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月初,把王晨蕾的两篇新作《夏夜》和《5002的派对》,从南京带到了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过了几日,又从南京带去扬州,在不同的地方读,竟生出不同的感受,大抵是所写之事在一个现代人心底引起的回响,是随着环境和心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换个角度说,王晨蕾小说的折射面不是单一的某一个面,而是像水晶球一样,拥有无数个面。犹记海北最后两日,电闪雷鸣,夜雨不歇,天亮了,浓稠的雨雾依然不见散去,四野灰蒙蒙的如象群出没;扬州两日也恰逢雨天,潮湿的情绪像苔藓一样沿着古老的河道和烟火气十足的街巷攀援蔓延。这都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王晨蕾小说中不可回避的一个意象——阴雨,以及与此关联的宛若湿漉漉的蜘蛛网一样密布在主人公心头阴郁而又烦闷的氛围——虽然阴雨连绵的日子在《夏夜》中不见其踪,但那种挥之不去叫人想逃离的氛围,依旧以另外的形式与面目游走其间。在王晨蕾笔下,此种氛围的形成,自然与诸如地域、气候、天气等外部因素脱不开干系,但占据主导地位的,无疑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疏离乃至破碎、断裂这一现代性症候。
这也是王晨蕾在小说中着力表现和探讨的主题,可能也是他们这一代作家普遍感兴趣的主题。我们或许都已知道,小说发展到今日,相较于传奇与志怪、历史与未来,最难书写的还是流动着的变化着的处于进行时态的现实。因为要把与我们的生命平行前进的现实纳入小说,考验的不仅仅是小说家将生活素材和生活经验转化为文学经验和文学作品的能力,更是他们是否擅于发现人际交往中习焉不察的裂隙,是否擅于捕捉到那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纤弱,但足以影响一段关系的走向乃至人生走向的小小闪电。毕竟生活中较少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地鸡毛才是每一个人面对的恒常之态。在这个意义上说,王晨蕾是一位优秀的心灵捕手,她擅于发现裂隙和捕捉闪电。
《5002的派对》中的摩根公寓,无疑是现代社会的缩影和横截面,其间的人际关系自然是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生动写照。王晨蕾选择把小说放在这一充满隐喻的空间里展开,意图不言而喻:现代人之间该如何相处,该如何维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甚至还涵括现代人该如何自处这一根本性命题。小说中,“我”和莉莉之间的裂隙显然是无法弥合的。莉莉出现在“我”眼前之时,正是“我”塞完匿名举报信后回房间之时;“我”受邀在她家吃晚餐那晚,她受到公寓管理员的警告,忽然向“我”发问有没有收到举报信;她最早前来向“我”发出了参加派对的邀请,但自此之后,她绝口不提开派对的事;和她在一起时,“她喜欢大包大揽所有的人际沟通责任”,“我会忽然觉得自己渺小、透明”;派对终于重启,“我”并没有收到邀请,莉莉甚至不再邀请“我”上楼吃饭……更重要的是,“我”和她的男友约翰互加了微信,并在私底下保持着联络;不止于此,约翰第二次来访时,无意间瞥见了那沓“我”写匿名举报信的便签贴。他发现了“我”的秘密。而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也就构成了他和莉莉之间的裂隙,尽管他们已经结婚。王晨蕾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对“我”矛盾心理的描写:“莉莉牌保鲜膜”把“我”缠绕进歉意之中,“我……竟然开始绝望地期盼5002的派对重启”;当派对真正重启之时,“我”再次失眠,但“我的困扰并非旧问题死灰复燃,而是,我没有接到邀请”。能够像狙击手一样,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细微的闪电,足以让我们见识王晨蕾对于人性和小说的理解。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其真实度正取决于小说家对这些细枝末节的重视程度和处理是否浑然天成。细节决定成败,确有其道理。
王晨蕾的小说多取材于海外生活,这与她的留学经历密不可分,但也有例外,譬如《夏夜》所写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中国故事。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王晨蕾的游刃有余和作为一位成熟小说家应该具备的素质——她并非一个完全依靠个人经验写作的小说家,非常地道的中国小说她也做得出来,而且做得相当出彩。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给她贴上一个标签,给她的小说命一个名。一位成熟的小说家,理应用复杂多变的风格和叙事手法,拒绝被贴标签,拒绝被归纳,拒绝风格固化。言归正传,相较于《5002的派对》,《夏夜》 里对于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幽微难言的情感关系的探讨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维度。具体而言,《夏夜》书写了几组人物关系:“我”和苏老师,“我”和张诺,“我”和妻子,表弟和张诺,苏老师和张诺。而每一组人物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都是理解这篇小说,同时是撬动现代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的一个暗门。就拿“我”和苏老师来说吧,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但更是“仿佛存在着某种永恒契约,一旦确立便无法解除”的师生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习惯称她“苏老师”而非“苏主任”,“我总是对她表示赞同”。但事情正在起变化。“我”随她去检查仪容仪表时,第一次“反驳”了她;小说结尾,“我”还准备鼓起勇气问她一个萦绕“我”多年的问题。不难预见,“我”和苏老师之间的裂隙将变得越来越大,甚至是毁灭性的。而“我”对苏老师态度的微妙转变,都是因为张诺的出现。
面对戴着假肢行走的张诺,和妻子一样,“我”也很想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跳楼,但“又有些不敢探究,我怕这一切可以回溯到她的转班,触及那个当时看来无足轻重的夏夜,最终牵扯到苏老师,和我”。“我”内心的复杂感受可见一斑,胆怯、自责兼而有之。事实上,王晨蕾在这篇小说中,借此道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在现实生活中,把一个人活生生压倒的,可能不是一棵树,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这句轻飘飘的话,对于当事者而言,就像是谁扣动了手枪的扳机,给了他致命一击。而这正是现代小说需要表现的内容,也是现代小说的堂奥所在,更是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家们必须掌握的手艺。这也是“我”给苏老师准备的问题:她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夜,究竟在操场上对张诺说了什么?小说末尾,“我”的一句内心独白也是意味深长:“替他惋惜的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了一阵释然。我甚至隐约觉得自己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我永远不会去探询。”
王晨蕾在这篇小说中所要表现和探讨的,远不止我所罗列的这些。譬如表弟和张诺的分手,“我”和妻子之间的裂隙,苏老师的两次休假等等,都可以单独拎出来分析。她小说呈现出的复杂维度,显然与她对这个社会深刻的洞察和对世情人情的深刻体认分不开。这也是一位小说家写好小说的必要条件,或者说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能够成为优秀小说家的一条标准。不得不说,王晨蕾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书写,确实具有独到的眼光和独到的看法。无论是在《昆士街市集》《鼓手》中,还是在《5002的派对》《夏夜》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都走向疏离乃至断裂。这是现代人必然面对的生存现状和精神困境。每一个人都活在城堡与孤独之中。我们据此可以说,王晨蕾通过她的小说,通过对个体事件的书写,写出了人类情感的普遍性。读她的小说,我们能够在不同的镜面照见不同的自己。
还值得一提的是,王晨蕾的写作,是充满了国际范儿的写作,也是融入了世界文学的写作。身处这个歌德所说的“世界文学”时代,我对王晨蕾以及他们这一代作家抱有深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