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时代的“时间思辨术”*
——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阳江河诗歌的时间抒写

2023-12-11 08:10马春光
文学与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江河欧阳诗歌

马春光

内容提要:欧阳江河在1993年以来的“中年写作”中开启了与当下中国消费文化的诗学对话,加速社会的时间结构转变及其艺术呈现是他诗歌的显豁主题。欧阳江河在诗歌中消解了作为现代性文化基质的“线性历史时间观”,“个体时间”对“历史时间”的质疑与反抗是其“后现代时间观”的诗学呈现。欧阳江河运用“分析性”“思辨性”的诗歌语言展现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时间悖论,演绎出一种基于时间内核的“思辨诗学”。通过对“诗歌中的时间”进行诗意观照,欧阳江河得以深层触摸消费时代的精神纹理,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赋予“异质性”的审美元素。

在一篇访谈中,何平认为欧阳江河的20世纪80年代结束于1993年,这一年是他“精神、诗学和具体写作,乃至个人生活都发生深刻变化的时期”①欧阳江河、何平:《个人与文学史的延长线——关于欧阳江河四十年诗歌写作的对谈》,《天涯》2021年第4期。。1993年出国前夕,欧阳江河写出了后来被视为20世纪90年代诗歌重要理论的长篇文章《19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②这篇长文于1993年2月写于成都,最初题为《’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写作》,曾发表于《今天》1993年第3期和《南方诗志》(民刊)1993年夏季号。正式发表于《花城》1994年第5期。,同年发表的长诗《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开始与当下的“市场经济”“消费文化”展开正面的诗学对话,试图介入90年代市场经济时代的深层社会结构。巧合的是,陈超在考察当代先锋诗歌时,也将1993年视为一个转折,“1993年前后,先锋诗歌写作中较为集中地出现了新的重大嬗变和自我更新”③陈超:《重铸诗歌的“历史想象力”》,《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用欧阳江河的话说,这种嬗变是从“青春期写作”向“中年写作”的转变,研究者从时代语境、主体心态、抒情姿态、叙事转向等理论视角对“中年写作”问题进行了丰富的阐释,然而却忽略了这一转型过程中“时间观”的变化及其影响。“时间体验”是所有社会与精神问题的“内核”,是文学艺术思考与表现的母题。“时间加速”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结构发生深层变化的重要驱动,“时间加速”既涉及外在的物质世界和宏观事物,更关乎日常节奏和精神生活。欧阳江河的诗歌敏感于“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时间碎片”,基于这一母题展开丰富的书写,“时间”是欧阳江河观察、分析时代复杂肌理的重要入口,成为他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的贯穿性主题。本文通过对欧阳江河诗歌文本的细读,辨识他怎样通过对“时间”的艺术化处理展开与消费时代的博弈,如何以个人化、心理化的历史想象对抗、消解传统的历史时间观,籍此辨析欧阳江河诗歌的思想线索与艺术路径。

一 “时间消失了线性”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兴起,当代诗歌中涌起了一股重新审视历史的潮流。20世纪90年代被称为“历史终结”的时代,其典型表征是线性时间观的坍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历史以断裂的形式呈现,“历史意识消失产生断裂感,这使后现代人告别了诸如传统、历史、连续性,而浮上表层,在非历史的当下时间体验中去感受断裂感”①王岳川、尚冰:《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代序)》,《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7页。。众所周知,中国新诗现代性的深层基质是线性时间观,自“五四”到“朦胧诗”时期中国新诗的主流基本上都是以线性向前的时间观为内在依据的。这种时间观内置了对时间整体的想象和对未来时间的无限信仰与憧憬,同时也呼应了现代中国革命与启蒙的历史语境。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消费化、日常化的语境中,一种异质化的时间观得以孵化,时间不再以直线向前的方式呈现于他们面前,而是呈现出碎片化、断裂化的倾向。“第三代”诗人的历史观迥异于之前任何一个时期,“线性的时间体验兀然陷落,诗人击破了历史时间的幻象,回到了个体存在的时间之流,开启了中国新诗新一轮的时间体验模式,发展出异质的时间诗学”②杨汤琛:《从时间的方向看——论第三代诗歌的时间诗学》,《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如张曙光在《小丑的花格外衣》一诗中的表述,“历史只是/一堆肮脏的文字,/在时间的风雨中变得模糊”。欧阳江河在长诗《傍晚穿过广场》中写道:“汽车疾驶而过,把流水的速度/倾注到有着钢铁筋骨的庞大混凝土制度中,/赋予寂静以喇叭的形状。/过去年代的广场从汽车的后视镜消失了。”“广场”在中国新诗中是一个重要的空间意象,它是特殊时代的隐喻与象征,是板结化的历史记忆的储存器,意味着现代性速度对它的冲击与溶解,“后视镜”意味着历史记忆的渐行渐远、逐渐模糊,“在一种新的时间意识的背后,我们注意到传统的民族心态渐渐地剥离和远去了”③孙基林:《崛起与喧嚣:从朦胧诗到第三代》,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第233页。。“流水”与“混凝土”构成巨大的现实悖论,“速度”与“制度”的并置给当下的时间体验带来陌生感,其中隐含着对那段历史的消解与反讽,意味着以个体的、当下的时空体验为依据,重新建构新的历史认知立场。福柯认为,“传统线性连续的、进步的历史观是在现代知识型这种特定的框架中,将充满断裂、歧义、分岔的历史重新装配成神话”④余章宝:《传统历史话语的颠覆——福柯〈知识考古学〉的后现代历史观》,《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欧阳江河诗歌的历史意识与福柯的解构史观深度契合,他的诗歌表现为“个体时间”拆解“历史时间”的强烈冲动,即“重新考虑个人与历史的关系”⑤程光炜:《序〈岁月的遗照〉》,《程光炜诗歌时评》,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1页。,意味着对传统线性、进步历史观的质疑与消解。“历史”对他而言并不是“以往时间的总和”,而是“从中挑选出来的特定时间,以及我们对这些时间的重获、感受和陈述”⑥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站在虚构这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59页。。欧阳江河表达了历史对个体时间的消耗和悬置,同时隐含了对宏大“历史时间”的质疑。对历史真实的质疑立场,究其实是对宏大集体时间的消解,从而在个体生命的层面来感受时间。欧阳江河质疑历史的内在意图是为了更加深入地探入历史的内部,发掘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和悖论,进而构成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

欧阳江河诗歌对线性历史时间观的消解,具有显明的新历史主义思想倾向,意味着深度关注历史与现实、文化权力和诗歌语言之间的关系,以更有效地介入当下的生存语境。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一种复杂化的、多重面孔的时间交错出现,他企图借此抵达对历史、现实的精神探寻。基于对历史时间的个人化处理,欧阳江河在重启“历史想象力”的同时彰显了新的抒情姿态。他创作于2012年的长诗《凤凰》与郭沫若《凤凰涅槃》展开“世纪对话”,作为积淀着民族信念与生存信仰的诗歌意象,“凤凰”本身构成历史长河的隐喻。“五四”时期,郭沫若以“凤凰涅槃”隐喻中华民族的新生——新的历史纪元的开端。“郭沫若把凤凰看作火的邀请。/大清的绝症,从鸦片递给火,/从词递给枪:在武昌,凤凰被扣响。”郭沫若在启蒙的思想背景下展开凤凰书写,“涅槃”被隐喻为“新世纪”的时间想象,而欧阳江河则置身于后现代的消费文化语境,凤凰成为反思线性化历史及现代标准时间的隐喻,“得给消费时代的CBD景观/搭建一个古瓮般的思想废墟”。徐冰的凤凰装置在现代大都市的CBD景观中展出,欧阳江河称之为“思想废墟”,这正是典型的后现代并置景观。“鸟儿飞经的所有时间/如卷轴般展开,又被卷起。”“凤凰”是历史时间的见证,在“鸟儿飞经的所有时间”,历史并非沿着特定的线索、按照既定的目的稳步向前,而是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凤凰》是一首由历史碎片拼凑起的杂糅之诗,同时更是一首具有哲理意味的总体之诗,他“在凤凰的经典母题形象中灌注了自己的哲思”①吴晓东:《后工业时代的全景式文化表征——评欧阳江河的〈凤凰〉》,《东吴学术》2013年第3期。,“凤凰”装置里隐藏着转型期中国的“时间密码”。欧阳江河对“凤凰”所表征的“时间神话”的消解,意味着当代先锋诗歌更倔强地处理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勇气和能力,而其直面当下消费时代驳杂含混现实的诗学姿态,使更加丰富的诗学表达空间得以敞开。

历史观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时间的哲学观。在欧阳江河看来,“时间既是关于事物、关于肉体世界之进程的真实时间,也是关于时间的时间,亦即关于时间的一种想象”②欧阳江河:《深度时间:通过倒置的望远镜》,《站在虚构这边》,第263页。。从这样的视角来审视时间,就会打破以往关于现代性时间观的认知框架,“现代性是基于一种占有主导地位的线性、可测和不断展开的时间观和历史观上的霸权形态”③杜赞奇:《全球现代性的危机——亚洲传统和可持续的未来》,黄彦杰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41页。。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建基于线性的历史观,线性连续的、进步的历史观是现代中国文学“想象历史”的典型形态。根据新历史主义的观点,现代历史话语范式是一种时间建构,历史是虚构的,当我们站在虚构这边审视历史时,实际上就是深入时间内部,得以窥见历史本身的荒谬。早在1988年,欧阳江河就在《汉英之间》一诗中反思历史的荒谬,他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流行的“英语角”为对象,由“汉语——英语”之间的语言交流冲撞的历程反思近现代历史:“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英语角”这一当时流行的文化现象,折射出普遍化的国民心态,而这一心态恰恰源于晚清以来的历史进程,这其中浸透着历史意识的清醒以及对“殖民心态”的强烈质疑。历史的“可疑”与“荒谬”意味着“我”从现象化、整体性的历史认知中逃遁出来,不再对历史采取仰视的抒情姿态,而是以分析性的诗歌思维拆解历史话语。这是欧阳江河“反抒情”诗学的体现,在告别了意识形态化的语境和对抗性的姿态之后,它面向更加复杂的历史与时间经验,获得了一种基于生存个体的深入时间内部、勘探时间黑洞的执着探寻。“如果说,我们在青春期写作中表现的是一种从现在到永远的线性时间,那么,这个‘永远’已经从中年写作中被取消了,代替它的是‘短暂性’。”④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站在虚构这边》,第58页。欧阳江河以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抒写对历史的理解,他的诗中“时间消失了线性”,是对线性历史观的消解与颠覆。欧阳江河诗歌对历史荒谬的指认、对线性历史观的消解,既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思想密切相关,又有着自身独特的观照历史与社会现实的路径方法。进入21世纪以来,欧阳江河的长诗创作尤为活跃,他在《一分钟,天人老矣》《凤凰》《53岁生日》等多首长诗中处理“时间”这一主题,并以其独特的“雄辩”诗风形塑了新的时间抒写范式。

二 加速社会语境中的“快”与“慢”

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快速流转的市场经济语境,“诗人们更多地感到了时间之流的强烈冲击力,并且意识到不能老是只对所谓的永恒、宏大、庄重的空洞而抽象的主题做反复的摹写,而应对所处之时代作出敏感的反应,把握生活中的变动、实在及新的经验”①李少君:《90年代诗歌写作中的“现时性”倾向》,《山花》1998年第5期。。这意味着当代诗歌书写内容与审美姿态的转变,诗歌以更大的包容性对复杂现实展开书写。在消费文化的视域中,时间是一种有价值的商品,它要求时间高速运转以充分实现它的价值,“加速”成为消费社会最显著的形态呈现。时间加速意味着物质世界、社会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加速转变,“时间结构”的转变、复杂而深刻的“时间悖论”正是时代复杂性的集中体现。“‘速度体验’与‘情感逻辑’之间存在复杂的动态关系,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将会持续地提升自己的速度。在这一宏观背景下,快与慢的博弈、对话构成当代诗歌速度诗学的内在线索,并打开了丰富的诗学话语空间。”②马春光:《“快慢之辩”与当代诗歌的速度诗学》,《诗刊》2022年第6期。欧阳江河认为,“诗歌写作应该更具有一种宽广性,更具有一种深度。通过诗歌,诗人要对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做更复杂的观照”③黄尚恩:《欧阳江河:诗歌应对时代做更复杂的观照》,《文艺报》2014年5月12日第2版。。在这种诗歌观的指引下,欧阳江河直面显豁的时代经验,充满自信地处理最新的社会现实——这从他诗歌中大量的经济用语、政治用语以及某些新词(如CBD)中得以体现。2005年,欧阳江河写下了充斥着“雄辩质地”与“加速驱动”的《一分钟,天人老矣》,表达了消费文化语境中时间体验的驳杂与错乱:

过了一分钟,火车老了。/又过了一分钟,航空班机也老了。/你以为一分钟的烤鸡翅/能使啃过的事物全都飞起吗?/一分钟,用来爱一个女人不够,/爱两个或更多的女人却足够了。/一分钟落日,多出一分钟晨曦。/一分钟今生,欠下一分钟来世。/一分钟,天人老矣。

这是信息化、全球化时代的“一分钟”,更是文化杂糅时代的“一分钟”,欧阳江河以悖论化的时间表述方式进入当下的生存现实,表达了破碎化时代语境中的时间悖论。“一分钟”既是日常的时间刻度,又是全球化加速时代的时间体验,同时也是一种深刻的悖论。首先,作为时间刻度的“一分钟”被加速社会赋予了重要的社会信息,如火车的启动、飞机的起飞,都被严苛地规定在“这一分钟”。我们生活在被细密的时间刻度所规定的世界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生命处在无数“一分钟”高度转动的状态中,我们总是处于对某个“一分钟”的确认与追寻中,而在这些破碎的“一分钟”里我们恰恰失去了时间与生命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依托。“它摧毁了时间,并使得对于可以无线扩展的时间流的感知凝结成对现在时间的体验,或者将其分割为一系列自足的片段,而每一个片段都是短暂瞬间的强烈体验,并且尽可能彻底地与其过去及其未来的后果分割开来。”④鲍曼:《个体化社会》,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299~300页。第二,作为时间段落的“一分钟”在消费时代被无限放大,这是时间的精细化使然。在“读秒”的时代,在“一分钟”的短暂时间中可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社会变化。欧阳江河的这首诗几乎构成了对未来的某种预言,2018年3月5日,为了更加细致地讲述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历史成就,人民日报推出系列宣传短片《中国一分钟》。以“今天的中国,每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为切入点,运用快速的剪辑、精美的画面、直观的数字,展示党的十八大以来的中国在经济、社会、文化、科技等方面取得的历史性成就,展现中国人民意气风发的精神风貌。第三,作为一种内心时间节奏的“一分钟”暗示了消费时代的时间之快。时间以可以计算的形式内化在我们的内心,“即便生命主体消弭了外在的时间刻度,嘀嗒声已经内化在我们的身体机能中”①马春光:《加速时代的时间体验与诗学呈现——中国新诗中的“钟表”书写》,《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不断强化我们对时间的体认和时间的紧迫感,造成精神主体的时间焦虑。欧阳江河对“一分钟”的审美表达注重对瞬间性与相对性的速度体验的书写,是对加速社会形态的一种辩证思考。

消费时代的时间体验给我们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乱象,欧阳江河用滔滔不绝的雄辩化语言,表达了一种深刻的“时间相对性”。在“一分钟”与“老”的矛盾对立范畴中展示消费时代的时间悖论,“时间的划分越来越细,生命的展开被打上越来越细密的刻度,这一刻度只不过丈量出人生命资源的匮乏,彰显出人生命的压力。时间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挡着生命的光亮”②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5页。。值得注意的是词语背后的“声音”,“天人老矣”是一种古典化、文言化的表达方式,它的声音里蕴含着传统经验,欧阳江河的这种“古今并置”更加强烈地凸显了时间经验的巨变。只不过,欧阳江河弃绝了传统的抒情主义诗学,以他独有的雄辩、词语的高速运转造成经验的强烈冲击。

时间的空前“标准化”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被凝定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下意识动作——“对表”:“与不朽者论价,会失去时间,/而时间本身又过于耽溺。/慢,被拧紧之后,比自身快了一分钟。/对表的正确方式是反时间。”(《凤凰》十五)“对表”这一现代性语境中的日常行为饱含着“快”与“慢”的悖论,钟表的“独裁”与“暴政”建构起整齐划一的时间秩序,内在地形塑了现代人的“时间宗教”。但是在个人的精神深处,存在着难以被钟表度量和容纳的时间。如《大是大非》(2014)中的诗句:“百年去留,只有一秒钟的对证。/大是大非的最后凝视,/对浩渺投以掉头不看的/大灵魂的目光。每个人都在对表。/而这一秒,不在钟表里。”“对表”是现代人在整齐划一、细微至极的现代时间中进行身份确认的隐喻,欧阳江河对它的反观、消解,正是其“反消费”的诗性表达。“反时间”同时指向面对加速时代的“逆向”姿态,以此获得对社会结构的冷静反思。

在日渐加速的现代社会,时间逐渐获得越来越多的权力,几乎完整地支配了人们的生活,这就如欧阳江河在长诗《凤凰》(2012)中所言:“人是时间的秘书,搭乘超音速/起落于电话线两端:打电话给自己/然后到另一端接听。”“人是时间的秘书”,这一表述是对数字化时代的人的生存境况的形象表达,“时间表”作为指挥棒规约着现代人的日常生活。“超音速”意味着比路面交通更快的速度,移动通讯则完全消解了空间距离的悬隔。“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结果就是,时间似乎‘落得双重下场’:飞快流逝,却又在记忆里不着痕迹。事实上,这可能是对晚期现代时间流逝如此飞快的核心解释。……我们体验到的时间,以及花费在体验上的时间,都相异于我们。”③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9页。人类不断制造新的速度,持续更新的速度体验推动了当代诗人的审美视点转移。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时间”从来都既不是个人生命意义上的,也不是纯然社会历史层面上的,他一直致力于将二者黏合,通过二者的碰撞、纠葛传达出当今时代的深层生存景观。如前所述,分秒的概念规约着当今时代的生活,时代的“加速”使时间成为有限的资源和有价值的商品,“时间和金钱相互磨损,/那转瞬即逝的,成为一个塑造”。“塑造”意味着固定、恒久,而它却来自“转瞬即逝”,诗句隐含着对“资本”的反讽,试图敞开时代本身的内在悖论。这是一种历史意识与现实意识杂糅之后的表达方式,时间取消了其单一性,在现实、历史、想象、隐喻、象征等层面上锻造出一种新的表达,这种表达是对语言结构和语法逻辑的“肆意破坏”。

三 “深度时间”与“思辨诗学”

从20世纪90年代的《咖啡馆》到21世纪以来的《一分钟,天人老矣》《凤凰》等诗歌,欧阳江河延续着对时间的玄学式思考与表现。他90 年代以来的诗歌放逐了抒情的成分,追求一种“分析性”“智性”的诗歌语言,敬文东称之为“反抒情的抒情性”①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上篇)——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东吴学术》2018年第3期。。某种意义上,诗歌中强烈的抒情气息恰是青春写作的典型症候,由抒情而智性构成从青春写作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这在冯至的“诗的中年”、穆旦“抒情的放逐”等重要诗学话题中得以印证。欧阳江河在90年代以来有一种扬弃抒情的深刻自觉,创作于1993年的《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写到,“大地上的列车/按照正确的时间法则行驶,不带抒情成分”。这是时代语境对诗歌写作的要求,内蕴着欧阳江河诗歌的自觉艺术调整。2016年,欧阳江河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颁奖词认为“他的写作,为中国当代诗歌写作建立起了全新的方法论”。这种诗歌方法通常是在词语、意象的高速运转中抵达历史与现实经验的敞开,建构起欧阳江河诗歌的独特文本面貌。

欧阳江河诗歌的时间抒写有着鲜明的“主观化”“心理化”倾向,他弃绝对外在时间的客观叙述,试图进入“深度时间”,“我已经避开了事件的时间与本文的时间,而试图捕捉一种只与时间自身有关的深度时间。”②欧阳江河:《深度时间:通过倒置的望远镜》,《站在虚构这边》,第257页。“一生”即是这样一种时间,体现了他对“深度时间”的思考与表达:

人的一生/是一盒录像带,预先完成了实况制作,/从头开始播放。一切出现都在重复/曾经出现过的。一切已经逝去。

欧阳江河在诗歌中取消了人生的未知性,赋予人生某种先验色彩,诗歌呈现了咖啡馆中的多重时间,是在以重组、推衍的方式,建构一种政治与文化交错中的时间形式。“咖啡”因此极大地包容了时间,以及时间的变形、停止或重组:

一杯咖啡从天外漂了过来,随后/是一只手,触到时间机器的一个按键,/上面写着:停止。(欧阳江河《咖啡馆》)

“花上一生的时间/喝完一杯咖啡,然后走出咖啡馆,倒在随便哪条大街上沉沉睡去。”(欧阳江河《咖啡馆》)

他在诗歌中让时间停止,隐喻着人生在某一时段的停滞,时间因此成为“一块向四面八方延伸而没有明显中心的块茎”。这种表述无疑具有浓郁的思辨意味,指向了诗歌内部结构与叙事的复杂化。

欧阳江河诗歌中的“时间”不是以一种客观的、自为的状态出现,而是始终在一个紧张的张力场中出现。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第一,客观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张力,客观存在的时间与人对时间的感受、想象的不同而产生巨大张力;第二,古典时间语汇与现代时间语汇之间的张力,将时间感相对模糊的古典诗歌词汇与现代精确时间词汇进行对接,表达时间经验上的突兀感;第三,将时间距离的大与小、时间速度的快与慢并置在一起,产生时间表达中的张力。在《万古销愁》一诗中,他将时间长度的极短与极长杂糅在一起使用,获得一种内部的张力:

是用一万年乘一次电梯,还是让十分钟的雪下一万年?

下雪时,你不在雪中,但雪意会神秘地抵达,像黑暗一样。

把手伸进阳光,你会触碰到这黑暗,这雪,

这太息般的寒冷啊。

十分钟的古往今来。

在这里,“十分钟”和“一万年”被并置在一起,一种时间之“短”“长”的对比以及“短暂”“永恒”的关系被凸显出来。在面对社会经验时,欧阳江河善于做“冷静客观的展览”;而在面对自我生命经验时,他则善于以智性化、思辨化的语言建构“反时间”和“无时间”,“古”成为一个中介物(尤为庄子的多次出现,以及对古人古事的书写)。“反时间”暗示了时间的非线性关系,是“反消费”“反抗标准化时间”的一种抽象,透过对固有时间秩序的拆解、对“一秒钟”“一分钟”之瞬间的凝视与领悟,表达的是对固定化时间秩序的反抗,是对灵魂时间的拯救。欧阳江河习惯性地调动两种时间:一种是“十分钟”“一分钟”等现代的数字时间,它们代表着时间的“极小”与“极快”;另一种则是“永恒”“万古”等古典化的时间经验,它们代表着时间的“极大”与“静止”。借助庄子“大小之辩”“久暂之辩”来传递某种人生智慧,欧阳江河用时间本身的错位来传达现代人在消费文化语境中的“经验紊乱”。“万古”的频繁出现,暗示了欧阳江河在加速的时间节奏中对时间进行总体把握的诗学抱负,以及对干瘪的、飞速飘逝的刻度时间的诗意浇筑。在某种意义上,欧阳江河接续了20世纪30年代卞之琳等诗人的“智性”诗歌传统,“诗歌由传统的单纯抒情转向现代的知性,一群诗人由此开始以感情追逐思想,追求感性的明晰和智慧之美,把机智、讽刺感、悖论和辩证性,放到方法技巧的重要位置,这一转折从整体上看远远没有完成”①蓝棣之:《论当前诗歌写作的几种可能性》,《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欧阳江河显然是处在这一转折的延长线上,这种智性的诗歌书写内蕴着本土诗歌经验与当下现实的冲撞、融合,“表现出别有幽怀的诗人对本土诗性传统的再发明和选择性”②吴晓东:《后工业时代的全景式文化表征——评欧阳江河的〈凤凰〉》,《东吴学术》2013年第3期。。这种智性的思辨诗学体现为“对位法”式的时间书写形式,即每每“时间”在诗歌文本中现身,欧阳江河都会随即植入一个与其对位的“反时间”。在一篇访谈中,欧阳江河指出了运用“反词”的原因,“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词’能单方面加以命名的时代,必须借助‘反词’、借助词与反词的合力,才能对时代作出复调的‘新命名’”③欧阳江河、何平:《个人与文学史的延长线——关于欧阳江河四十年诗歌写作的对谈》,《天涯》2021年第4期。。他希望借此打开时间深处的“元时间”与“无时间”,显示出消解整体时间秩序、重构个人化时间图景的意图:

沙漠之美半是雨滴半是洪水/裙裾之美一半曳地一半凌空/时间之美反过来是无时间(《一半之半》)

庄子的胡须在秋风中飘动。/这只是史蒂文斯头脑里的一个幻象。/我递过一个电动剃须刀。/现在,我们三个人的三个下巴/有了同一颗电池的心:时间转动/反时间也在转动。庄子的月亮/被退回先秦。我每天使用剃须刀。/古代是我的现代,而我只是一个仿古。(《53岁生日》)

“拥有太多末日和诞生,/时间就消失了。”(《53岁生日》)

“无时间”“反时间”是一种思辨化的存在,暗含着日常生活中的时间之思。这种思考,既来自消费时代的显豁政治,也来自个体的内在生命体验。在《53岁生日》中,“庄子”和“史蒂文斯”均是“我”之时间经验的“中介物”。借此,欧阳江河以典型的后现代诗艺,重置了古典文化的精神内核。

在欧阳江河的诗歌文本中,我们很少看到客观时间的存在,对“心理时间”的书写成为他诗歌的一个重要策略,即消解时间的线性,注重心理时间对客观时间的任意拆解。时间的形象在他的诗歌中,“特征是松弛,弯曲,环绕,与词在事物的压力下所呈的卷曲状相吻合,与血液在肉体中循环的过程相吻合,与光消逝的痕迹,与物质深处的波浪相吻合。时间的形象依赖这样一个真理的支撑:一事物不可能直接到达另一事物。因为任何到达都穿经了时间,而时间的进程是弯曲的。弯曲是时间在形象上的一个词根”①欧阳江河:《深度时间:通过倒置的望远镜》,《站在虚构这边》,第256页。。或者用他的诗歌《蛇》中的诗句来说,是“首尾衔接的时间”:“橘子是淬过火的,其内部/有着瑞士手表的精密齿轮,/表面被蛇爬过,这自相缠绕的时间,/这锈迹斑斑的感官世界。”(《国际航班》)在《母亲,厨房》这首运思玄深的诗歌中,欧阳江河以娴熟的“刀法”剥落了日常生活的世俗面纱,赋予某种玄思的意味:“土豆听见了洋葱的刀法/和对位法,一种如花吐瓣的剥落,/一种时间内部的物我两空。”“时间内部的物我两空”为我们呈现了生活乃至历史内核的虚空本质。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会由这句诗想起“历史和我谁更荒谬”的追问,从“历史和我”到“物我”,既是外部历史语境的变迁使然,更彰显了欧阳江河诗歌经验始终如一的敞开性。“在万古与一瞬之间,出现了开合与渺茫。”这是对禅宗“瞬间永恒”的改写,同时包容了丰富的当下信息。实际上,“时间内部”本身就是一种异常抽象的表达,“物我两空”暗示了佛禅哲学中的“时间幻象”,即时间是空的,是虚幻的,“就是悬隔时间,截断时间之流,撕开时间之皮,到流动时间的背后,去把握生命的真实,拷问永恒的意义,思考存在的价值”②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85页。。“空”是传统佛教时间观的核心概念,它启发我们挣脱作为幻象的时间,在“无时间”的世界里实现最大的自由。藉由这种思辨诗学,欧阳江河发掘了时间深处的无时间,这是对消费文化语境下“时间加速”现实的一种超越,是对传统时间智慧的后现代转化。欧阳江河诗歌中的“空”指向后现代时间观中的“空洞现时”,它指涉了消费文化语境中时间的虚无化存在——在急促的时间流转表层下,“世界”与“自我”在本质上是空虚的,后现代消费文化观消解了其应有的意义与价值。

结 语

对“时间之谜”的探寻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的共同命题。博尔赫斯说:“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③[阿根廷]博尔赫斯:《时间的新反驳》,《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陆径生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08页。这种对时间的哲性思考与言说,折射出当代作家时间体验的崭新向度。回溯中国新诗史,诗人们在宇宙时间、生命时间和历史时间等维度展开了深刻的时间抒写,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的社会语境,当代诗人以新的诗歌形式进行书写。欧阳江河恰是这一历史转型中的代表,他以碎片化、断裂化的时间体验消解宏大历史经验,以玄思与雄辩的诗歌语言探寻宇宙时间的奥秘,用反讽和悖论凸显个体化的生命时间之思,在总体上呈现出智性化的诗歌风貌。在一篇文章中,欧阳江河曾这样说,“时间是个无穷无尽的谜,它不仅可以消除一个正在被陈述的命题,而且可以消除陈述者,消除陈述本身。迄今为止,一切真正的文人所做出的努力无非就是抵抗时间的消除性,像吸树叶的蚜虫那样吸取必朽的肉体世界的词和主题,捕捉时间对肉体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双重消除。”①欧阳江河:《深度时间:通过倒置的望远镜》,《站在虚构这边》,第256页。这段叙述与博尔赫斯的说法不谋而合。欧阳江河以一种繁复的、异质的抽象方式对时间进行重组,他提供了一种奇崛复杂的诗歌思维特质。通过繁复、包容的诗歌结构和语言来杂糅个人时间和社会时间,他将两种异质经验糅合在一起,以取得“强行进入现实”的诗意效果。通过对“诗歌中的时间”进行诗意观照,欧阳江河得以触摸我们所置身的消费时代的精神纹理,同时为90年代以来的诗歌赋予“异质性”的审美元素。在诗歌如何应对更加复杂的时代现实这一问题上,欧阳江河以他的诗歌写作提供了值得借鉴与进一步探讨的诗学资源,而一些对他诗歌“晦涩”“炫技”等问题的诟病也恰恰来源于此。

猜你喜欢
江河欧阳诗歌
诗歌不除外
江河里的水鸟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我家的健忘老妈
江河 万古流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依依送别欧阳鹤先生
江河治理的新思路
——刘国纬的《江河治理的地学基础》简介
诗歌岛·八面来风
欧阳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