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天
从第一部作品《地堡考古学》(1975年),维利里奥开始了对于现代社会的诊断与批判,一方面,他承认自己是现代性的书写者,将自己的工作称为“现代性的批判性分析”。在维利里奥看来,现代性并未终止,也并没有现代性与后现代的区分,当代社会所呈现的是一种超级(hyper)现代性的特征(Armitage,PaulVirilio26)。另一方面,在对于现代社会的诊断之中,他既不是纯粹的社会学家或经济学家,同时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是标准的哲学家,而“是个边缘的思考者,与任何已经成型的思想流派无关”(Armitage,PaulVirilio26)。维利里奥有自己明确的关注领域——“速度”,从1977年《速度与政治》一书肇始,他接连创造了速度/竞速层(dromosphere)、速度/竞速学(dromo-logy)、速度/竞速透视(dromoscopy)等以“速度”为核心的术语群,建造了独特的“速度/竞速学”。①在现代性批判话语中,速度/加速是个重要概念。速度在物理学上是一个时空的概念,它意味着空间上的位移与时间上的流动,持续加速会引起时空的震荡,正如相对论所显示的那样,加速具有颠覆时空结构的能力。速度在时空结构转形化中的作用,使得它不仅仅是物理学的概念,更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的概念。现代交通、通讯和网络的发达,缩短了空间距离,传统物理空间被信息空间取代,瞬时取代了设时,这种时空结构的剧变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表征。吉登斯的时空延伸、哈维的时空压缩、卡斯特的流动空间与无时间的时间、罗萨的加速与时间结构等,都显示出时空转化在现代性研究中的基础性意义。
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和它们在形式上的重新组合,正是这种重新组合使得社会生活出现了精确的时间—空间的“分区制”,导致了社会体系(一种与包含在时—空分离中的要素密切联系的现象)的脱域(disem-bedding)[……](吉登斯 14)
技术引起加速,加速引起时空结构的转换,维利里奥聚焦于时空转换给予个体感知及其集体经验的冲击,以此撕开现代社会的裂口。在《消失的美学》、《解放的速度》(OpenSky)、《丢失的维度》等一系列著作中,吉登斯式的时空分裂体现为空间—时间的转化,时空虚化则体现为“远程在场”对在场的取代,哈维式的“时空压缩”转化为实时的在世经验的消失,现代社会展露为依靠时间与缩短的距离的社会形制。维利里奥关注技术加速所造成的时空变化给予生存经验与人类感知的冲击,即现代技术在感知上的冲击,而速度则是他介入的媒介。
维利里奥认为:“我的工作是现代性的批判性分析,但是是通过带有毁灭性的技术的感知来实现的。”(Armitage,VirilioLive16)这样的策略来自他的现象学基底,从《领土不安全》《极惰性》《丢失的维度》对胡塞尔的参照,到《视觉机器》《消失的美学》《马达的艺术》对梅洛-庞蒂的引述,都很容易发现维利里奥的现象学踪迹。他对自己的现象学底色非常肯定,一边宣称自己的边缘性角色,一边直言不讳:“我是一个现象学者,年轻的时候,我是梅洛-庞蒂的学生,我喜爱胡塞尔。”(Armitage,VirilioLive15)在他的全部书写中,现象学不仅是引证,而且是以一种一以贯之的论述视角,渗透进他关于身体感知与在世经验的全部思考。
现象学对维利里奥论述的渗透有二:其一,感知(perception)经验的本原性;其二,重视以身体为场域的直接的、具身化感知。维利里奥认为自己“完全投入到自我感知中”,“是一个感知中的人,一个凝视中的人”(Armitage,VirilioLive18),感知经验是我们与事物、世界发生关系的本原性场域,事物不是自然态度(natural attitude)之下外在于我们的客观对象,而是活生生的、在我们感知经验中显现的东西。胡塞尔在分析意向性结构时指出,在意指的、想象的(图像的)和知觉(感知)的三种主要的被给予性中,只有现实的知觉将对象直接地给予我们,是唯一一种活生生地将对象完全给予我们的意向。而梅洛-庞蒂认为:“知觉不是关于世界的科学,甚至不是一种行动,不是有意识采取的立场,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基础,是行为的前提。世界不是我掌握其构成规律的客体,世界是自然环境,我的一切想象和我的一切鲜明知觉的场。”(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 5)。
所谓活生生的经验,是基于身体的、具身化经验。胡塞尔通过对身体的运动性与动觉经验(kinaesthetic experience)的考察,认识到原初身体(他称之为“leib”,区别于物理的身体“karper”)在感知中起到的构成性作用,宣称空间对象只有对一个具身化的主体(embodied subject)才显现,意识的统握能力正基于身体的动觉经验。梅洛-庞蒂的肉身概念,更是将身体作为最原本的意义的发生境域,在这里,身体与心灵结合在一起,是与世界紧密关联的身体—主体(corp-subjet/body-subject),它作为意义发生的结构场的形式而存在,是所有的存在者都有的共同境域,以此重建“感性事物的本体论面目”(梅洛-庞蒂,《符号》 207)。在维利里奥的语境中,身体的运动性正是身体的移动速度,是身体的位移使得我们产生关于世界的各种感知,并允诺我们一种在世经验。正如他对梅洛-庞蒂的引用:“我们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之中,就像心脏在机体中一样,身体不断地使可见的景象保持活力,内在地赋予它生命和供给它养料,与之一起成为一个系统。”(Virilio,OpenSky28)
身体感知(bodily perception)被身体移动速度改变,以空间为例,现象学意义上的空间首先是一种对空间的感知,它不单单是物理意义上的三维延伸,而是扎根于可感经验的世界。空间与我们身体被定位的方式不可分割,在《否定视限》的例子中,火车乘客所看到的窗外风景,与徒步者所穿过的风景,被感知为不同的空间,这个不同来自身体的活动性,来自身体接近风景的方式,“正是我的身体在生产、毁坏这片透明的风景[……]有点像火车上一位旅客看到树木和房屋飞驰而过,看到山岗蜿蜒消失”(Virilio,NegativeHorizon30)。对于火车乘客来说,树和房子在视域中迅速出现,迅速消失,乘客的身体并没有经历过徒步者越过它们所需的时间,也没有因此经验到疲劳,因此他不可能感知到树木、房子,或者山的物质维度。这是一种现象学式的空间,“空间诸维度仅仅是转瞬即逝的幽灵,如同事物仅仅在凝视轨迹的瞬间中可见一样,这凝视目光,同时也定义了地点(place)”(Virilio,NegativeHorizon118)。这种投向世界的具身凝视,是我们与在世空间发生关系的条件,是理解我们和世界的关系的基础。因此,我们经验在世空间的方式,是被与身体有关的移动和速度建构的,这就是速度透视。
随着交通工具的速度对身体迁移的替代,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远程在场技术的普及,身体的马达功能让位于各种速度机器,身体逐渐失去活性,渐而堕入一种“极惰性”状态,而身体感知的丧失,才是造成“存在的衰退”(维利里奥 120)、“空间向度及再现的危机”(136)的根本动因,它促成的是一个老年化的世界(Virilio,PolarInertia76),一个世界末日。
处于极惰性的身体,所置身的远程在场,最合适的表现便是电视直播的高清影像,这是一种高速社会造成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它类似于后现代理论所反复描述的拟像、非真实、符号、漂浮的能指……从表面上看,远程在场非常类似于鲍德里亚的“拟像”。作为拟像(simulacra)第三序列的仿真(simulation),创造的是取代了真实的“超真实”,这种超真实并不是虚构,也不是谎言,它已经就是全部的“真实”。在后现代理论看来,真实(reality)和对于真实的影像(image of reality)不再有关系,“仿真”意味着拟像自身可以通过模型自我构建,并不像模仿、复制那样需要原型,因此真实不再存在,用以支撑现实成为真实的本质消解了。
正是在这一点上,维利里奥明显区别于后现代学者,他并不认为真实被取代,也不认同超真实、仿真的本质性:“我与鲍德里亚不同,我看到的是替代(substitution),而不是仿真,用光做例子,现在不会有人觉火或者电光是太阳的仿真。”(Armitage,VirilioLive115)真实并未消散,而是不同的真实在替代,维利里奥的论点有二:
其一,替代问题。维利里奥认为并不存在着单一的、一次给予的、不变的真实,真实并不会直接被给予,通常“由技术和一个处于历史中某一时刻的社会发展模式产生出来”(Armitage,VirilioLive116)。真实与影像一样有其代际(generation),新的一代会替代旧的一代。因此,所谓“拟像序列”实际上是真实自身的代际,等同于电光对自然光的替代,并非影像对真实的替代,真实本身并不确定如何再现它自己。
其二,感知问题。替代指的就是感知问题,一座山就其物理意义来说可能千年不变,但不同时代的人们对它的感知却一直都在变化,我们所体验和感知到的,正是替代现象。这是一个变化的系列,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固定的对象。因此,重要的是人类感知的问题,而不是真实本身的问题。后现代所极力描述的真实的危机,实际上是某种感知的危机。促使感知发生持续变化,真实发生替代的,是速度,而当下以瞬时为表征的视听速度,则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全新的感知代际。
而这瞬时的、即刻的、视听速度的全部基底,是光速。
在维利里奥对现代社会的描述中,“真实空间”到“实时时间(real-time)”的转化,是根本性的。“空间”到“时间”的变化意味着:其一,空间的收缩与时间的密集;其二,时空的断裂。信息通信技术的即时性全面接管了真实空间,“对于领土的安排布置今天让位给了非物质的或几乎是非物质的环境控制”,维利里奥将之称作“史无前例的断裂,是21世纪关键的、变革的时空转换之一”(Armitage, “In the Cities of the Beyond”)。所谓“领土的安排”即传统意义上的空间与广延,而“非物质”则是一种与空间脱离的时间。在吉登斯的话语中,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之间的巨大断裂,也正基于空间—时间的转换。前现代社会的“真实空间”,也即牛顿所代表的绝对时空观,具有空间广度和时间绵延,两者无法分离,“什么时候”总是与“什么地方”在一起。而无论空间还是时间都是具体的,与人自身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无论是信息传输还是交通运输,无论是马背、铁路或者电报,都需要身体花时间穿过真实的物理空间,空间总是和地点相一致,而时间的三种时态——过去、现在和未来,以一种年代学(chrono-logy)方式被描述出来。年代学时间可以被钟表的时间(分钟、秒钟)所衡量,是一种线性的时间,具有历史的延续性和消失过程。
与其他现代性论者相比,维利里奥的创造力在于他对“实时时间”的分析,实时,这个与真实时间同形的词,代表一种即时,即刻传播,一种不必穿越任何空间而瞬间必达的状态,而它的起源在于光的速度。
从《否定视野》的“速度之光”,到《极惰性》中的“间接光线”“动态光学”,再到《解放的速度》中“第三类间隔”“大光学”,在维利里奥速度学的建设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的居中作用。它以速度之光(the light of speed),与光之速度(speed of light)两副面孔,体现了作为本体的速度之义。以相对论为起点,维利里奥用光、速度与时间的关系,编织出“光速现象学”的框架。
无论是物理意义还是宗教意义,光都是本源性的,它是万物存在的基底,是感知赖以发生的环境,一方面,光是世界可见的条件,得以照亮我们的经验之域;另一方面,光是可见性的限制条件。速度是光的自然属性,它建构着我们对时间的理解。“速度之光”意味着速度作为本体,具有如光一般的本源性意义,速度是一种光,“速度并不只是让我们能更容易地四处走动,最重要的是,它让我们能够去看见、去听到、去感知,从而更密集地(intensely)构想当下世界”(Virilio,OpenSky12)。同时,速度也是可见性的限制条件,决定了事物向我们显现的方式,“诸现象的真相总是被使得它们的突然出现的速度所限制”(Virilio,PolarInertia82),正因为如此,维利里奥将诸速度机器都比作光,马达被称为第二个太阳(维利里奥 136),而电磁波则是“间接的光线”(indirect light)。他甚至得出了速度比光更为先在、更为本质的结论:“光是绝对速度的阴影[……]光线的速度(从几何光学上说)是电磁波光(wave optics)的速度的阴影。”(Virilio,PolarInertia45)速度不仅是视觉产生的条件,更为重要的是,光无法静止,只能存在于速度之域,物体被照亮之前,速度让光本身可见,“速度因而是因果观念(idée causale),是在观念之前的观念”(维利里奥 99)。
于是在加速历史的追溯中,光成为速度建构的中心。对比起速度之光,对现代社会批判更为重要的是光之速度。光速在现代物理学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里,它是大写的常数C,是速度的极限,也是速度的临界点。在维利里奥所勾勒的加速史上,光速并不是唯一的极限速度,但与声音、热力等极限速度不同的是,光速可以跨距离传递,它活动于除了味觉之外的人类大部分感知领域,影响了几乎所有人类活动的范围。
在维利里奥的批判话语里,光速不仅是物理世界的绝对速度,它还被引申为所有速度的极限值,限制着人类社会的各种速度,无论是位移速度、信息传递速度和政治组织速度,都处于光速的阈值之下。“离开了光(极限速度),时间(延续)和空间(扩展)现在将不可理解”,光速成为新的、唯一的尺度,“这个世纪以来,光速的绝对极限同时照亮着[……]时间和空间,因此,不再是光来照亮各种事物,而是光的极限速度的稳定特性制约着关于时间延续与世界扩展的现象感知”(Virilio,OpenSky13)。这样一种极限值——速度的临界点被称为“光速墙”(维利里奥 220)。维利里奥认为,在光速作为速度极限被提出来之前,我们大多时候所讨论的仅仅是相对的速度,只有加速或者减速,没有速度或惰性。而随着运输与传播二者的速度的日益提高,从马背到铁路,从电话到电视和数字信息,新的技术手段促进着持续加速,在当今社会,这个持续加速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进一步的加速或许不可能,这个极限速度即网络化的计算机用来传播信息的速度。数据的数字传递超过之前所有技术所实现的传递速度,互联网或数字卫星通信,使得信息瞬时传遍世界,这种瞬时速度就是光速,“抵达光界限(the light barrier),达到光速,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将历史扔到混乱之中,并将活着的人(living being)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搞乱”(Virilio, “Speed and infor-mation”)。维利里奥所说的这个“光之界限”,也称为加速之墙(wall of acceleration),正是当代社会所达到的一个临界点,信息的瞬时传播,使得现代社会撞上了加速之墙(Armitage,VirilioLive97—98)。
速度之墙意味着没有比它更快的速度,如果说罗萨思考的是加速所带来的异化后果,在维利里奥这里,加速的问题在于:当进一步的加速不再可能,当我们撞上光速之墙,人类的感知发生什么变化?它所导致的“活着的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混乱是如何发生的?
在现象学视角中,速度是感知的条件,而作为当代感知界限,作为速度之墙的光速,是感知无法超越的宇宙地平线(cosmological horizon)(Virilio,PolarInertia37),是一种新的日光,在这里,光速重塑了可见性,当持续加速撞上这堵速度之墙,我们就进入可见性的新秩序。在维利里奥的话语中,这种新的日光,新的宇宙地平线,逆转了我们的时空感知,从而促成了现代社会的巨变。
什么是光速时间?光速时间就是实时,这是一种高度密集的时间,它不再像年代性时间或历史性时间那样具有延展性,而是强调一种聚集性的瞬间。光速是一种基于电磁波的信息通信技术,具有瞬间性、普遍性和直接性。电磁波发射的是“间接光线”,所谓间接光线,对应于日光和以电灯为代表的直接光线。直接光线具有物理意义上的光源性,需要大气层、玻璃等透光介质来传播,因此也被称为“被动光学(passive optics)”(Virilio,PolarInertia3),而以电磁波为介质的信息传播,本身并没有光源性,但其传播是瞬时的、即刻发生的,与光速具有同源性。“现场”传输以其速度上限,即以一种视频信号的速度,将自身定义为一种间接光线(Virilio,PolarInertia4),这种基于电磁波的波动光学也被称为“主动光学(active optics)”,世界由此进入光学中心主义。
光速时间意味着时间以电磁波的速度被曝光,时间暴露在绝对的光速之下,没有现象学意义上的“晕圈”。时间顺序变为绝对加速度的顺序,传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时态不再具有年代学意义,而是一种测时术(chronoscopy)。瞬时变得如此重要,线性与广延被压缩成瞬间的爆点,构成了一种新的时空维度。这是脱离了地球参照系的异度空间,没有重力,没有参照系,引力惯性被光敏惯性所取代,光速时间全面接管了真实空间。在光速时间里,“外部世界终结了[……]这终结意味着时空外在性的遗忘(没有未来),仅选择了在场的瞬间,这是即刻远程通信的真实瞬间”(Virilio,OpenSky24-25)。
这是被抽掉空间广延性之后的时间,堕入一种抽象的循环,但光速时间并不意味着取消了物理意义上的空间,而是以身体感知的角度来见证。对于以身体感知为核心的光速现象学来说,“空—时”变化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身体功能的变化,也就是身体活性让位于极惰性,身体不再穿越真实的物理空间,不需要亲临现场,以电视与计算机终端为代表的远距离直播,允许我们在同一时间点亮屏幕,就可以身临其境,并通过计算机的交互性参与其中。计算机取代现代交通工具,凭借实时交互性将我们送往一种不确定的、非真实的“地点”,视听载具替代了物理地点的变化,屏幕开始取代真实的地理空间,从而形成维利里奥所谓的“传导地理学”(trajectography)。
于是,在不断加快的信息技术的加持下,身体越来越趋向于静止。然而,身体是感知的载体,是时空经验发生的场所,在胡塞尔看来,我们之所以能将不同的现象经验为属于同一个连续统一体,是因为感知预设了移动的,具有肉身性的主体,然而空间中的运动位移的废除,使得人类身体开始将马达功能让位给技术。失去马达功能,失去活性的身体不再交织于世界的肉身,而成为张开的、被殖民的场所,它遵从光敏惯性,堕入无休止加速度轨道里。
正是身体的内殖民化与解体的加剧,才导致我们在世经验的持续消失。由于光敏惯性取代了身体的惯性,人类无法通过传统的感知维度来获得时空经验,传统对于真实的定义被篡改,真实不再与物质有关,也不再与在场有关,传统表征体系下的主体与客体、形式与质料、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也面临瓦解。与其说光速时间带来的是一种物质的、在场的消失,一种身体的移动性的消失,不如说是传统时空维度的消失,它导致我们——这现世的人的在世经验的消失。《解放的速度》里摆脱了地球引力的速度、《极惰性》里静止和钳闭的人类身体、《艺术与恐惧》中丧失了共情能力的人类,等等,无一不是极惰性所映照出的、感知机制被重塑下的人类图景。
维利里奥的现象学底色,使得作为一种新的时间维度的光速时间,并不以概念式的形而上面目出现,而被定义为一种渗透了感知经验的、活生生的时间性,那么光速时间是由何种载具(媒介)所承载或介导的?维利里奥所聚焦的是电影、电视和数字媒体等视觉机器,正因为这些具体的媒介,时间才可能被感知,他认为诸视觉机器实现了从身体经验的空间性、时间绵延的广延性,到实时的转变,达到一个电子远程影像(electronic tele-images)所致的虚假白日的时代。这场基于光的感知变革,始于电影媒介,并在移动屏幕时代发展到极致。
“视听速度取代了人类感知和人类的反应”(Armitage,VirilioLive114),视听载具是承载光速的载具,它表现为电影、电视、视频等一系列我们所熟知的媒介,在《视觉机器》中,它们被统称为视觉机器。在《否定视限》中,它们和交通工具一起,被视为速度机器的不同阶段。“视听媒介和机动车并没有什么区别,作为速度机器(speed machines),它们都通过速度的生产而引起中介化(mediation)。”(Virilio,NegativeHorizon116)从日常理解来看,现代社会的高速运输是空间中的快速位移,而远程传播则能在空间不动下瞬时沟通,两者有根本区别,但在现象学看来,视觉总是由一种观看者与被看者的时空定位所决定,而这定位则被特定的传递速度所修改,无论是运输,还是传播,身为速度机器,它们生产速度,速度修改时空关系,继而影响了我们的感知。它可以是火车或汽车的玻璃窗,也可以是电视屏幕、电脑终端或者视频监视设备。
如果说仿真理论描述了一个基于真实消解的虚拟现实世界,那么对于维利里奥来说,消失的不是真实,而是我们对于真实的感知,或者说,我们的在世经验。由视听载具所主宰的现代社会,通过电影、电视和视频的逻辑来运行,逐步显示了视听载具所导致的“消失”历程。“消失”已成为速度机器运行的直接后果,张一兵等学者认为,在维利里奥的语境中,“消失”已成为存在论的根本维度,速度造成的是存在论上的消失,是上手性的空间依存性的消失(张一兵 5—14)。它不仅存在于影像世界,而且贯穿于战场、建筑等诸多领域(郑兴 201—208)。
在《消失的美学》《极惰性》《视觉机器》等著作中,维利里奥讨论了电影、电视等各类数字影像不同的感知修改模式,以电影而论,电影摄影术本身就决定了影像的本质在于消失,而不是再现。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说,影像当然是再现的,影像内容确实是拍摄对象的再现,但从时空关系来说,它是空间的双重消失。首先,赛璐珞胶片上的影像失去了物质的空间性;其次,电影化影像依赖于时间而非空间,一种由光线与速度构成的时间。
影像的消失特性,并非维利里奥的发现,在影像符号学中,麦茨在“想象的能指”的概念中所说的“缺席”或者“不在场”,就在诉说一种“消失”,但他所针对的是影像内容,我们在银幕上所看到的形象所指向的所指,也就是说拍摄对象本身实际是缺席的,这种缺席也就构成了一种消失,或者不在场。这里的能指指向的是影像内容,影像本身仍然是再现的。
但对于维利里奥来说,消失不仅仅是符号学意义上拍摄对象的物质性缺席。电影作为改变感知结构的视觉机器,首要的是作为媒介的身份,而不是电影影像内容本身。基于此,电影作为消失美学的表征,更重要的方面在于,对于观者来说,影像的显像方式与传统视觉艺术大相径庭。所谓显像方式,实际上就是电影化影像被对象化的过程,即将可见形象现实化的过程。
影像之所以可见,是由于光,是由于时间的绵延的运动。电影观众之所以能看到银幕上的影像,从观众的生理机制来说,在于人眼的视觉机制,如视觉暂留(retinal persistence)。对于影像自身来说,影像的可见在于底片的显像方式,底片没有物质上的稳定性存在,它成为可见的形象,依赖于赛璐珞在投射灯前的快速移动。我们之所以能完整地看到整个故事,是因为底片在不断移动,或者说前画面在不断消失,也就是说,正在观看的影像的可见性在于上一秒所观看的影像的消失。
这种运动型的消失与物质性的消失不同。物质性的消失是一种静态空间形态上的不在,是永远的消失、永远的不在,而作为影像显相基础的消失,与空间无关,它倾向于时间维度,是一种不间断的时间上的动态绵延,也是底片不断在消失的绵延。从空间上说,以光为本质的电影影像取代了物质性的在场。而在时间维度,电影影像是一种不稳定的、转瞬即逝的在场:
从一种稳定影像的显象感性认识(esthetics of the appearance)[……]到一种不稳定影像的消失感性认识(esthetics of the disappearance)[……]我们见证了诸再现的一次突变(transmutation)。注定要在它们的物质基底中持续留存的诸形式的浮现,已经让位于影像,而这些影像的持续仅仅是视觉暂留。(Virilio,TheLostDimension25—26)
因此,电影影像的显相基于两种缺席,一种是空间上的物质缺席,包括被再现出来的物体的物质缺席(想象的能指)以及影像本身的物质缺席,另一种是时间上的前任影像的缺席。这两种缺席造就了一种持续消失的过程,正是这一过程,这一时间上的绵延让电影影像得以凸显。
维利里奥在意的是:电影化影像会使我们的感知结构产生怎样的改变?本雅明曾经表述技术对感知的影响,站在现象学的立场,新的观看方式可以重构我们的普遍化的感知习惯,随着电影影像的普及化,我们将越来越习惯于基于物质缺席(the material absence)的可见影像,也越来越习惯于一种转瞬即逝的显像。我们的感知逐渐失去空间物质参照,转而依赖于一种曝光的时间维度,并将此作为世界的本质建构,“影像对象化(objecti-visation)不再与底片的任何支撑表面(support surface)相关,也就是说,不再关于某个物质的参照空间,而是与时间有关,涉及的是这样一种曝光时间(exposure time),它允许剪辑或观看”(Virilio,TheVisionMachine61)。“曝光时间”即是电影化影像的时间结构,它并不关联于物理空间中的物体在场,而是物体在一种曝光时间中的现身,所谓曝光时间,即成像时物体反射的光照射到胶片的那一瞬间,也是一种持续的正在消失的一瞬间。这种曝光时间具有高密集度,而物体存在于它被“照亮”的一瞬间或它暴露于光下的一瞬间之中,在这个时间结构中,空间的广延和物质广延都丢失了,被曝光时间的密集度所取代。这是一种由光的马达决定的,可修改、编辑的时间。
在维利里奥写下《消失的美学》的时代,胶片电影并未退出历史舞台,电影影像仍然在底片中残存物质的痕迹,观者的身体至少仍然保留了空间的位移。因此,在消失美学的体系中,电影只是一种先兆,而到了电视直播,这仅存的物质残相也随着一种“远程在场”而彻底消失了。
与电影不同,电视直播的远程在场取消了时间上的延迟,时间密集度被压缩到极致,从而使得再现完全被取消,不再有原型和再现,也不再有模仿或复制,影像不再是被显像物的客体化,而直接“就是它”,在维利里奥看来,如果说电影的“消失美学”代表了与太阳日光并存的虚假白日的黎明,那么电视直播与数字媒体就代表了虚假白日最高点的那种光。可以说,电视的“日光”(daylight)比胶片放映机所发出来的光更加远离在场,这是一种与物理在场无关的“远程在场”。
光之作用再度变革,循着维利里奥的光学踪迹,不难发现,摄影机在拍摄之时,被拍摄物反射的光直接传给了胶片的光敏表面,而正是反射光形成了胶片上的轮廓或形象,这使得电影胶片上的影像与原始的各种轮廓有直接的关联,尽管影像是虚拟的,这种关联仍然透露了被再现物体的物质性在场的痕迹。然而在电视或者数字影像中,物体的反射光与银幕影像的直接关联被斩断,电视直播对象反射出来的光被转化为电子信号,然后在荧屏本身经由电子枪等技术手段复原成一种可见影像。这是维利里奥所说的波动光学(wave optics),所谓波动,即是电子信号的载体电磁波,光速现象学关注的是,电子影像所导致的虚假白日如何重塑我们的感知结构。他在《丢失的维度》里这样描述电视塑造的时间结构:
现在我们不仅开窗也开电视,白日已经改变,一个新的白日被添加到天文学的太阳日、闪烁的烛光日以及电灯。这是一个电子虚假白日(electronic false-day),它出现在一个[……]纯粹是信息交换的日历上,年代学和历史学的那种会流逝的时间,被这种瞬时暴露出来的时间所替代。(Virilio,TheLostDimension14)
“瞬时暴露出来的时间”即共时,或者传播意义上的实时,它去掉了“想象的能指”的“想象”,能指与所指同时发生,但按照维利里奥的现象学立场,实时传播并不是真实时间,实时传播的影像也并不是在场,而是一种本质上虚拟的远程在场。
正是基于知觉经验,实时传播下的远程在场与真正的在场相距甚远,电视日光之下的感知,取消了空间与广延,代之以密集的、瞬间的时间性。光速时间将不再具有广延性,它没有尺度,没有绵延,而以曝光的姿态在瞬间暴露,将绵延的历史聚集于一瞬间,在其中进行着纯粹的信息交换,取消了在绵延时间之内的活生生的身体经验。这是一种传播显像造成的现实效果(reality effect),而不是即刻现实。
然而电视日光并不是终点,维利里奥在巴黎地铁观看视频的一次经历使他意识到,视讯和移动视频的出现,才代表了实时影像真正的统治时代的来临。如果说电影和电影银幕占据着固定的空间,那么当显示器融入日常设备,屏幕获得自由,开始成为一种与播放内容并不关联的日常物件,屏幕的无处不在、触手可及,彻底解放了观看制约,远程在场不再局限于客厅或者卧室,观看主体与客体不再受制于地形学时空,实现了“随时随地”,这是一种电子远程地形学(tele-topography)意义上的新型“地点”或者“位置”,一种“无地点的地点”。这是一种信息式的、即时性的、交互性的“空间—时间”,屏幕与身体彻底自由,观看行为可以于任何时候发生于任何地点。“地点的影像”取代了“影像的地点”,“时间统一性”战胜了“地点统一性”(Virilio,PolarInertia2—8),观看本身变成了一种抽象概念。
从电影所造成的“消失的美学”,到电视与数字影像的“实时—时间”,远程在场成为一种存在于远处而后被带到近身的,存在的一种充盈状态,严格说来,它既不是在场,也不是缺席,而是一种“现实效果”。
这是一种媒介化感知,媒介化使得物体的影像真实代替了它的在场虚拟性。它不仅使得物体的恒定本质成为不可能,进而通过数字化消除了这本质得以在感知中显现的物质形式。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物体和它的影像的混合”(Virilio,TheVisionMachine68),是直接感知和媒介化感知的混合,而直接感知,正是我们的在世经验。
媒介化知觉并不是特别的现象,混合本身也并不会导致失明,但问题在于,一旦媒介化感知成为普遍现象,会导致一种混淆。在维利里奥看来,感知并不是所有方面都可以被媒介化,比如感知者的滞留和预存。因此,从本质上说,现实效果和即刻现实终究是相异的,而一旦媒介化感知普遍化,即我们越是频繁地通过媒体来中介我们关于世界的经验,我们的集体经验被这些反映感知的速度机器所浸透得越多,其区别越模糊,二者之间会产生一种混淆,而这种混淆才是在世经验持续消失的根本原因,即“直接与间接信息的日益不均衡……往往过度赋予了媒介化了的信息以特权,从而损害了意义;现实效果,它似乎取代了即刻现实”(Virilio,TheLostDimension24)。
借由视听载具的威力,维利里奥描述了一幅启示录般的末日景象:以光速运行的视听载具的普遍化,引发了“再现危机”,改变了我们在世界上的生存模式。对个体经验来说,世界时空维度的耗尽,使得技术产生的并不是对知识的满足,而是“阐释的普遍化错乱(generalized delirium of interpretation)”(Virilio,TheLostDimension53),媒介化感知与直接感知的混淆,导致一种聋哑的大众文化,一切瞬时出现,又立刻被遗忘。
对于集体经验来说,由于现场行为(live action)淹没了历史序列的广延性时间,远程通信技术并没有导向“世界时间”的理想之域,而是使得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的想象渐渐远去,导致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现场社会(live society),一种“遗忘的文化”,人类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失明状态。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正在迈入老年的世界(Virilio,PolarInertia76),身在其中的我们正在经历一种“存在的衰退”。
维利里奥对于技术种种可怖后果的描述,使得许多人将他视为技术悲观论者、一个怀旧的人文主义者,以及灾难预言者,他却说“我不完全是个天启论者,我仅仅只是在批判技术”,并且声明“我明白技术的所有积极面,只是同时我意识到它的负面”(Virilio, “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他显然不像后现代主义者那样,认同媒介化真实成为当今世界的本质,他对混合感知的莫大忧虑,使得他并不希望“对于物体[……]的直接感知,让位于一种间接的和媒介化了的接受”(Virilio,TheLostDimension84),而是秉持着影像与真实二分的柏拉图式传统,试图通过持续的批判回到再现的范式(paradigm),在再现范式中,图像次于真实,并且后于真实。维利里奥以人文主义者的视角,坚持主体统一性,而媒介化,正是破坏它的罪魁祸首。
维利里奥的批判和怀旧引起不少学者的争议,斯科特·麦奎尔(Scott Mcquire)认为,维利里奥对再现范式的坚持等,源于他对于旧的现象学在场概念的执着,即在场是“通过自我中心的活生生的当下,或者说,通过我们身体在此处,在此时的存在来中介”(Virilio,OpenSky38)。这一执着使得他的技术批判强而有力,同时使得他坚持主体统一性(unified subject),而忽视后现代去中心化主体的现实。这一倾向认为“视觉机器”扭曲了现象学意义上对真实期望的纯粹性(supposed purity),“会贬低了他的分析中更有原创性和创造力的部分,即媒介有能力去改变时空的社会关系层面”(Armitage,PaulVirilio153)。而西恩·邱比特(Sean Cubitt)认为维利里奥的问题在于他误解了媒介化过程(mediation),将媒介化过程本身看作再现,并且对媒介生产、分配机制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邱比特的质疑在于维利里奥只将媒介作为一种媒介,而抵抗其建构作用(Armitage,PaulVirilio127—142)。
实际上,维利里奥并非不明白媒介的建构作用,他清楚个体、主体、身份在媒介化过程中被建构,清楚主体建构不仅需要直接感知,也需要媒介化感知的参与,但他担心的是,随着即刻感知场所的变化,所产生的混合感知让我们产生媒介化感知是全部感知形式的幻觉,并导致媒介化感知吞没了直接感知。
技术具有两面性是人类的共识,我们很容易举出许多直接感知并没有被吞噬的例子,但维利里奥的声音之所以振聋发聩,是因为被视觉机器、被虚拟影像包裹的在世经验,正在面临着被持续稀释的危险,而裹挟在其中的人们,很多却选择了视而不见,或者继续沉溺以逃避。这忽视足够触目惊心,才使得维利里奥采用了看似偏激的论调,对技术的积极性不予置评,转身以一种怀旧的姿态,试图用古典式的再现来挽救这个被破坏的感知世界。
当然,视听载具的普遍化是忽视的直接原因,但维利里奥并未对这种忽视作具体说明,他用“图像的反常时代”来形容“随着视频通信、全息摄影和计算机制图的发明而一道开启的时代”(Virilio,TheVisionMachine63),即数字技术全面介入图像领域的时代。而正是数字技术所具有的遮蔽性,导致了作为常人的此在,对媒介化感知注定的忽视。
遮蔽发生在人与技术物的关系之中,是技术物对人的遮蔽。依据西蒙栋的“技术物”概念(Simondon 38—39),影像机器的出现,意味着技术个体从人转移到了技术物,作为技术个体的影像机器,扩大了作为对象的能力,即机器在影像制造中的位置越来越显著,与此同时,制造影像的人却越来越不需要关于机器的全部知识,这意味不再作为技术个体的人,逐渐地陷入去技术化的境地。需要注意的是,在此次技术化的危机中,人虽然不再是技术个体,却可作为机器系统的组织者而获得一种超越的身份,从而与技术物保持着一种相对的平衡。然而当图像技术由计算机全面介入之后,人与技术物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焦灼。
视频通信、全息摄影、计算机制图,它们所依赖的计算机技术,不再是工业时代的机械系统,而是集成性系统,经过层层编码的集成系统是一个封闭而复杂的、西蒙栋意义上的“网络”,内部的代码架构基于复杂而庞大的算法逻辑,但视觉化外观却对复杂性实施了遮蔽,内部的复杂与外观的简化使它获得了以往图像工具所无法想象的、对于图像的控制权。一方面,不仅使用者无法全面控制计算机制图系统,即便是最顶尖的工程师,也不可能独立完成一个系统构造所需的全部工作,这使得人在机械时代拥有的系统组织者的身份被削弱。近年来基于深度神经网络的人工智能,更是以其自主“思考”能力全面超越了一般的机器,使得人的“制造者”身份愈来愈模糊。另一方面,与复杂性对立的却是操作前所未有的简化。无论是芯片设计,还是软件操作系统,它的底层都是基于0和1的代码,代码的特性在于去物质化与去语境化,这使得它得以通过模式来构建集成性系统,非物质化的模式拥有前所未有的遮蔽性,遮蔽的对象是编码链,编码链通过层层的封装,将具体的演算关系封闭在黑匣子里,使得操作者只需一个简单的指令,就能改变全局。计算机系统所允诺的简化操作,对复杂运算的遮蔽,带来的是一种“所有权幻象”(李天 142)。
然而遮蔽并不是计算机技术的独有产物,它由来已久,并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让遮蔽本身成为惯性,遮蔽源于科学的技术化,而这一被胡塞尔称为“科学的危机”的过程始于几何的算术化,即几何学所处理的现实时空,在代数学里成了纯粹的数字。数字不再指向具体的物,而成了纯粹的能指,“代数算术[……]完全变成了技术,就是说,变成了一种按照技术的规则通过计算技术获取结果的纯粹技巧”(胡塞尔 64)。所谓科学的技术化,就是科学逐渐丧失原型而走向抽象化的过程。而当代的代码化,则是现代科学加速走向技术化的结果,当技术化逐渐消解了科学原型之时,也同时模糊了符号的原初意义,抹去了人们对于初始原型的记忆。用斯蒂格勒的话来说,即“计算带来的技术化使西方的知识走上一条遗忘自身的起源,也即遗忘自身的真理性的道路”(4)。在计算机系统中,代码的本质就在于“遗忘自身的真理性”,由0和1组成的代码比代数学里的数字更加虚拟化,对于系统操作者来说,代码的虚拟性意味着操作前所未有的简化与便捷,对编码链和编码链背后物理过程的双重遗忘,正是这种简化与便捷的内在原因。如今,人工智能使得这个遗忘过程,前所未有地加速。
正因为遮蔽、遗忘的悠久历史,所有权幻象让人们进入了对自身能力的麻痹,使得人们越来越依赖数字化系统,代码的权限因此不断扩展,对使用者的控制不断增强,这个过程会在不知不觉中弱化人类自身的判断力,最终导向波斯曼在《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中所说的“文化向技术投降”,异化成为一种普遍事实。
这是一种与消费主义不同的沉溺与逃避,马尔库塞曾认为电视节目持续麻痹大众,加速了超越性的泯灭,然而压制超越性的并不是视听作品,而是技术,或者说,视听载具本身。或许,当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技术革新等于人类进步”(波斯曼 128)的时候,认为物理空间不再重要的时候,认为身体感知可以被取代的时候,正是维利里奥的警示产生作用的时候。
注释[Notes]
① “Dromology”(英文)/“dromologie”(法文)一词,为维利里奥所作,“dromos”来自希腊语,意为赛跑或者跑道,国内通常翻译为竞速学或者速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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