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蕾
校园的夏夜静得出奇,甚至听不见虫鸣。但四处都很明亮,因为教学楼满盈的灯光仿佛无止无休,当它总算熄灭时——大概在夜里十一点,宿舍楼的喧哗声也终于停歇——校园便坠入更深、更稠的静谧之中。
这是我一天到头最畅快的时刻。我会在巡查完学生宿舍后围着校园走一圈,在食堂门前的台阶上抽根烟,从学校后门出去右拐,走上百十来米,在那儿启动我的车。外环路车少人稀,我加速疾驰,一连驶过四个红绿灯后,小区大门在前方靠近。我松开油门,车速渐渐慢下来。我估算着轮轴转动的速率,假想每秒过去,轮胎就转动一周。临近午夜,大多店面都关了门,只有紧邻门卫室的便利商超还开着,它发出白光,秒针般闪烁。两侧的连排门面则如同发黑的银手表带,串起表盘似的小区大门。此刻,我的一天即将结束,时间成为了万物的线条。
至于广场上那口干涸的欧式喷泉池,昏暗的光线中它仿佛一座巨大的奖杯。
我小时候得过这样形状的奖杯——“××杯”的少年组三等奖,它现在仍摆在我家客厅玄关的置物架上,盛着各种优惠券、代金券、会员卡和保险推销员的名片。我办公室里也有几座相似的奖杯,整齐排放在墙角的灰色铁皮文件柜里。我曾好奇地凑近玻璃,仔细阅读奖杯底座上的文字:“优质公开课大奖赛”“省级优秀单位”“市中学太极拳比赛冠军”……这些奖杯为新老同事们共同所有,当然,也属于我。
偶尔,我的领导苏老师会和我一起逛校园。十年前我在这所学校读高中时,她教我英语。后来我从省师范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母校应聘,苏老师出现在面试官席上,当时我就觉得这份工作十拿九稳了。她如今已是年级主任,留着利落的短发,还是那样瘦,只是肤色黯淡了些许——她以前留长发,焗成浅棕色,衬得皮肤格外白。
这天苏老师和我搭班巡寝,我们离开学生宿舍后朝操场走去。
“你看,这片地方完全是浪费了。”苏老师指着高低杠旁边那垛低矮的树篱说道。
这块勉强能称为“绿化带”的地界打我上学那会儿就在,如今校园里又已起了几栋新楼,操场也几经翻修,它仍被搁置着。
我附和道:“毕竟太小了,没什么开发的价值。”
“杂草丛生,也不好看,还不如铲平它,放两个乒乓球案。”她说。我表示赞同。我总是对她表示赞同,不仅因为这层上下级关系,更重要的是我尊敬她——作为她的学生。
我习惯称她“苏老师”而非“苏主任”。我始终觉得,在一切后天建立的人际关系中,师生关系是很特殊的一类。不像朋友、爱人、同事等等,师生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永恒契约,一旦确立便无法解除。师与生,这两种身份像被什么粘连着,那是种神奇的透明胶水,混合了进化、文明、道德和风俗……踏上讲台的那天,我霎时有些惶恐。看着台下那些面孔,黝黑的、白皙的、长满青春痘的,我意识到自己将永远是他们的老师。那一刻,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具体,且不朽。我手中粉笔敲打黑板的“笃笃”声像是打孔机器,在他们的路径上做着标记;我开口说话时,嘴里吐出撑开的大伞,即将笼罩他们的一生。即便有天我死去,作为“老师”的我仍然存在于他们中间,我将以自己的人生都无法丈量的长度活下去。我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若我有幸,那些我曾教过的、正值壮年的学生站在我的墓碑前缅怀时,他们仍会叫我 “老师”——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苏老师于我亦是如此。我对乒乓球没多大兴趣,只是那块伤疤似的草丛使我想起一件往事,这事算得上和苏老师有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还想到事件中的另一个人,她的样子已很模糊。
手机铃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妈安排我开车送我的表弟去“见面”。她口中的“见面”指相亲。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回塞给我这个差事了。
这位“表弟”我并不熟悉,他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我妈大概提过我们两家是如何沾亲带故的,但我向来记不住这些事。我妈之所以热衷于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是因为他有些残疾。因年幼时的一次高烧,表弟被乡下诊所的庸医夺去大部分听力,几乎成了聋子,而此事过去没几年,他又不小心把手伸进院子里猛烈抖动的压面条机,两根手指头当即被绞断。雪上加霜的是,这位表弟长到一米六四就没了动静。对着初中就一米八几的我,我妈更是深深地同情这个孩子,觉得上天对他不公,把所有苦难都加诸他。
直到有一年,表弟的父亲刮彩票中了一百多万,拿这笔钱在省城买了房,又在老家开起一间卤肉店。卤肉店的生意红火了快十年,我时不时也会在那山洞似的黑漆漆的门面房外排队,听着身后的议论声:不知道这家是不是在汤料里放了大烟壳儿,不然怎么能干这么多年?
总之,表弟家“发达”了,据我妈估计,如今表弟家已有千万资产。从那以后,“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电视剧里经常听到的字眼便代替了“可怜”“命苦”“倒霉”等,被我妈用来谈论表弟一家,她时常感慨:“这人的‘命’,谁能说得准?”表弟成了青年“千万富翁”,说媒的人也纷至沓来。
“这次的姑娘又是哪有毛病?”第二天出发前,我问我妈。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根据过往经验,这些主动找上门的亲事总“不算太理想”,媒人介绍的姑娘要么有过婚姻经历,要么有些轻微的肢体残缺。这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我表弟身材矮小,口齿不清,还少了两根手指头。
“哪儿都好好的,就是——”我妈突然压低声音,像要公开什么罪恶的秘密似的,“她小时候跳过楼,没死成,但摔断腿,截了肢。”
“但这姑娘可漂亮了,我看过照片,”我妈又提高了音调,“要不是因为摔残了,你表弟哪儿都配不上人家。这不,你阿姨倒还不满意呢,跟我抱怨媒人不靠谱,说哪能找个整天戴假腿的。我就说,人要知足,咱们自己条件也不怎么好,哪能指望找个天仙啊。是,你有钱,可说到底,你还是个开店卖肉的,人家姑娘的爸妈可都是铁饭碗,也不稀罕你那点儿钱,是不……”
我挂了电话,打着车子,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以平息这密闭空间里夏日午后的热浪。表弟穿着西装站在他家的小区门口等我,那衣服剪裁很不合身,衬得他像要参加校园演讲比赛的初中生,耳洞里的助听器又让他看起来像电视剧里的高级保镖,显得挺滑稽。我打了把方向,准确地将车停在他身边。他上车后,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不错嘛,很帅。”我对他总是很亲切,就像对待我某个学生。
他不好意思地傻笑着,没说话。他这回如此隆重打扮,大概的确如我妈所说——那位姑娘 “可漂亮了”。
表弟报上地址,他们约在城中心商业街上的一家牛排店。那家店的牛排很难吃,但环境高雅,四壁木色深沉,桌上摆着鲜花,没有人大声吆喝,只有铁盘冒着热气“滋滋啦啦”和很小声播放的流行歌曲。我早就猜到表弟的目的地是这家店,甚至我和我妻子也是在那儿相亲认识的。
等红灯时,我问他:“这女孩是咱们县的?”
“对,”他说,“听说家就住这附近,家里条件挺不错的,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当干部,独生女。”
我“哦”了一声,用余光观察着副驾驶座的表弟,他正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摆弄衣角,原本平整的外套很快被捻出褶皱。我不禁心中哀叹,所谓“人靠衣装”只是用来宽慰人的假话而已,再体面的西装也难掩表弟的邋遢。
“对了表哥,她跟你同岁,比我大些。”他说。
“哦,是吗?那也还好,女大三抱金砖。”我刚好大他三岁。
他“嘿嘿”笑了一声,又说:“她好像也是实验二中毕业的,你们是校友,说不定还是同年级。”
牛排馆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右侧视线,我猛踩刹车,停在路边。表弟解开安全带,向我道谢和道别。
我也按下安全带的扣子,熄了车。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你嫂子说也想吃牛排,我进去打包一份。”我说。
踏上台阶后,表弟在门口停住,低头整理自己那条浅紫色领带。我不理解他为何要系领带,还选了如此滑稽的颜色。如今似乎很少有人打领带了,我曾为了大会发言西装革履过一回,同事喜笑颜开地调侃道:“哪个售楼部的?” 更何况那种紫色我不喜欢——不单单是因为它“女气”。我结婚那天,伴娘们一律穿淡紫色纱裙,簇拥着我那穿着大红色、镶满仿制珠翠的中式礼服的妻子。伴郎们嚎叫着把我推向那张红色大床,黑蝙蝠般扑过去,一时间气球爆炸,淡紫色的裙摆到处飘飞,我妻子一言不发,只是笑盈盈地端坐在中央。那场景仿佛油漆被打翻,在我记忆里流了一地,淡紫色和黑色在无边的红底上喧嚣着,从那之后,这些颜色便令我有些焦虑。我把眼睛从表弟的紫色领带上移开,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穿的是那件最舒服的深蓝Polo衫,它的领口已被洗到有些发白、变形。我鼓励式地推了推表弟的后背,说:“别紧张。”
自动门缓缓打开,尚且不到饭点儿,牛排店桌椅整齐,客人寥寥无几,没有女人在等待。表弟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我则走去前台点餐外带。逆光看过去,他瘦小、局促的轮廓几乎被吞没在夏日午后的强光里。
我的牛排很快就做好了,他等的人还没到。我对店员说:“再来份黑胡椒意面吧,也打包。”
我把视线转向饭店门外的台阶,隐隐为即将到来的女人感到担忧。我不知道戴假肢是什么感觉,对此缺乏最基本的常识。她走路是否坡脚?上台阶会不会不方便?我预想了一些困难的可能性,目测着到门口的路线。若是她出什么状况,我便出门帮忙。
据他们的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时,表弟的相亲对象到了,她从一辆银色轿车里下来,摆手示意送她的人离开,对方似是有些不放心,朝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才开走车子。她捋平裙摆,朝门口走来。那条裙子遮住了她的脚踝,仅露出一双白色运动鞋,很难判断哪只脚是假的,哪只是真的。
她顺利地走上台阶,我迅速转过身去,收银员身后五光十色的洋酒瓶隐隐映出她推门而入的身影,如梦境般模糊、断裂、扭曲着。随着自动玻璃门关上,蜂拥而入的夏日噪声瞬时沉没。服务员那声“欢迎光临”十分嘹亮,接着,表弟在我背后大声介绍道:“那是我表哥。”
我不得不回头面对这一切了。
她看着我,微微皱起眉头,嘴巴张开又很快闭上。
我的左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服务员把黑胡椒意面塞进我手里,一股热气溢出纸袋,仿佛有人对着我的指关节哈气。我走向她,装作惊讶地说:“好久不见啊,太巧了。”
“你们是——”她的目光在我和表弟之间切换。
“这是我表弟,对……”我毫无意义地重复着摆明了的内容。
她没有直接同我对话,而是转向我表弟说:“我和你表哥是高中同学。”
“还真是啊!”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竟然猜对了,哥。”
我推门出去时,阳光仍旧明晃晃、热辣辣的。临近黄昏,车流变得密集而缓慢。我的车在路边被贴了罚单。
牛排店见面后,表弟几乎对她着了迷。他隔三岔五地约她吃饭、逛街、看电影,不久后,这些活动被正式纳入一个统称:约会。这次相亲成功得不可思议。
眼前,又一个夏天进入尾声,表弟和我未来的弟妹——也就是我老同学,已经认识了近一年。听说两家已在商定婚期,我母亲欣喜万分,她为自己帮助解决了表弟的终身大事感到自豪。
“这孩子从小受委屈,这回总算圆满了。”
“怎么就圆满了?八字还没一撇,临结婚前谈崩的事也没少听说。”我对她那自我感动式的甜腻语调感到厌烦。她瞪了我一眼,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丝毫没有同我争执的意思。那段时间,我刻意减少了看望她的次数,我不想听她絮絮叨叨表弟婚事的进展。
我妻子对我说,妈好像有点儿不高兴,问你最近怎么都不露面。
“刚开学,事情多。”我这么回应道。
新学期伊始,学校的事务给了我充分的“不露面”理由,这并非全然是我借口搪塞。开学第一周,苏老师在例会上要求严查学生们的“仪容仪表”,对于男孩子烫发、染发、长发,或者女孩子佩戴饰品、化妆、着装暴露和美甲等现象“零容忍”。
每年都有这么个敏感时期,警报一般在秋季学期开始时拉响,大概能持续一个月。学生们回归学校,须洗掉暑假残留的热烈气息。校方的策略通常是在晚自习时“突击检查”,我读书时就是如此。那时我们的年级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头不高,理着平头,喜欢穿极合身的浅蓝短袖衬衫,金边的皮带扣托起气球似的肚子。我还记得他在夏末清凉的夜里走入教室,扫视着过道两侧一排排深埋的头,眼珠像山巅的鹰一样转动。他的皮鞋敲打地面的频率极缓,却格外响,偶有书页翻动的声响穿插其中,像悬崖边缘碎裂、滑落的石块,细小却可怖。当上主任以前,他教物理。据说如今他已“退居二线”,调去教育局任职。
我教语文,它虽被奉为“主课”,在高中生心里却最不值得花费时间。我理解我的学生,也一直默许他们在我的晚自习学习其他科目,毕竟我做学生时也打过同样的算盘。拿考试来说,算错两道数学填空题,丢掉十分,在年级的名次便会下滑数十位不止,至于写作文,只要熟记议论文模板和几个名人案例,自然就拿到中上等水平的分数;完成两道数学题或许只需十分钟,写一篇作文则要花上半小时,怎样更“划算”一目了然。
不少文科组的同事抱怨学生们“不在规定的时间里干该干的事儿”,对此我总是一笑置之,何况语文晚自习通常被排在最后一节,讲台上下都已很疲惫,我懒得计较,只想和学生彼此默契地结束这一天。
这天我刚打了个哈欠,便瞥见苏老师站在窗外。我抬头看表:十点钟。
苏老师走进教室,在我耳边说:“检查仪容仪表。”
我默默退到门边,抱起膀子观看这一无聊的例行活动。苏老师从讲桌里侧的走廊开始,步伐缓慢地巡视两边。
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皮粉色的坡跟凉鞋,鞋头还镶着蝴蝶结。这绝不是我第一回见到这双鞋,它曾无数次出现在商场、火锅店、步行街,甚至我每天经过的大马路口。我坐在车里等红灯时,喜欢审视斑马线上的行人,他们之中总有个中年女人,手腕上挂满了塑料袋,鼻孔微张,耷拉着嘴角,脚上也是这双粉色坡跟鞋。那个女人现在变成了苏老师,一种怪异的不适感涌向我。从前的她穿着花裙子和高筒靴,那样时髦和特别,与灰霾中小跑着过马路的女人毫无干系。
“头发长了点,明天请假出去理一理。”苏老师指着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角落的男生抬起眼皮,迅速地点了点头。
苏老师继续往后走,对靠走廊的一个女孩说:“来,你,跟我出来。”她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后门。苏老师倚在栏杆上,女学生则靠近里侧,站得笔直。
教学楼中间是个天井,六层高,四面围起一个巨大的场院,院里铺着平整的灰色石砖,四角各有一个小花坛,花坛里除了几丛杂草和零星野花别无其他。高二、高三,还有“高四”(即复读班)的班级被安排在这栋楼,由于和校园里其他的建筑都不同,它被学生们称为“四合院”。
晚自习期间的四合院比学校任何角落都要静,一切声音被隔绝在外,数十间教室的灯管同时不遗余力地亮着,光线被混凝土环抱起来,层层交叠。若从天上俯瞰,这里一定像口朝外放着光的深井。
我站在井里,时常想抽烟。
走廊上几米开外,女学生背对着我,低头沉默着。苏老师虽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引得隔壁班张老师探出半个身子,他看到这场景并不陌生,笑着冲我点点头后便退回了教室。
苏老师结束谈话,示意我随她去办公室。
“现在这些女学生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个花枝招展,浮躁得很。”
“毕竟刚开学,可能还没收心。”我附和。
“但凡那些卷头发的、涂指甲的,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个个还娇滴滴的,说不得。”
我干笑了两声,说:“小姑娘嘛,爱美之心,倒也没这么严重。”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反驳”苏老师,她讶异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立即说话。我有些后悔,又无法收回自己的话,只得补充道:“不过我看学生们最近压力挺大的,和上学期明显不一样。”
“进入高三了,有压力是好事,”她冷淡地给了我个台阶下,“最近可以找个时间给他们看部电影。”
“我还记得您当年给我们放过《死亡诗社》。”直到今天我还非常喜欢那部电影。
“是吗?我都忘了。”她推开办公室的门,“那片子太老了,估计现在的学生也不喜欢,还是给他们找点儿科幻的吧,或者动作片,冒险题材的。”
我点点头。苏老师坐下后叹了口气,我没能理解这声叹息的含义,听起来既像失望,又像是心疼。办公室没有别的同事。我仰头盯着电灯管看了会儿,发现它的两端在间歇性地细微闪动。我有点儿眼花,于是把目光转回苏老师脸上,她的面孔瞬间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彩色光晕中。我使劲挤着眼说:“对了,老师,你还记得张诺吗?”
苏老师的脸逐渐清晰起来,显出基本的轮廓,但她的表情仍看不太真切。
“记得啊!你们以前还是同桌吧?”
“没有吧?”我从没和她坐过同桌,我不知道苏老师的这个印象从何而来。
“哦,那我记错了。”她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背对着我说,“她真是可惜了。”
“咕咚”“咕咚”“咕咚”,无声的办公室里,饮水机低沉地吞咽了我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
“怎么突然想起她了?”苏老师转过身,一边拧紧杯盖一边问我。
“前几天碰见了。”
“她现在在老家?”苏老师说,“听说当年出了那件事后,她全家就搬去省城了。”
“可能回来了吧。”我干咳了两声。手机显示距离下课仅三分钟,尖利的下课铃声随时可能响起,我等待着。这样极端的安静让我提心吊胆。
我在高中时代的某个夏天曾听过一次猝不及防的骇人轰鸣,当时也是夜里,我正无限接近于一道题目的最终答案,那轰鸣声打断了我。从那天以后,我就总觉得夏夜安静得太反常,像在酝酿着可怕的巨响。
下课铃仍旧没响,苏老师和我都没再说话,空气中陡然裂开一条沟壑。我望向沟壑深处,那是一条黑线,没有形状,没有端点。
我起身说:“快下课了,我再回班看一眼。”
“去吧。”苏老师说,“我简单收拾一下,也该回家了。”
回到教室后,我敲了敲那个涂了指甲油的女同学的桌子。她随我来到走廊,我站在苏老师刚站过的位置。她对着我,又一次垂下了头。
“行了,别哭了。”我说。
她没有抬头,迅速抹了一把眼睛。
“苏主任说你了?”我问。
她点点头。
“没什么,多大点事,弄掉就行了。有办法弄掉吧?”
“有卸甲油,老师。”
“行,尽快处理一下。”我并不是班主任,本没必要多管闲事,只是我对这个女学生有些格外的印象。她在年级元旦晚会上唱过歌,一首齐豫的很老的歌,比我年纪还要大。我没想到零几年出生的孩子还能知道这种古董歌。她唱歌不错,但咬字和唱腔都不对,那种滑腻腻的西洋调把这首歌变得有点奇怪。那首歌之后,我就记住了她叫什么。
她一直啜泣,并不说话。人哭泣自然是因为疼痛或者伤心,只是我不理解她为何如此伤心。她只是受到了一次批评。我感觉困惑,但对于她的这种伤心无能为力。
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我说:“行,回去做题吧。”
她转身的瞬间,我叫住她:“去洗把脸。”
我到底也没看清她的指甲盖究竟染了什么样的颜色,她始终把手藏在身后。铃声终于响起,我回到办公室时苏主任已经离开,晚课的同事们也陆续下班。我没有立即回家,躲在办公室抽了两根烟后,我拨通表弟的电话,问他和女朋友怎么样。他兴奋地跟我说个不停,我从未听过他如此意气风发地说话。
读初中时,我时常在走廊上或厕所里碰见这位表弟,他脸上总是挂着鼻涕泡或淡淡的圆珠笔印子,歪着头迎面而来,憨傻地冲我笑。我的眼神掠过他,似笑非笑,嘴里继续着和同伴的谈话。幸好他也从不喊我“哥”,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著名的“矮子”“傻帽儿”“窝囊废”有亲戚关系。有一回,我看见他裤子上有几个鞋印,大约是四十几号的男生运动鞋的鞋底,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同我草草打招呼后便擦身而过,背影一闪,消失在楼梯口。之后有天,我妈问起表弟在学校的情况,我没好气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压根儿不是同级,很少碰面。”她早已习惯了我不耐烦的态度,继续自顾自说下去:“你阿姨最近跟我打听其他初中的教学质量,说是想给你表弟换个学校,听说他在你们那儿老是受欺负。”
得知这事后,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觉得那天我至少应该叫住他问一句的。后来报考教师时,我选择进入高中部。看着那些群聚群散的初中男孩子,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自己曾经也那么恶劣过。高中生的沉默和木然让我的工作容易多了。
不过,如今我那在苦难中长大的不幸表弟终于迎来了他的好运气,我替他高兴。
我告诉妻子,周末要请表弟和“弟媳”吃饭,并让她决定饭店。我妻子选定了一家市郊的庄园式饭店,环境优雅,菜品也算是很高档的,她在这方面的品味向来比我好,我充分相信她。这家饭庄的包厢散落在一个景致错落的院子里,院中有假山池塘,弯曲的小径上铺满鹅卵石,走在上面,脚底硌得难受。
我再次想到假肢,不知腿被截断的地方是否还会有知觉,踩在鹅卵石上会不会同样——甚至更加疼痛。那样一截坚硬、冰冷的器械可以代替部分身体,我难以想象。
晚饭当天,表弟率先独自到了包厢。我老婆问他恋爱心得和对结婚的展望,还讲了不少我们举办婚礼的经验和乌龙。表弟面色红润,脸刮得很干净,一根胡茬都看不见,他穿着身名牌运动服,脚上的白色球鞋一尘不染,放松地跷着二郎腿,侧身面朝向我们。看着他和我妻子谈天,就在瞬间,我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再不是那个邋遢、瘦弱、连话都讲不利索的残疾孩子了。我回想着他不安地摆弄衣角的习惯性动作,意识到那不过是时间留在我脑海中的假象,它伫立多年,像块毛玻璃板似的,模模糊糊地折射出我的自信心和优越感。
这天晚上,我终于打碎了这面玻璃,开始理性地重新看待表弟。他如今住着比我大好几倍的房子,每天不必早出晚归地上班。从身高和长相方面来说,他仍不算好看,可他如今有种不容被轻视的气质。我虽然身材高大,五官也算端正,却比他沧桑很多,一副为生计奔忙的疲惫相。近两年,我甚至偶尔觉得自己染上了股穷酸味儿。我没有表弟身上那种有钱人的底气。走出校园、走下讲台、离开我那群学生,我在哪儿都感受不到自信。
我留他们二人在房间里继续聊,自己去门口点了根烟。从这儿可以看到饭店大门,我留意着那个方向的来客。天色渐暗,仿古屋檐后胭脂色的云霞诡谲变幻,最后成了一抹灰紫色。缕缕轻烟从我指尖衔着的橘色光点处升起,浓淡不定,小院里高矮错落的装饰灯亮起,喧闹声此起彼伏,从不同的包厢传出来。我的一根烟燃尽时,入夜了,明月当空,让人想起许多诗词。那些古代名句我烂熟于心,对于曾经的我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考入省师大,本算是理想结局,只是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我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接受调剂”,这才阴差阳错地进入汉语言文学系,最终成了一名语文教师。读大学时,我妈喜欢对人提起我的学校,别人顺势问“孩子读啥专业”时,她便会说:“记不住,名字老长,什么‘文学’之类的。”参加工作后,我妈总同人说我“当老师了”,但又对我教的科目并不敏感,仿佛教语文这件事可以被忽略不计。我觉得她的选择性遗忘在这两个阶段有着某种相似性——一种我其实可以理解的心态。教语文的日子久了,我对课本上那些古代诗词的意境有了新的感悟,在学生们无精打采、念经似的诵读声中,一种美感袅袅升起,像灰烬上的余烟,几乎是带着些悲剧性地环绕了我。我认为那种极致的、难明的、关于某个具体瞬间的感觉就是“诗意”。但我从没跟学生们这么讲过,恐怕他们和十年前的我一样,是不会理解的。以前,我觉得语文不过是死记硬背的活计,没什么趣味,更没 “技术含量”,学好数学才能带给我成就感;何况所有人都说:男孩子嘛,都擅长数学。
我高中时对数学简直到了热爱的程度,按图索骥寻找一个确切答案的过程让我平静,尤其在夏夜,更是如此。
即将升入高三的那年夏天,我迷上了“数列”。数列题目简洁、工整,没有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图形和符号,全部神秘都蕴藏在阿拉伯数字中。有段时间,我总在晚自习下课后留在教室,钻研数列难题。
晚自习结束时,校园里会出现一阵短暂而又热烈的骚动。长日尽头的教学楼像个狼藉的洞穴,尽管空荡荡,但人烟还未散尽。同学们涌向宿舍楼,值班的老师们则跟着巡查,确保沸腾的宿舍能在半小时之内融入黑夜——如今我成了其中一员。
而在十年前,我是拒绝融入黑夜的学生。晚自习下课后,我总是先去操场跑几圈,跑到大汗淋漓,然后洗把脸,偷偷溜回教室,打开小台灯做题。此时的教室极端安静,仅能听见时钟秒针转动的声音。可听觉以外,我总感觉有许多别的什么在作祟,譬如脚步声、翻书声、零食包装袋的窸窣、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日间遗留下来的嘈杂活泛起来,形成一种浩荡的氛围。这令我的大脑愈发活跃,仿佛什么难题都能找到思路。
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独享着深夜的教室,直到张诺也发现了这块宝地。
当时她坐在我右前方,领先好几排。同龄女生中,她的个子算是中等偏高,偶尔会挡住我看黑板的视线。她还喜欢穿一些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的衣服,嫩绿的鸡心领、鹅黄的泡泡袖、灰色的衬衫裙,马尾上皮筋的颜色也随之变化。她并非每天梳马尾。像很多高中女生一样,她趁午休时间在教学楼的卫生间洗头,也没有电吹风可用,洗完后,她会披着头发回到教室,将毛巾挂在书桌侧面的挂钩上。我注意到她的一个习惯,她总会仔细地将毛巾褶皱里藏着的头发一根根择出来,从桌屉里掏出绿茶味的“心相印”纸巾,将头发包好,折成一个方形压在桌角的书立底下,下课后把它丢进教室后排的红色垃圾桶。她湿着头发做题,细小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在她后背留下一片水渍。有一回她穿了白色T恤衫,那片水渍洇出皮肤的颜色,我坐在后排看得一清二楚。我很想提醒她下次不要穿白色衣服时洗头发了,但我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她突然出现在晚自习下课后的教室时,我挺惊讶。第一天,我们谁都没说话,我比平时提早离开了教室。第二天,我再次提早离开,把教室让给她。第三天她又出现了,我起身关上窗户,把操场上快乐的喧闹隔绝在外。
“你不热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还好吧,太吵了。”我从桌子抽屉拿出便携小风扇晃晃,“我有电风扇,你用吗?”
“你每天都留下?”她又问。
“差不多吧。”我把风扇塞回了抽屉。
她没再接话,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她后背的两片骨头隆起,透过棉布显出一只蝴蝶的形状,碎头发贴着她的脖子向衣领处生长,犹如蝴蝶的茸毛和触角,在折叠台灯惨白的光线中颤动。
“你要学到几点?”我问。
“做完这题。”她简短回答,并不打算跟我多说话。
第四天晚上,我往张诺桌上丢了两颗奶糖时她问我:“你能给我讲道题吗?”她说着摁了两下弹簧笔头。
妻子叫我进去点菜,而表弟走出包厢,对我说:“她到了,我去接一下。”
我点点头,走进明亮的屋子坐下,翻开那本浮夸、厚重的皮封菜谱,没翻几页便失去耐心。我真该在外头再多待两分钟,或者再点一根烟。我把菜谱推给妻子,说:“你看着来吧,我向来也不太会点菜。”
妻子接过菜谱,只是撇了撇嘴,并没多说什么。她无数次地抱怨过我不明所以的烦躁,对我的古怪脾气早已见怪不怪。我很难解释,我并非针对她,只是在某些瞬间无法忍受自己。
外头隐约传来男女对话的声音,她道歉说自己来的路上车多,所以晚了些。我妻子手里菜单上的图画色彩艳丽,塑封的纸面反着强光,我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随着开门声响,妻子搁下菜谱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表弟推着她进入房间,我妻子率先迎了上去。
我在原地不动,用膝盖抵着凳子,傻气地说:“你没什么变化。”
她微笑着,仅仅说了句:“是吗?”我觉得那神色很陌生,柔和却极其寡淡,并不是十年前她的样子。那时她总板着脸假装冷酷,即便如此也是生动可爱的。
这是张十二人座的圆台,我们两对儿虽然没有坐得太远,中间也隔了几个位子。整个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像一场被人放了鸽子的晚宴,冷清、尴尬、滑稽。我又一次开始对自己生闷气,觉得预订这间包厢十分愚蠢。我几乎不发一言,妻子为了活跃气氛,不停搬出与我们高中经历相关的问题。她坐下不久便问:“你们那时熟吗?”
我的老同学说:“其实不太熟。”
我松了口气。
表弟随后问道:“那你们和班上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
“有一些吧,每隔几年就会有人组织同学聚会。”我说。
这些年她从未在同学聚会上出现过——无论她本人,还是作为话题出现。大一那年寒假,我参加了高中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我指望能在饭桌上听到些关于她的消息,却空手而归。那件事曾轰动一时,然而高三这一年如军队过境,事件和她都淹没在兵马号角声中,很快被大伙儿遗忘了。
“不过我后来转班,就不在他们班了,我从来没去过他们班聚会。”她说。
“对,她后来转去了别的班。”我证实了她的话。
她夹着一块挂满红油的鱼肉,继续点头。鱼片在碟子上停留片刻,红油缓缓滑落,滴在雪白的陶瓷上。我转动桌面,桌上四人纷纷开始夹菜,各自默不作声地吃了几口。
直到我妻子问:“那苏老师肯定也教过你吧?她现在是校领导了呢,对我们一直很照顾。”
她说“我们”的时候冲我转头一笑,我心里热热的,为此有些感动。我们结婚有几年了,我仍然喜欢她在我旁边。言行举止之间,她总能给我一种关于幸福的确切感。
“是吗?”我的老同学抬起头看着我。
“对,我的直系领导。”
她放下筷子,拈了拈碗碟旁的纸巾,问:“她现在什么样?”
“变化不大,还是挺漂亮的,”我说,“当年上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跟苏老师成同事。”
张诺似乎没打算开口,于是我对着我老婆继续说:“当年苏老师留长发,大波浪卷,喜欢穿长裙,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你们男生肯定没少议论吧?”她笑着说。
“何止,我们寝室有个小子整天嚷嚷,苏老师就是他的‘女神’,”我回忆起那个瘦得像猴、后来当了体育生的男孩,不禁微笑起来,“我那时候其实也挺崇拜她的,觉得她读英文真好听,没半点儿土方言味。”实际上,我对苏老师绝对没到“崇拜”的地步,只是顺着我老婆的调侃来自嘲一下罢了。
“是吗?”张诺扬起眉毛。
我说:“是啊,不过这些年你从没和苏老师联系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和苏老师会有联系?”她再次拿起筷子。
“毕竟你是英语课代表。”我的笃定仿佛让她有些吃惊,又不知作何回应。她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另一侧,我妻子停下了筷子,我余光感到她正看向我,便立即补充道:“我没记错吧?”
张诺缓缓咀嚼着食物,制造了一个漫长的停顿:“其实我那时候转班是因为她。”
话题终于到达了这个节点。她当年突然转班,没人知道为什么。
“是她建议我转班的,我听了。”
她的答案过于简单,并没有解答我多年的疑问。
回家路上,妻子对坐在副驾驶座的我说:“我觉得你同学心态挺好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张诺面对终身残疾这件事的“心态”,我说:“毕竟这么多年了,早就接受了吧。”
“好可惜,她长得挺漂亮的,”妻子顿了一下,接着问,“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我很想知道,又有些不敢探究,我怕这一切可以回溯到她的转班,触及那个当时看来无足轻重的夏夜,最终牵扯到苏老师,和我。自从和她重逢后,我始终深陷于这样的隐忧之中。
高二末的那个暑假不过十几天,却无比难熬。如今回想,那感觉仿佛是在被动等待一个灾难性的事件,我清楚它在迫近,却只能站在原地。我也早知道它会到来,自打走入校园的那天起,年复一年,我都是在为它的到来做准备。
高三开学的第一晚,我和张诺继续不约而同地留在教室里做题。我很开心这种默契得到了延续。有些夜里,她会掏出桌屉深处的手机,放在我们之间某排的空桌上,小声地放歌。碰上熟悉的旋律,我就跟着哼唱几句,表示我听过。她也不时会问,这首你听过吗?大多时候,即便我不知道是什么歌,也至少能猜测一二,但有次我毫无头绪,她转回身去背对着我,有点儿得意地说:“我猜你就没听过,齐豫的,太老了,比我们都老。”
后来,我们转移到了一个凉快的地方学习——操场一侧花园旁边的狭窄草地。这所谓的花园小得可怜,却是整个校园唯有茂密植物生长的一片地方,草坪被一垛修剪过的树篱隔开,背靠着花园小径,而在它前方是一排低矮的树,形成与操场间的屏障。小花园理所当然成为了地下小情侣约会的“圣地”,故而时常有教导主任和巡逻的值班教师出没。不过我们背靠花丛,不听也不看,我总是在给张诺讲题。
苏老师不这么想。有一回她在操场边发现了我俩,她举起手电在我脸上晃了几下,命令我马上回宿舍,却对张诺说道:“你留一下。”
从那以后,张诺和我再没说过话。若能时光倒流,我肯定会找机会对她说些安慰的话。
自那天起,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一响,张诺就溶进墨汁般融入楼道的队伍,汩汩流向宿舍区。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对于数列的痴迷也告一段落。幸运的是,苏老师好像没把那晚的见闻当回事——她没去我们班主任那儿告状。就在我为大家相安无事而暗自庆幸时,张诺转了班。
她的新班级还是和我同在一层,只不过在走廊的另一头。她走得悄无声息,起初我只当她请了病假,她没有搬空课桌,还留了几本习题册在桌面上。那几本习题册都落了灰,我才从同桌那得知她转去了别班。那晚放学,待教室空无一人后,我鬼使神差地在她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发现桌屉里头有半包遗留的“心相印”纸巾。我把它揣进口袋,离开了教室。那包纸巾我一直没用,它在我最常穿的夹克衫里待了好几周,以至于我都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我拎着大包换洗衣物回家的那个周末,它在洗衣机里被揉搓成白色粉末,跟着漩涡转了无数圈。夹克衫晾干后,纸巾还在口袋里,只是变成了一块儿硬邦邦、皱巴巴的不明物体。我这才明白我那件黑色帽衫上蒙的一层白是从何而来。我妈为此念叨了我几个月——口袋记得掏干净。
关于她突然的离开,我没有太多伤感或什么别的特殊感触。非要说的话,我大概略有疑惑,心里打鼓这事是否和我有关。但我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重要,所以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我短暂谈及这位女同学的离开,像谈论食堂窗口突然停止售卖的某种食物,并不深究,亦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多余的好奇。直到几周后,张诺才突然引发广泛且热烈的讨论。
那是一个夏末的夜晚,空气中已有些秋凉。教学楼像深海中的潜艇般发着光,坐落在一片沉船废墟中。我在语文晚自习上写着数学题,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笔头顿在纸上,墨点开始向四周扩散。
同桌一脸惊恐地问:“爆炸了?还是地震?”
我迅速在那个墨点上划几道斜线。“没准儿是有人跳楼了呢。”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没见过人跳楼,更不知道跳楼会是什么声音,但我听说这所学校曾经有过两个学生跳楼。
同桌如箭离弦地窜出教室。回来时,他说:“真有人跳楼了。”
教室瞬间一片哗然,桌角晃动,纸笔纷纷掉落。同学们冲进走廊聚集,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他们议论、惊呼、奔走相告。短短几秒内,仿佛整栋楼都在摇晃,声音的波浪从不同方向扑过来,室内室外、楼上楼下,“四合院”如同正经历一次海底地壳的震动。只有我坐着没动。
同桌说:“好像是张诺,他们说跳楼的是张诺。”
我回头看着他,问:“谁说的?”
“不知道。”
苏老师的高跟鞋声如弹珠散落似的在走廊跳动,她扯着嗓子喊:“回教室!都回教室!”
我从没听过那么刺耳尖利的声音,直到如今。
我问妻子能不能开到学校,陪我散散步。她很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我回答说这周是大休,校园难得清静(高中部每个月才会有一次双休日,称为“大休”)。
“今天这个酒好像不大对劲,我有点儿头晕。”
她二话没说就在路口转弯,朝学校的方向开去。
门卫大爷大惊小怪道:“老师放假还来学校呀?”
我懒得多说,便随口说:“有些东西落办公室了。”
“你们当老师的还真是忙,苏主任下午也来了。”这个老单身汉非常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和人闲聊。
“苏主任来了?”我应和道。
“是啊,还带着个姑娘,腿脚不怎么利索的模样,好像是她以前的学生。”
“哦,是吗?”
他总算慢吞吞地走出小屋,打算给我开门了。“挺秀气的,大高个儿,穿长裙子,长得很,腿全盖住了……”他絮絮叨叨地说。
妻子有些狐疑地看向我。我匆匆拉着她走进校园,穿过路灯下的小广场,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听着像你同学呢。”她小声说。
“可能就是她吧。”我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黑暗将操场兜住,如布袋似的敞着口,扇起阵阵似有若无的风。我们走进这个布袋,黑暗默不作声地在身后合上、扎紧、封口。操场前两年新换了塑胶跑道,踩上去软软的,风也停了,一瞬间真让人有种行走在漂浮的口袋中的错觉。
“奇怪,怎么刚才吃饭她也没提?”妻子小声说。
“谁知道,可能她觉得没必要——”我指着斜前方那团硕大的黑影说,“你想去花园逛逛吗?”
“不过……她真的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而跳楼的吗?”
那种熟悉的烦躁情绪在我胸腔燃烧且蔓延开来。“唉,有完没完?跳楼,跳楼,跳楼,能不能说点别的……”我极力压抑着声调,不想显出任何怒气。其实我并不擅长、也不愿意发火,然而酒精作用下,我虽然保持着头脑冷静,身体却有些失控。我甩开妻子的手,兀自加快脚步。这个动作伤害了她。
她在我身后吼道:“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神经?”
我没有理会。独自走进小花园,仿佛步入了黑暗这口袋的夹层,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凝滞、沉闷。我努力地深呼吸,感受着吐气时胸口的颤栗。月色滤出花丛锋利的毛刺,投在凹凸不平的石路上。我停在花园中央,使劲揉揉脸,发觉自己脸颊发烫,又或者——是我的手掌冰凉。
妻子没有跟上来,我担心她会哭,于是转身折返。走出小花园,那块疤痕似的草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妻子正站在草地旁边。
“喝多了。别生气。”我搂了搂她的肩,顺势在那片草地坐下来。我惊异于它和十年前是如此相似——同样湿润、柔软、凉凉的,和夏季的溽热毫不相称——相似得令人不安。
妻子仍站在那儿。我抬头望着她,拍拍身边的草皮,说:“坐会儿吧。”
她坐了下来,但目视前方,不愿看我。操场的起跑线洁白如新,在黑暗中格外耀目,我竟从未留意过。关于夜间的操场,我只记得那些交错的手电筒光柱,十年来不曾改变。那些射线如同挂着钩子的渔竿,一端握在老师们手中,另一端被甩出去,落在灯塔统治以外的未知水域。
苏老师如今仍使用着那支银壳的老式手电。我入职教书后第一次和她搭班巡逻时,她拉开办公桌抽屉,那手电筒在一沓试卷上滚动,我一眼就认出了它。苏老师拿着它对准张诺的脸时,那银色莫名印在了我脑海中,至今没有褪去。多年过去,不知她换了多少节电池。
一阵风吹来,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苏老师跟学校提议把这片草皮掀了,地面硬化,规划成乒乓球区。”
“那可惜了,这学校里到处都是水泥地,难得有这么一小块绿地。”妻子顿了两秒便回复道,并没有打算和我怄气。
“你也这么觉得?”我转头看着妻子,对她一如既往的宽容很是感激。
“对啊。”
“其实——”或许是出于歉意,我拾起了那个被摔在地上的问题,“除了学习压力,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家里出了点事,父母闹离婚之类的。具体不太清楚。”关于张诺轻生的原因,我当年听过许多版本,均无从考证,我觉得没有必要一一说与我妻子。况且,我心里不太相信那些流传的故事。我另有忧虑。那些缥缈的可能性时隔多年再次浮现,带给我深不见底的恐惧,这更是我避之不及的。
妻子没有回话,仿佛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又像是仍在为它和我置气。
“不过就算是因为学习,也正常,她之前也有一个师兄据说因为压力大而跳楼。”我示好般地继续说道。
“他怎么样了?”
“死了。”
妻子叹了口气,说:“回家吧?不早了。”我说好。
布袋口在我们面前打开,晚风顺势拂面而来。走向那团椭圆的金色光晕时,苏老师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我想知道十年前那个夏夜她留张诺在操场究竟说了什么。我又想起班上涂了指甲油的女孩子和她的啜泣声,苏老师又对她说了什么?夏夜如同一张空白答卷飘落在校园里。我不觉越走越快。妻子小跑着赶上我,责怨道:走这么快,你后面有鬼啊。
我们在校门口上车,她车速平缓地驶在外环路上,在第四个绿灯处拐弯。那个熟悉的奖杯轮廓出现在眼前时,我们到家了。
第二天凌晨,我听见窗外“噼里啪啦”地落起雨,半梦半醒中,我心想,夏天大约快过完了。周一清晨,我早早到了学校。苏老师没有出现在例会现场,同事说她请了长假。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苏主任都请假了?”隔壁桌的数学组组长说。
“是啊,苏主任上次休假还是十年前的事了。”办公室角落里一个教历史的老同事说。
“十年前?”
我也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学生。
“什么天大的事儿能让苏主任离岗?”
“那时有个学生跳楼,她刚好值班,赶上了。遇着那种事,谁都受不了,何况那会儿苏主任还年纪轻轻……”历史老师叹了口气。
铃声响起,我拿起备课U盘和水杯,起身走向教室。走廊上布满斑驳的脚印,雨伞乱七八糟堆在墙根。新漆的绿色栏杆上挂满雨水,显得颜色更加鲜艳。附近村庄焚烧秸秆的烟被风吹来,缓缓沉在天井底部。四面的浅黄色墙壁隐匿其中,变得透明一般。在有些熏眼睛的烟雾里,“四合院” 仅剩栏杆的结构清晰可见、横平竖直,犹如一只崭新的绿色笼子。
走进教室后,我对学生们说:“今天不上课了,咱们看个电影。”欢呼声顺着四合院的拐角传递、回响、余音不绝,我抬手示意他们安静。电影开始,它的长度远远不只四十五分钟,需要耗费我好几节语文课。这没关系,我肯定会完成放映。
秋天进行到一半时,我得知表弟的婚期要延后至明年,听说两家有事情尚未谈妥。又过了一阵子,差不多入冬的时候,终于从我妈那儿传来这桩婚事黄了的消息。听说表弟非常伤心。我再次同情起他,觉得这世界的确对他太不公平。替他惋惜的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了一阵释然。我甚至隐约觉得自己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我永远不会去探询。据说她搬回了省城,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遇到她。
待苏老师休假结束,我要鼓起勇气问她一个问题,那个萦绕我多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