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德万
周志中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沿着龙海路往家走。风直往夹克里灌,鼓起了一面帆。夹克是结婚时余燕给他买的,早些年穿着还合身,现在有点显大。周志中刚和赵小乙吃了一顿午饭,赵小乙告诉他,自己下个月要辞职出去单干。这句话让周志中的胃口变得很差。云压在周志中头顶,推着他不断往前走。“师父,供电所墙头长几根草我都知道,龙口从南到北有多少根电线杆子我也清楚。太没意思了。”赵小乙的话一直在周志中耳边荡,当他提出载自己回去时,周志中说:“我想走一走。”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是余燕的消息。内容只有五个字:小白菜豆腐。周志中回:好。多年来,他们的聊天记录都维持着这样的简明。周志中溜达到菜场,称了两斤小白菜。豆腐是他专门到彭家豆腐店买的,余燕只吃这家的。接过三块钱的豆腐后,周志中的胳膊变得很沉。他能体会到一些衰老的征兆,比如体重降低,身体却愈发滞重。周志中不想再走路了,他找到了一辆共享电动车。最近几个月,龙口出现了很多这样的车子,它们从周志中身边开过时,总会咣当作响。周志中扫了一辆车,想象着自己在宽阔的马路上将县城甩到身后。手机弹出安装App的提示,周志中扒拉了半天,没找着应用商城在哪,索性放弃了。
三年前,单位调周志中去省城工作,他拒绝了。周志中熟悉周遭的一切,甚至连熟悉本身都产生了惯性。回家后,周志中做了两个菜,小白菜豆腐和烩火烧。女儿局多,很少回家吃晚饭,他们两人吃这些,横竖是够了。书房的门紧闭着,看样子,余燕又是一天没出来。到饭点了,周志中端着托盘去敲门,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余燕的手苍白到没有血色,有点发灰,可能是被颜料染的。辞去美术老师的工作后,余燕一直在家中作画,闭门不出成为了她生活的常态。周志中没什么胃口,简单扒拉了两口,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没缴有线电视费,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龙口电视台。电视里正在放1985年版的《八仙过海》,一集播完,片尾曲唱道:神仙没烦恼,名利脑后抛……天上人间都一样,天上好,人间好。周志中从来没去过蓬莱阁,尽管蓬莱到龙口不过四十公里。他只在二十多年以前去过一次蓬莱,那是和余燕结婚之前,他在跟一个蓬莱的女孩处对象。女孩叫吴莉,是周志中的中学同学,现在也四张多了。吴莉那会儿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总给周志中母亲带一些新鲜玩意儿,小夜灯、电水壶、毛绒毯子……很受老太太喜欢。周志中总觉得他俩之间差了口气儿,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每次说到结婚,周志中都有点犹豫,拖着拖着就黄了。直到遇见了余燕,周志中才觉得这口气儿找着了。吴莉后来结婚又离婚,在周志中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过一次,两人作了些浮浅的寒暄,此外再无交流。前些天,吴莉给周志中发了短信,说他当年送给自己的花不亮了。那是周志中用LED灯线编的一朵玫瑰花,打开开关,红色的花瓣便会扑簌簌地亮。周志中早都忘了这回事了,说不亮就扔了吧,多少年了。
周志中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只过了十五分钟。他的大脑变得很昏沉,天已经黑透了,县城的一天陷入了停滞。余燕在八点钟左右走出了书房,她躺在周志中的腿上,一动不动,只是呼吸。他们在静默中领受着凝重的夜晚。周志中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余燕家时的场景。他带了一瓶酒、两只酱鸭,还有一套托人买的凤凰牌画笔。“余燕,嫁给我吧。”周志中这样说。余燕的眼神没从画笔上挪开,周志中没等她说话,便走进厨房,拿过了她母亲手中的菜刀。周志中确信,余燕尝到他做的菜时,眼睛变亮了一些。事实的确如此,用余燕后来的话说是“眼前的东西,饱和度提高了”。余燕的父亲坐在木制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周志中那天没有留下来吃饭,临走时,他给余燕家的电表线换了新的绝缘层。骑上摩托车后,周志中看到余燕与她母亲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从后视镜中消失。
周志中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夜色,他说:“小盈还没回来。”余燕点了点头,透过肌肉,传递出了自己的赞同。他们的女儿周盈大专毕业后,成为了家里的旅客,有时两天不回家睡觉,有时回家一睡就是两天。二人无法在显而易见的事情中找到讨论空间,便都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周志中又说:“明天做新员工培训。”余燕没有接话,她闭着眼睛,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哼声。
对于婚姻,余燕只提了一个要求:她要画画。周志中断然接受,说:“我能养你。”他跟余燕定好了结婚的事,才告诉家里。周志中的母亲说:“你得想好,那孩子看着不是过日子的人。”周志中说:“我就看好她了。”那会儿他二十出头,不管别人怎么想,也没什么怕的,自己认定的事儿,没人拦得住。在沙发上,周志中对比着余燕与他的手,一只光滑白皙,有着干净的茧和指节,另一只则粗糙不堪,漫布着裂口与伤疤。余燕贴近他的时候,周志中觉得自己离她很远。他们像两条河流,尽管同样流向死亡,但道路并不相同。大腿上的重量骤然消失了,余燕走到了书房门口。“上光油。”她说。
在接近二十年的婚姻中,周志中越来越能理解,母亲所说的“不是过日子的人”是什么意思。余燕对绘画的追求几乎到了狂热的程度。周盈五岁时,余燕辞去了美术教师的工作,与其说是辞职,不如说是放弃个人与工作的互相纠缠。学校经常接到举报,说余老师从不上课。在课堂上,余燕鲜少与学生交流,只是拿出自带的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画。看着她铺展出的山脉与河流,学生们起初觉得新鲜,很快便失去了兴趣。渐渐地,余燕也放弃了这种方式,因为无论画什么,都会在下课后变成粉末消散。到后来,她直接带着画架到教室,一言不发地给学生画速写。余燕辞职后,周志中与她的相处时间反而变得更少,余燕在书房里扎了根,只有在两幅画的创作间隙,周志中才能短暂地获得她。
在夜晚,宁静是龙口的秩序。商家与居民随日落而息,尽量维持着黑夜的完整。余燕回到房间后,周志中便开始独自打发夜晚。宁静之中,他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响动。声音来自鞋架与房门之间,周志中前去查看,发现那里除了一根安全绳外,别无他物。这是周志中刚进供电所时使用的安全绳,每每爬杆登高时,周志中都要靠它拴住自己的命。那响声如呼吸般一起一伏,似乎是从尼龙纤维的缝隙中发出的,当周志中附耳过去后,声音又消失了。周志中将绳子上的灰尘抖落,细细端详起来。这根安全绳在女儿上小学时卸任了,现在看来并没有明显的裂口与霉迹。周志中找来水盆,将绳子与清洗剂一同放了进去。看着长绳沉入水底,他方才重返宁静。
周志中的夜晚并不完整。约莫十一点钟,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周盈打来的,她说:“渔港路和平路交叉口。”女儿的声音带着些鼻塞,周志中没有问什么,换上衣服便出门了。目的地是一家KTV,这儿也是夜里唯一有亮光的地方。周盈蹲在马路边抽烟,白色的烟雾将她的身体裹成了一团。两帮人在她身边僵持着。周志中询问后才得知,周盈喝多了酒,跟人起了口角。战争短暂地息偃后,她借口出去买烟,二话不说砸烂了对方的车玻璃。周志中拦下了要报警的事主,提出私了。周盈在马路边摇摇欲坠,几乎要撞向地面。铅灰色的水泥地自岿然不动,以其固有的威严凝视着一切。转账两千元后,周志中扶女儿上了车。汽车行驶在黑色里,周盈靠着车窗,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周志中透过后视镜看着女儿,好像看到了她刚出生时的样子。半梦半醒间,周盈说:“老周,谢谢。”周志中说:“我是你爹。”KTV到他们家很近,用当地人的话说只有一脚油门的距离,实际上整个龙口用一脚油门也兜得完。周志中时常在夜晚度量这一脚油门的距离,只为了处理与周盈相关的纷争。纷争的起因,都过于微小,以至于他很难想起。
别人都说,周志中太溺爱孩子。周志中说,自己早已失去双亲,只能更加珍视现在的家庭。周志中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外线电工,没有从电线杆上坠亡,却被高空坠物砸死。相比之下,他母亲的脑梗阻倒显得轻描淡写了。周盈刚毕业时想要开店,周志中便为她盘下了一家饰品店。与各色顾客打交道,对于周盈来说像是长途跋涉,她觉得疲惫,甚至会产生窒息的感觉。很快,周盈就不再开门营业,只是长久地坐在黑暗的门头房中。转让店铺后,周盈泡了几个月麻将馆,周志中又托关系,在车管所里给她谋了一个岗位。周志中无法以严厉的手段对待女儿,他知道,如果苛求女儿,女儿只会对她自己更残忍。周志中时常看到周盈坐在黄昏中,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半明半暗的脸。他总是好奇,女儿在想什么,又不忍打破她一个人的宁静。他们依然会聊天,但周志中隐隐觉得,女儿正在垒起一道厚重的玻璃壁垒。她正在变成别人。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晦暗的路灯不足以让周志中看清周盈的面庞。车很快便开到了小区楼下,周志中用手拍着女儿热乎乎的脸,想要叫醒她。他试图去想周盈小时候的样子,但他想不起来了。回家后,周志中看到书房的灯光灭了,想必余燕已经睡去。卫生间里,那根长绳盘踞盆底,盆中的水已泛出灰色。周志中找来一个板凳,对着水盆坐着。听到周盈关上房门后,他将绳子从盆里捞出,随后打开了淋浴喷头。孱弱的水流顺着绳身汩汩而下,继而在地面上铺开,漫延出浑浊的一片。周志中拿着喷头,坐在凳子上一动未动。他依稀看到余燕的绿色拖鞋走进来,又走出去。他没有抬头。
大概在黑夜与白天交替时,周志中才睡着。混沌中,他梦到自己去了蓬莱阁。梦里,他站在山顶眺望,眼前是一片烟雾缭绕,他起身、跳跃,在空中翻腾,踏过几朵云彩后,身体突然开始下坠,失重的感觉令心脏陡然收缩。他惊醒了。时间是九点二十分,周志中想起来,今天要做新员工培训。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已经迟到了,他索性慢慢穿衣出门。供电所离家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二十分钟后,周志中到了单位礼堂,培训讲座已经收尾了。赵小乙站在台上,正讲着验电设备的使用及注意事项。小乙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工装,显然是临危受命。周志中站在礼堂末排看着赵小乙,他的讲述有些生涩,但内容基本完备。结束时,赵小乙注意到了周志中,他在讲台上向周志中挥手。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周志中,周志中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让视线越过人群,落到讲板上。培训还剩最后一项,赵小乙对着人群说:“让我师父来。”读电力专科的时候,赵小乙上过实操课,他还是觉得,周志中的爬杆教得最好。像书本上一样,周志中会首先强调,确认安全绳的承重水平、确认脚蹬摩擦度。除此之外,周志中还会说:“要把自己变成杆子,当你成为它的时候,你就不会害怕。”赵小乙记得,先前培训时,师父穿戴好设备后,便拥住杆子向上爬。讲解的声音会变得越来越稀薄,爬至电线杆顶端,周志中的双腿依然很稳,他甚至还向仰视的人们张开手臂。下杆后,他的呼吸也没有太大的波动。这一次,周志中拒绝了赵小乙的请求:“我腰疼,小乙上吧。”说完,便回到了办公室。落座后,周志中不断用中性笔敲打着桌面。他的心脏很不安,也许是某种预兆,也许是心脏本身的问题。
下班后,周志中没有马上回家。他收到余燕的消息,说她已去八王山写生,勿备晚饭。八王山距离市区十几公里,在平原地区,这样的地貌并不多见,因此成为了采风的首选地。傍晚,周志中去了护城河一带,他单是沿河走着,并无目的地。化工厂与电厂立在河对岸,苯酚和秸秆燃烧的气味弥散在空中。周志中发现,河边多出了一些古董摊位。他漠视了空气的刺激,浏览着地上的古物。周志中在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电工学基础》,他停下脚步,拿起来翻了翻。这是一本套皮书,原有的封面已经被撕去了。周志中看了几页,书里讲的大概是旧时的神怪故事。妖怪变成人,眼球落地,宝物繁殖……周志中在原地看得入迷,直到摊主招呼他,问这本书怎么样,周志中这才缓过神,掏钱买了下来。他年轻时不怎么看书,近年才有兴趣。周志中拿着书慢慢往家走,路过卤味店还买了半只酱鸭。周志中去年查出了脂肪肝,医生建议他少吃油腻的。但是,周志中想,管他的呢。
几个刚放学的学生骑着山地车从周志中身边呼啸而过,他同县城一起被甩在身后。这几天,周志中的胃口不太好,回家后,他直接将酱鸭放进了冰箱里。家中空无一人,打开闭路电视,播放的仍然是《八仙过海》。黑夜顺着天幕流淌,很快便掩住了黄昏。周志中开了一盏壁灯,看起了下午买的书。夜色不复存在,空荡的房间中,只有他自己。
周志中随机翻动书页,读起了一篇名为 《神绳记》的文章。
南朝书生纪某,父亲经商,家道殷实。纪父安排其做官,未从。纪某沉迷修仙,终日期求学得异术,无果。一日,纪某在庭院中打坐,只听得屋内吵嚷不休。纪某依稀辨出妻子正训斥小儿,叔伯则为田产之事与父亲相争。纪某深觉吵扰,遂离家。
行至一片蓬蒿丛,纪某欲席地而坐,隐约见一老者身影。老者自称蓬莱仙人,欲传授仙术于纪某。话音刚落,空中便降下一绳索。纪某看不出绳索悬挂于何物之下,顿觉诧异。老者握住绳子下拉,绳子便落入手中。纪某看得出神,老者道,见你日夜寻求仙术,我且赠此神绳予你。将神绳扬入空中,可顺势攀援而上。要想长久施用此计,切记需心无挂碍。
纪某接下绳子,老者忽而消失不见。虽将信将疑,纪某仍如老者所说,将绳子向上抛起。只见绳子直立于空中,抬眼看去,竟望不到尽头;握住绳子一端,双腿施力,果真可以向上攀援。纪某急忙收起绳子,返身向家中走去。
看到这里,周志中合上了书页。自己的安全绳被几根衣架托起,挂在阳台上。他伸手攥了攥,绳中的水分还没有完全阴干。周志中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径直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后发现,酱鸭已经凝出油脂。他拿了罐酱菜,就着它吃了半个馒头。饭后,周志中打扫了餐桌,又将母女俩的衣服塞进了洗衣机里。再想找那本书时,他忘了自己将它放到了哪里,索性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网络小说。这天,周盈回来得比往常早,她没吭声,带着一身酒气进了房间。周志中听到房间内传出了一阵喑哑的叫声,声音被压抑到具有沙砾的质感。当他敲响房门的时候,这种粗糙的响动又消失了。周盈出门呕吐了两次,第二次回房间时,她在周志中身旁坐了下来。周盈带着呕吐物气味的呼吸很急促,这让周志中的心脏变得紧绷。他忽然觉得,女儿靠向自己的那一侧身体很沉。周志中担心她发病,起身找来药物。周盈说:“我没事,不要管我。”
周志中感觉自己的筋骨正在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抽走。周盈睡下后,他在沙发缝中找到了那本《电工学基础》,继续翻看着。
回家后,纪某试了几次,都能顺着神绳进入云端。他将绳子藏入床下,未声张。几日后,在父亲的生辰宴上,纪某拿出那根绳子,要向家人表演仙术。起初,纪家一众人不敢相信,只见纪某沿绳爬到了空中,纪家人大为惊诧,称道,当真修成了。纪某消失于云端,许久不见声响,直到天黑,也未见其身影。众人离开后,纪父与纪母在院中张望了足有三天,亦不见纪某落地。纪父喃喃道,小儿做天上神仙了。
一个月后,有人知会纪父,县衙在郊外发现了一具尸体。纪父前去查看,尸身已四分五裂,周遭有蝇虫萦绕。看那面孔,确乎是自己的儿子。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周志中合上书,呼出了一口很长的气。他走到了周盈的房门前,听到屋内并无异响,方才返回自己的房间。月光从小窗洒下来,延伸出了一条线。周志中沿着月光上了床,他想起了自己爬杆的场景:将脚扣卡在杆上,将身体交给安全绳,然后顺势而上。在那些时刻,周志中感觉自己就是水泥浇灌成的几何体,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异常恬静。现在,周志中不常爬杆了,这项任务总是被他交给所里的年轻人。实际上,单是想象这个动作,都让周志中疲惫不堪。
周志中是在一片雾霭中醒来的。天刚微亮,浓雾漫上了高层的窗户。在这个早上,他收到了吴莉的死讯。她死于急性心梗,只用十五分钟便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周志中知道自己会再去一趟蓬莱,没想到是为了参加吴莉的葬礼。很快,周志中便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件事,他们活了四十多年,死亡一直窥视着他们,并且早已在某个地方等候。大雾透过窗户渗了进来,周志中觉得自己的肺部附着了一些颗粒。晚上,周志中破例喝了很多酒,他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葬礼当天,周志中按照计划的时间醒来。在驱车驶向蓬莱市的路上,周志中萌生了一个念头,他不想到达终点——市殡仪馆,他想一直开下去,一直开下去。车子即将进入收费站时,余燕的电话打了过来,来电者是一个男人,自称是与余燕一起写生的画友。周志中听完了对方的讲述,调转车头,向八王山方向驶去。周志中毫无意外之感,这的确是会在余燕身上发生的事。车窗外的树影变得模糊,新的来电提供给周志中一家医院的名字。到达医院后,周志中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待着,同时,他脑中浮现出了四十公里外,那场肃穆仪式的举行。可能永远都去不了蓬莱了,周志中心想。手术室的灯灭了,余燕被推了出来,两条小腿上裹着纱布。大夫告诉周志中,病人暂时只能靠轮椅行动,如果恢复不好,可能要截肢。病床上的余燕接道:“那就截吧。”
余燕更完整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在八王山写生之旅即将结束时,余燕一行来到了停车场。她注意到,晨光落在一辆白色轿车的车尾上:“那辆车加装了尾翼,经过它的折射,阴影变成了一个多边形。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述,那是一个很庄严的多边形。”余燕抓起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你看,”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这片阴影,像不像山脉与河流?但它是生长于钢铁之上的。”余燕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周志中没有作声。“我没拿画具,倒是有一支随身带着的油性笔,干脆直接就着那片阴影画了。至于车子什么时候发动的,我倒是没太注意。好在我让他们拍了照。”余燕看着那张浸染着血红的照片,对周志中说:“我们买下这辆车吧。”这就是余燕,周志中从一开始便清楚自己的选择。面对她的要求,周志中说:“好,这样你也能多出去转转。”腿伤并未影响余燕的情绪,从八王山回去后,她的饭量变得很大,一顿饭可以吃掉一条三斤的鲤鱼,还能蘸着盘子里的汤汁再吃上一个馒头。对周志中,余燕也表现出了前所未见的热情。她向周志中展示了自己的新作品。这幅画在周志中看来,有些怪异。画中,绿色的山崖下流淌着黑色的河流,天空则由不同的红色点染。山崖边,一根高压线杆耸立着,看上去像在挑衅天空。余燕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她告诉周志中:“这幅画已经被画廊预定了。”看着余燕沉浸在喜悦中,周志中难免被她的情绪感染,可它与自己毫不相干。对于周志中来说,喜悦与忧虑的界限并不明朗。
“画画”,是余燕对婚姻提出的唯一要求。在二十余年的婚姻生活中,周志中一直供奉着这个准则。他时常与绘画争夺妻子,而女儿则放弃了对母亲的占有。有时周志中觉得,妻子与女儿像两座独立的城堡,自己是城堡之间的信使,如果失去信使,两座城堡仍能独立存在。
周盈与他们几乎前后脚回家,她看起来很虚弱,连走路都在勉力支撑。看到周志中和坐在轮椅上的余燕,她说了一句“嗨”,随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周盈的房间曾经是周志中与余燕的卧室,后来,她觉得屋子太小,待久了容易气闷,便搬进了主卧。书房是画室,是卧室,是余燕的一切。于是,周志中独自搬进了女儿先前的房间里。
回想起来,生活的裂隙并非骤然产生,而是一直都在某处等待,如同死亡一样。周志中时常回忆起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不是余燕,不知道庄严、优雅或者静美——他只能说,那天的黄昏很好。周志中与余燕约定好带女儿去海边,但他临时接到了加班通知,要去八王山抢修电路。于是,余燕独自带着还在读小学的周盈去了海边。那个时候,余燕已经养成了非必要不出门的习惯,如果外出,也不忍将时间浪费。余燕带了速写本和画笔,当周盈在海边的充气城堡里玩得不亦乐乎时,余燕也沉浸在纸笔之中。在她眼里,那天映在海面上的夕阳,是美丽且破碎的。余燕望着海面出了神,她翻开速写本,用彩铅摹绘着眼前的一切。她在驶向另一个世界——每当她拿起画笔时,都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一刻,余燕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只有眼睛还活着。周盈与余燕同样忘我,那是她第一次玩充气城堡,她与十几个孩子一起,像水滴一样在城堡中溅起又落下。塌陷似乎是无声的,孩子们的吼叫也无法进入余燕的耳朵。当余燕完成那幅画时,人群已经退去,她在PVC布的掩盖下,找到了昏迷的周盈。赶到医院后,周志中带着出离的愤怒斥责了余燕。余燕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句话让周志中无法反驳,他只能将自己拳头上的一些血肉留在破碎的玻璃上。
事故过后,周志中更换了当晚使用的所有装备,连单位新发的工服也被他塞进了箱子里。他的女儿被诊断为癫痫,医生说,这是由大脑缺氧诱发的神经紊乱。好在就医及时,癫痫症状得到了有效控制。周盈慢慢长大,她身上鲜少表露出癫痫症的痕迹。余燕说,周盈好了。在周志中看来,女儿长久地陷入了一片幽深的空间内。裂隙与生活一同延伸,也许事故并不是开端,而是裂隙扩张时抖落的灰尘。在过去的某一天,女儿开始变得陌生。她时常沉郁,并且会对微小的波澜歇斯底里。一次遥远的争执过后,周盈将自己关在房间中,一阵阵撞击墙壁的闷响传了出来,它们敲打着周志中的心脏,让它变得破碎不堪。打开房门,一股潮湿的气味涌了出来。周志中发现,女儿正在用美工刀划着自己的手臂,脸上露出了痛苦又快慰的表情。血顺着手臂滴到了地板上,一朵朵梅花在光洁中绽放。周志中抱着这一团血腥去了附近的诊所。路上,周盈说:“爸爸,下雪了。”周志中用脸感受了一下周遭的空气,是清冷的,但并没有雪花落下。“热的雪。”周盈说。周志中加快了速度,怀中,女儿细瘦的身体不断地抖着。那一刻的颤栗被周志中写进了记忆里,后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裂隙是无法弥合的。在医院中,周盈说:“我时常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罩子中,无论怎样对外呼喊,都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我用力,我想要砸碎它,短暂的疼痛令我清醒,但罩子永远都那么坚固。外界,真实的外界,对我来说,很稀薄。”周志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表情几乎要撕裂整张脸,这分明在告诉他,她的话无关忧伤情调,也绝非无病呻吟。医生交给周盈几张测试表,填完后,又给她开了许多药。那些药让女儿变得愈发昏沉,她时常对着马桶干呕,脸上的表情也近乎死寂。因此,当周志中在垃圾桶中发现药物时,并没有说什么。他只能尽力满足女儿的需求,好让她感觉到,自己与外界的确存在着一些联结。
从八王山附近的医院回来后,周志中对下厨有些倦怠,很多时候,他都直接从饭店打包。不过,余燕在家中吃饭的次数也减少了。坐上轮椅之后,她外出的频率反倒比靠双腿行走时要高。除此之外,生活没有太多改变。周志中时常翻看那本套了皮的《电工学基础》,并热衷于整理自己的个人物品。在摆弄试电笔、电工刀与安全绳时,周志中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正在凝固,凝固成一座城堡。
在一些晴朗的夜晚,周志中会带上自己的爬杆装备外出。他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凝滞、漫长,攀爬不外乎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周志中在家附近寻到了一根废弃的电线杆,爬至高处,他能远远地看到自家的房子。他久不露面的家人,就在房间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台不知会驶向何处的白色轿车。周志中经常选择停在空中。他会闭上眼睛,将身体交给那根废弃多年的绳子。天上人间都一样,天上好,人间好……停下来的时候,他耳边总会响起《八仙过海》的片尾曲。对时间与空间的感觉,通常会被这段没来源的歌声稀释,很多时候,周志中都会忘记自己的存在。
一场罕见的秋季暴雨后,周志中坐上了赵小乙驾驶的皮卡车。八王山电力线路受损,二人要连夜前去维修。在此之前,周志中已将自己的衣物叠放妥当。两个60cm×70cm的纸箱,收纳了他二十余年的生活。至于那本《电工学基础》,周志中原本将它放在箱子最上层,接到维修通知后,他把它塞进了衣物中间。车内,周志中刚刚刷过的电工包散发出了一股洗衣粉的香味,那根安全绳也蜷缩在包中。
到达八王山时,夜空早已放晴。水滴从崖边的高压线上落下,滴在了周志中的脸上。周志中穿戴设备时,赵小乙说:“师父,我上吧。”周志中以无法辩驳的沉默回应了赵小乙。地面上,仰望着师父的赵小乙内心有些不安。但师父依然很稳健,就像做培训时一样。看着周志中双脚落地,赵小乙知道,自己多虑了。“小乙,车上有一个挎包,你去拿过来。”周志中边说,边摆弄着安全绳的卡扣。赵小乙不知道他的目的,但还是反身向停车场走去。
那天晚上,余燕做了一个黑色的梦。她梦到了最初遇见周志中时的场景。周志中站在巷子口望着她,她向周志中走了过去。梦里,她完好的双腿不断向前迈进,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未缩短。后来,余燕奔跑了起来,可周志中依然离她很远。她带着急促的呼吸醒来。“当时你剜了我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周志中说过的话出现在她耳边。窗外响了几声闷雷,余燕蒙住被子,试图重新入睡。她约了画廊老板,她要好好休息。
后来,警察到了赵小乙所说的山崖下。除了一件破旧的黑色夹克,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监控显示,赵小乙离开后,周志中再次爬上了杆子。空中的动作没有被摄取到,周志中攀援至高点后,便从画幅中消失了。回答了一些相似的问题后,赵小乙改签了机票,提前离开了龙口。这桩案子以失踪了结,与周志中相关的卷宗,也随着案件增多,移动到了柜子深处。
从深圳回来后,赵小乙与周盈见了一面。周盈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样子比小时候胖点。孩子取名叫周州,是个男孩,已经读小学了。周盈并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先前流产过,权衡了生产与再次堕胎的利弊后,还是选择把孩子生下来。赵小乙在南方做电气设备,混了小十年,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他问周盈,家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周盈谢过了他,说不用,她自己盘了个店,撑不死,饿不着,过得下去。提到余燕,赵小乙说,自己有时会在报纸和访谈节目上看到她。周盈笑着说,可厉害了,天天坐着轮椅到处跑。
他们无可避免地要揭开过去。
“我师父,还没有信儿吗?”赵小乙问。
周盈止住了微笑,说:“没有。”
他们同时呼出了一口漫长的气。“我觉得,我爸解脱了。了无牵挂。”周盈说。
赵小乙把目光放到了远处,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周盈的话:“解脱了。”
周志中存在过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浓缩成了一张肖像照。周州发现,姥姥与妈妈有时会盯着这张照片看,他问周盈:“这是谁?”周盈说:“这是你姥爷。”“姥爷呢?”周州又问。“姥爷没了。但不是那个没了。”周盈说。周州还没办法消化“没了”与“没了”的区别,在他的理解中,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算是“有”;这样的东西不见了,就是“没了”。他的妈妈和姥姥都很忙,忙到不能陪他看电视。周州试着料理自己的生活,尽量避免侵占家人们本就紧张的时间。渐渐地,他学会了自己招待自己,像一个小小的不速之客那样。
当周州察觉到,放学后总有人跟着他时,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偷偷回头看过这个人,是一个穿深蓝色大衣的老人,走路有点跛。终于,凭借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勇敢,周州在一条没人的巷子里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人。“你干什么?”周州问。老人没有说话,拖着忽高忽低的步子向他靠近。被高大的阴影笼罩住时,周州后悔了。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老人在衣服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袋米花糖塞到了周州手上。他没有回答周州的问题,转身离开了。看着老人一瘸一拐的影子从巷子中淡出,周州觉得有些滑稽。他应该不会再跟着我了,周州想。他拿着这袋由陌生人提供的食物,继续往家走着。在经过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时,周州将米花糖放了进去。米花糖没了,老人也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