴。赵汗青也找来一小堆瓦片和石片,陪老爷子一起又玩了一会儿。赵汗青小时候没机会玩这种游戏,但这种游戏无师自通,看过就会玩。他水平不高,老爷子就教他,手把手地教,从瓦片的选择、握姿、入水的角度,很专业的样子。后来又示范一个,一下子居然打了十来个水漂,在水面上蹦蹦跳跳的瓦片,像欢快的精灵,一直跳到了河心里,水面上一个一个的涟漪,扩散着,交汇着,像是散发的光辉。老爷子哈哈大笑,赵汗青也跟着哈哈大笑。现在又去那片陌生的小树林子了,不知会不会激发老爷子的新发现,看他腿脚轻灵的样子,像是有了什么预感。
赵汗青赶快紧跟上老爷子。因为接下来就是爬坡了——干沟上是老式的石拱桥,坡度比较陡,长条的麻石板有的断裂了,有的翘了起来,踩空了容易闪腰,老爷子的腿脚要是吃不上劲,腿一软,就算摔不伤,也会吓人一跳的。
“你车子安全吗?”老爷子每次出来玩,离车子稍远一点,都会这样关心地问。
就凭这一点,赵汗青又觉得老爷子脑子没有任何问题。可事实上,这正是脑子有问题才这么瞎操心的。
赵汗青说:“放心,安全。”
说话间,脚底有一张废纸,一看就是超市里的那种促销广告,而且不是一张,半张都不是,只剩下一个角,四分之一的样子,脏兮兮的。老爷子试图捡起来。赵汗青拦着说:“不要,车上有好多贴纸,都是新的。”
但是,老爷子还是艰难地弯腰捡了起来。这种情况也是多次发生,赵汗青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并在旁边帮扶着他——本来就是出来玩的,限制太多就不好玩了。老爷子像是摆脸一样,在赵汗青眼前亮一下花纸,郑重其事地叠成几折,装到口袋里。
过了破败的石桥,他们顺利地从一处断墙的豁口处,进入到杂树林中。杂树林其实不算杂,只是靠墙一带野生出榆树、刺槐,还有泡桐以及一丛丛紫穗槐,成片的林子是白杨。这片林子应该不缺人来——林子中间有一条路,不太茂盛的杂草已经枯黄了一半,路是人走出来的,还有杂草覆盖,而杂草虽被踩踏严重,依然顽强,显然行走的人不多。这林子虽然稀松平常,可对于老爷子来说,还是新鲜的。一棵树上有喜鹊窝,而且还有两只喜鹊,老爷子站下来望了一会儿。
赵汗青故意问他:“这是什么鸟?”
“花喜鹊,这都不认识?”老爷子一副嘲笑的表情。
赵汗青虽然被老爷子嘲笑,心里还是快乐的,行啊,还认得喜鹊,还说是花喜鹊,这个“花”字用得妙。又往前走,林子中间有一片半个篮球场大的空地,杂草密集,那截墙头也相对高大而完整,墙根的几棵杂树上,扯着四五米长的一根彩色塑料包扎线,和墙头呈平行状。塑料线上,挂着两三只小铁皮罐,两三块巴掌大的轮胎的碎片,还有一个儿童车的车轮子,直径只有二十厘米吧。赵汗青一时没有认出这一套是什么装置,难道是传说中的行为艺术?不像啊!再看草地中间,有三四块大石头,一排放着,显然是墙头上拆下来的。更奇怪的是,还有一只木凳,混在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中间,经风吹日晒,已经辨别不出木凳原有的色彩和风姿了。赵汗青发现,不仅自己对这套装置感兴趣,老爷子更是感兴趣,先在木凳上坐下来,朝着墙壁端详一会儿,又到墙根,挨个儿查看小铁皮罐,还往轮胎残片上击了一掌,在袅袅余音中,拨动一下锈迹斑斑的小车轮子。老爷子在回来时,惊喜地在草地上捡了一把弹弓。老爷子快乐地咧开大嘴笑了。弹弓是铁条做的架子,弹弓皮断了一根。赵汗青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靶场,弹弓靶场。这个发现令赵汗青无比兴奋,冥冥之中,仿佛有牵引一样,把他们带到这片小树林子。赵汗青不厌其烦地带老爷子出来玩,一来是让老爷子开心,还有一个小小的目标,就是能唤起老爷子的记忆。目前,老爷子的记忆只有几分钟或一两个小时,半天前发生的事,他都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对当天的事也毫无印象。但他相信老爷子能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他肯定是哪根关于记忆的管道堵死了,回不去了。一旦触发了某一个点,有可能堵死的管道就通了。赵汗青就是这么想的。打水漂的时候,老爷子还能手把手地教他,还能把水漂打得那么好,说明在他的记忆里,这项技能一直都在,看到了瓦片,看到了河,就跃跃欲试地打起了水漂。这弹弓又能诱发他什么呢?果然,老爷子重新坐回那张凳子上,拉了拉只有一根皮筋的弹弓,朝面前的装置上瞄了瞄。显然,这把损坏较为严重的弹弓引起了老爷子极大的兴趣。他开始认真修理弹弓了。
赵汗青就在老爷子修理弹弓的时候,在手机上搜了搜,迅速下单买了一把弹弓,还有三盒子弹。
因为同城快递,第二天中午弹弓就到了。女儿告诉赵汗青,弹弓到了的时候,赵汗青和老爷子刚吃过午饭,准备小睡半小时。赵汗青就让女儿把弹弓送来了。拿到弹弓后,赵汗青没有立即展示出来,他准备到小树林的弹弓靶场再拿出来,给老爷子一个惊喜。
本来没有想到新弹弓会这么快到,既然新弹弓到了,要不要破例地再和老爷子出去玩一趟?按照以往的习惯,一天只有半天时间出去玩,上午,或者下午,其他时间在家里收拾一下,也会陪老爷子在后门外的小院子里坐坐。
如前所述,小院子不大,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和一棵观赏桃树,春天都是花枝招展的,秋天了,和其他枝条也没有什么区别。母亲在世时,在小院里会种点菜,也不是什么稀罕菜,一年四季,无非是葱啊、辣椒啊、萝卜啊什么的,也有几盆盆栽花草。如今,盆栽花草还保持着原样,菜已经没有了。在原来种菜的地方,堆了些杂物。小院子的红砖墙上,藤藤蔓蔓地爬满了蔷薇的枝条。现在,老爷子就坐在桃树和海棠中间,手里正玩着捡来的那把破弹弓,就连中午吃饭时也一直把弹弓放在手边。午饭后,赵汗青在自己小时候睡大的房间里躺了躺,起来就看到老爷子还在玩弹弓。老爷子手里的弹弓,时不时会对着他面前的墙壁,拉满,瞄了瞄,又放下了。老爷子的神情有些不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一会儿凝重,一会儿皱眉,还会嘟嘟囔囔,不知说什么。好像上午在小树林的弹弓靶场时也有这种状态。
赵汗青在客厅观察了一下老爷子,发现老爷子和上午一样,反应迟钝,若有所思,而且在若有所思状的基础上,又多了皱眉和嘟囔——不时地皱皱眉头,嘴里无节制地念念有词。让赵汗青猛然发现的是,平时只有在外面玩时,老爷子的口水才不流,这会儿,在小院子里,居然不流口水了。皱眉和嘟囔,还有不流口水,这是新现象。这种新现象,无论如何都是好现象。另外呢,老爷子的皱眉和嘟囔,一定是在努力回忆着手里的弹弓是怎么回事吧?或者恍恍惚惚有小树林的印象,就是抓不着摸不着那飘浮的记忆了。于是,赵汗青毫不犹豫就决定,再和老爷子去小树林,玩弹弓去。
没想到的是,小树林里玩弹弓的老人有四五个,他们一排坐在那几块石头和木凳上,旁边停着几辆车,三辆自行车,一辆电动车。他们年龄都在六十岁开外,最大的一位,应该不小于七十岁了。如果老爷子加入进去,他的年龄最大。
老爷子走得急——他是在看到了小树林子的几个老人玩弹弓时,走路就急了。赵汗青和老爷子保持并排的状态,随时起到保护的作用。到了靶场后,赵汗青快走一步,和颜悦色地跟弹弓手们打了招呼,脸上的微笑像是酝酿很久似的,这是一种真正想加入他们的虔诚。但是,他的一声“你们好”,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一个身穿看不清是什么制服的人,偏过脑袋看了他和老爷子一眼,马上就拉开弹弓瞄准前边的标靶了。赵汗青看他张开的双臂特别稳当,一晃不晃,右手一松,子弹就击中了一个罐头盒,发出一声脆响,仿佛击中罐头盒响起的声音,比他松手还快一样。赵汗青心里感叹着,高手!
老爷子可没有赵汗青那么矜持,他只看一眼前方的靶子,就亮起了手里的弹弓。赵汗青一看,老爷子就在弹弓手们的身后侧。以老爷子的技术,加上他的瘸腿弹弓,弄不好会伤着他们。昨天捡到弹弓时,就有好几次,把子弹射到了一两米远的草地上。赵汗青就牵着老爷子的胳膊,来到和弹弓手们平行的位置,从包里取出新弹弓,还有子弹,和老爷子进行了交换。老爷子对于新弹弓特别惊喜,脸上的皱褶一连扯动了好几个回合,这就是笑了,并且也代表着一种语言。而他昨天粘在小车轮上的花纸片,已经被这些弹弓高手们射烂了,上面有无数个小洞洞。赵汗青已经发现,弹弓手们的子弹都是装在口袋里的。正好老爷子的西装上也有口袋,就把一包彩色子弹倒进了他的口袋里。老爷子也不说话,两腿微微叉开,身架保持好姿势,扯了几下新弹弓后,摸出一颗红色子弹,包上,对着目标就射去。老爷子当然什么都没有击中。这时候,弹弓手们才真正注意到老爷子。
“嗨——”一个穿灰色风衣、戴棕色礼帽的胖子,朝老爷子喊道:“过来,坐着玩!”
胖礼帽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看向老爷子,有的面色平静,有的对这个新手表示好奇。
老爷子酷酷的,神情专注,不慌不忙,根本不理他们,继续着他的射击。当然还是没有命中目标,子弹打在了标靶后的墙上,碎了。
胖礼帽已经走到那辆电瓶车边,取出一个马扎,问赵汗青:“一起的?”
“我老爸,他好这个。”赵汗青说。
“哦,看不出来,你也退啦?”
“退了,去年退的。”
“年轻啊。”
“我五十五岁退的。”
“哦——好,退了轻松。让老爷子坐着玩吧,没事,坐着玩,我有小马扎。”胖礼帽说罢,坐下了。
赵汗青就把老爷子拉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下了,大石头上还有一块海棉垫子,显然也是胖礼帽带来的,他装备比较全,左右口袋里都插着弹弓,手里还拿着一把,架子是木头的,一看就是高级的那种,黑油油的,像是檀木。赵汗青在网上查过,弹弓也分好几个档次,好的弹弓有一千多的,还有两千多的,最便宜的才十几块钱,他买的那把也不贵,五十块钱,属于普通款。
老爷子占了好座位,精神气质立马出来了,一点也不像八十出头的老人,挺腰直背,像是一个弹弓高手,接连向标靶射击。只可惜老爷子的动作只是看着潇洒,不中用,每次射击都脱靶了。老爷子身边的弹弓手们,本来就消闲无事地半天打一下,嘴里讲着各种八卦,这会儿都停下来,看老爷子表演了。赵汗青的初衷只是想让老爷子开心,此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要是个新手也就罢了,可老爷子看起来又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既然是老将,光姿势好看也不行啊,那叫花架子,得有真功夫才行。正在赵汗青为老爷子捏把汗的时候,“当”,老爷子的子弹击中了其中的一个罐头盒。
“中了!”胖礼帽喝彩道。
“我打中的?”老爷子转头问身边的弹弓手们,目光又找到了赵汗青,再次确认,“我打中的?”
“是啊是啊,打中啦!”赵汗青肯定地说。
几个老人都给他鼓掌,加上赵汗青的掌声,居然有点热烈的意思。
老爷子乐了,一脸的得意。
夜里刮了一阵大风,天一亮又停了。大风把三轮车上的彩色贴纸刮走了几张。
赵汗青到了之后,陪老爷子吃过早饭,又给三轮车贴上了花纸。
赵汗青本想在下午去小树林的弹弓靶场的——他已经摸清楚规律了,弹弓手们都是每天下午去玩。但是,当赵汗青看到老爷子弹弓不离手时,就决定上午也去,下午再去,一天玩两次。只要精气神够,多跑跑也好——有了弹弓以后,赵汗青感觉老爷子还是有些变化的。具体也说不出什么变化来,但是,有变化比没有变化好。有变化就是进步。
赵汗青把花纸贴好后,去屋里取水杯,再给老爷子的水杯加满水。出来时,看到老爷子已经在三轮车前捣腾什么了,可能是新贴的花纸吸引了老爷子吧。赵汗青看他不过是在花纸上拍拍,摸摸,像是把花纸抚平,也就没有上心,便打开后车门,让老爷子上了车,开车出发了。
花枝招展的三轮车照例要从六院和五院的十字路口通过。这个十字路口,和别的十字路口稍有不同,主要是这个路口有一家综合超市,还有三四家不错的小馆子,整个家属院的图书阅览室和单位老干部活动室也在这里,还有一个另类的八角亭子,所以总是比别的路口人多些,也热闹些。而老爷子的多年老同事老张和老伴除恶劣天气外,几乎每天都在这一带活动,能晒太阳时就晒太阳,不能晒太阳时就在八角亭里坐着,听口琴,看下棋,或谈论国际国内大事。而且让赵汗青感到这个路口和别处路口不同的是,老张老两口对老爷子也关怀有加,这尤其让赵汗青心里多了层温暖。当年,也就是他们年轻时,老爷子和老张曾有几十年都是在浙江的深山里并肩战斗的,一起跋山涉水,一起测量、探矿——他们是冶金一局六处下设的一个勘探大队,两个人都是工程技术人员,也是好搭档,情谊深长也就不奇怪了。要不是老爷子退休不久就糊涂了,两个人现在有可能天天在一起玩也未可知,就是一起去玩弹弓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老爷子会在梦里骂人,骂老张,那也是在梦里胡言乱语,不作数的。
赵汗青看到,老张又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路边了。如果赵汗青不是老远就看到老张站起来,还以为他昨天——乃至以前到现在一直都站在路边的。他站立的身后是一个花坛。花坛里也没有什么名贵的花,无非是月季、迎春花一类的,现在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花开了。赵汗青照例还是减速,靠边,在老张身边缓缓停下。老张凑前一步,和往常一样,低下头,要对老爷子说些什么,无非是些关心的话,暖心的话——虽然老爷子一直不领情。没想到老爷子这回不是拉着脸一声不吭,或答非所问了,而是拉满弹弓,瞄准老张。老张一个惊吓,退后一步,还下意识地抬手挡脸。老爷子突然乐了,像孩子一样笑得天真。和以往的程序一样,老张的老伴,那个普通话里带着浓重温州口音的干净的小老太太,好奇地伸伸头,看老爷子的弹弓还拉满着,不过是稍许一愣神,就乐了。老太太的一口牙齿很白,不知是假牙还是真牙,她笑着说:“瞄我呀?我是树上的知了猴啊?怎么越老越小啦?认识我是谁啦?”
“管你是谁!”老爷子声音粗鲁了些。
赵汗青看形势不太妙,就对老爷子说:“爸,弹弓收起来。这是张叔张姨。”
老爷子的弹弓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继续瞄着他们。张姨也只好躲到另一边乐去了。
失去张姨的目标,老爷子又重新瞄准了老张。
这时候,只听张姨的笑,突然变成了一声惊叫。张姨平时都是和声细雨温文尔雅的,刚才的笑也是很美好的,还自嘲自己是知了猴,还奚落老爷子越老越小,没想到这一声惊叫和平时的张姨大相径庭,惊叫声不是短促的,而是有着很长的尖细的拖音,中途还拐了个弯儿。惊叫声中,张姨伸手要去撕贴在车上的花纸。老爷子手里的弹弓也在她的惊叫声中,抖了一下。赵汗青真的怕他手一松把子弹射出去,要是打到人的脸上或头上就出大事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张叔,其次是张姨。赵汗青赶快伸手阻止说:“爸,走啦!”
三轮车一动,已经消失的尖叫声又转唤成笑骂声,是用温州的方言骂的,只一句,与此同时,张姨伸手一抓,把三轮车上的花纸撕了半截。赵汗青大致感觉到那是骂,具体骂了什么,他也听不明白,温州话没人听明白。但是,老爷子却乐了,还回过头,冲着后车窗,又用弹弓向老张夫妇瞄了瞄。
当第一场冷空气来临的时候,老爷子的弹弓技艺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了,原来是打哪指哪,现在是指哪打哪。
更让赵汗青感到欣慰的是,老爷子的记忆不是几分钟十几分钟或几个小时了,而是偶尔能记得前一天甚至几天前的事了,比如老爷子拿弹弓瞄准张叔、张姨的那天,赵汗青把三轮车停在小树林外干沟边的河堤上时,查看一下车上张贴的花纸——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不知被什么事惹得惊叫的张姨扯了小半块花纸。在被扯坏的那块花纸上,赵汗青发现,花纸上贴了一张黑白的二寸照片,还有“红星照相馆”和“1963 年夏”的字样。照片上是一个女孩,瘦瘦小小的样子,眉目清秀,扎着两根大辫子,很甜美地微笑着。照片很陈旧了,有一个角上,还有水浸过的痕迹。赵汗青不认识这是谁,显然不是母亲的照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都被他拿回家了,母亲年轻时是圆脸,也不戴眼镜。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呢?照片上的女孩又是谁呢?怎么会出现在他的三轮车上?而且是贴在花纸上的。他早上新贴花纸时,并没有发现照片。赵汗青恍然想起来了,他回去给水杯加水时,看到老爷子在三轮车前捣腾什么,原来是贴照片了。老爷子不是喜欢捡花纸嘛,什么花纸都会捡,新的、旧的、脏的、坏的,连一张儿童玩卡都捡,就是捡一张照片也是有可能的。可怎么会引起张姨的尖叫呢?赵汗青看一眼已经走到石桥上的老爷子,知道他能找到靶场了,于是就悄悄地把照片揭下来,藏到钱包里。老爷子在靶场足足玩了一个上午——弹弓手们果然上午是不出动的,只有老爷子一个人。老爷子玩得开心,在每个凳子上坐了坐,在每个凳子上都一连射出了几颗子弹。这天老爷子进步很大,总能隔段时间击中目标。中午吃过午饭,他主动还要去靶场玩了。更让赵汗青奇怪的是,在他故意整理那半张花纸、以期引起老爷子的注意时,老爷子果然也过来寻找、查看了,脸上的表情非常迷惘,然后又返身回到屋里,在他那个结实的实木书柜里翻找什么,一连抽出几本书。赵汗青又跟到屋里,观察他。但是,令赵汗青失望的是,他翻了阵书后,就坐到书柜边的椅子上发呆了。老爷子没有什么好书,谁都不爱读,因为都是冶金方面的专业书,所以赵汗青从小到大,对这些书都不感兴趣。但是,赵汗青的失望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发现老爷子确实有所恢复了——老爷子是找照片来的,在老爷子的记忆里,他记得有照片这回事,又不确定有照片这回事,所以才来书柜里重新找,这不就是进步吗?
赵汗青觉得这些天他取得了大成果,高兴地对老爷子说:“走吧,带你去玩。”
那天自然又一个人霸占了整个靶场,玩得格外爽。赵汗青趁着老爷子高兴,对他说:“这弹弓只能打击靶场的目标,不能瞄准人,知道吗?要是把人打伤了,要抓去坐牢的。”
老爷子高兴,说:“知道知道。”
赵汗青故意提醒他道:“你刚才用弹弓瞄了谁你知道吗?”
老爷子还是一脸开心的样子:“瞄了谁?”老爷子的记忆,就是有一阵没一阵的。
这事过了两三个星期了,冷空气说来就来了,气温骤降。赵汗青决定,太冷,今天不出门了,就让老爷子在后边的小院子里玩弹弓——他已经整了个小靶场,在小院墙壁上挂了一个小铁罐当标靶。这个标靶目标比小树林里的标靶略大,是曲奇饼干盒,色彩很艳,便于射击。虽然射击距离没有小树林里的靶场长,但也还能玩。而且老爷子坐在椅子上,就可以对着标靶射击了。便跟老爷子说,今天太冷,冻耳朵,不出去,你在院子里打弹弓可以吗?老爷子居然满口答应了。
不用出门,赵汗青便在厨房忙活,中午准备吃冬瓜排骨汤。他就从冰箱取出排骨来,一边化冻,一边收拾其他配料,特别是老爷子喜欢吃排骨汤里的板栗,便又剥了十几个板栗。一切准备差不多时,看看时间,九点多了,便先炖上排骨,慢慢熬着,准备出来跟老爷子聊两句,报告一下中午的美食。正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口有吵闹声。赵汗青走出厨房,没看到小院里的父亲,心里陡然一惊,心想,别出去惹祸啊。再看门外,老爷子被张姨揪了耳朵,拽着走过来了,弹弓也拿在了张姨的手里,像是张姨的战利品。
果然还是出事了。
“来,汗青汗青来看看,你家老爷子干的好事,把老张的脑瓜上打个紫包。”张姨看到赵汗青了,立即告状,又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对老爷子说,“我就知道你拿着弹弓瞄来瞄去不会有好事,当年在楠溪江边,一个中午你能打一盆知了猴,油炸了喝酒……你当老张是知了猴啊?警告你,你要把老张打残了,你也没好日子过!”
还没等赵汗青道歉,张姨手一松,走了。
赵汗青这才将老爷子接进屋里。
“弹弓,我的弹弓……”老爷子这才想起来弹弓被张姨拿走了,大声叫着。
赵汗青拉着父亲,连哄带吓地说:“弹弓我再给你买……你敢出去,当心张姨把你头上打一个包。”
这之后,有一天,毫无预兆,赵汗青和往常一样,照例把三轮车停好后,带着早点进门。突然看老爷子正在吃早饭,还问惊呆了的赵汗青吃了没有。看其神情,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了。赵汗青不知老爷子哪根神经受到刺激,神智就清醒了,就恢复了。赵汗青整整一个上午,都在观察老爷子,用了各种办法测试,最后得出结论,老爷子确实是像一个正常的老爷子了。
今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春节临近的时候,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赵汗青给老爷子送年货。赵汗青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来了。要是每天都来,老爷子会烦他的。就算隔三岔五来一次,老爷子也嫌他来多了。开门进屋,赵汗青感到有些异常,小院子里有人在说话。赵汗青吃了一惊,原来是老张。老张听老爷子不知说什么,正在哈哈大笑。赵汗青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包礼品,一袋平阳大黄鱼,还有一盒乌牛茶,都是温州的特产。再看老张,正拿着弹弓,朝标靶射击。“嘭”,铁皮饼干盒发出响声。老爷子也拉开弹弓,射出一颗子弹,铁皮饼干盒也发出一声响。
赵汗青觉得蹊跷,正欲去小院和老张说话,发现书房有人,一看,是张姨。
张姨戴着老花镜,正在书桌子上看什么。
赵汗青悄悄走过去。赵汗青看到,张姨正在看一本旧相册。这个相册不是家里的,应该是张姨带来的。赵汗青以为张姨没有发现他,却听张姨说:“汗青,你看,你爸年轻时还很帅啊。”
赵汗青看到正在打开的一页相册上,有三张发黄的旧照片,有一张赵汗青看过了,就是被老爷子当作花纸贴在三轮车上的那张,赵汗青已经知道,那就是张姨年轻时的照片。另两张,一张是两个青年的合照,一个是年轻时的父亲,还有一个青年,应该是老张了。这张照片的怪异之处是,两个青年的手里都拿着弹弓;另一张是放大的四寸照片,背景是在山间溪畔,照片上是三个人,父亲和老张,中间是一个女孩,一看就是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