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磊落险峰行

2023-12-10 19:37:59康程翔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娃儿土匪

康程翔

南江河两岸有一种石头十分光滑,上面没有一个小孔,甚至连纹路都没有,却一揉就碎。

这是个怪人,从来不穿草鞋,只穿布鞋。

清早,空气不冷。刻有勾头、滴水、扇面瓦当的影壁后,县长坐在太师椅上抽着兰花烟,默不作声,看着天上砸下迟来的雨点,一声嗤鼻,轻抖了下烟斗。县衙接官厅被一伙自称“天兵”的川匪烧了,为数不多的青砖瓦房又少了一间,街上寥寥几人围在残垣下面面相觑,一片咒骂咋舌声中有人干脆地长吁一声“哦豁”。这人长得排场,剑眉星目,手往长袖一插,歪着头,比看热闹的众人更像个看热闹的,殊不知他是衙门里当差写字的。

“穿布鞋的来了嘛。”

“我有名字,巫尘,‘轻尘栖弱草的尘、‘和光同塵的尘……‘望尘莫及的尘。”

那人笑道:“不就是灰尘的尘嘛。”

巫尘住在朝阳门外文昌宫魁星楼三山书院的一间青砖瓦房里。县里的有钱人家都搬走了,三山书院便闲置了,其他房间都码放着杂物,唯留下一间东厢房,昏暗却宽敞,墙面上保留着残余的丹青墨白的彩绘,房顶烂了个窟窿,风穿堂而过。灯丝维持着仅剩的油腻絮状物扭扭捏捏,巫尘躲在铺盖里用松烟研墨,四周放着些不知名的书籍以及他堆砌文字的纸张,如“赌书消得泼茶香”“拣尽寒枝不肯栖”之类。他冻得爬起来在火塘的灰烬里摸了个洋芋吃,吃完觉得不够,可再摸却怎么也摸不到,跑到灶屋去找才发现刚刚吃的已是最后一个。他爬回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

巫尘决定给有小孩的家庭上门教书,教一天就能换一天饭,也算是自食其力。他暗自窃喜:这工作既堂堂正正地解决了吃饭问题又能造福乡梓邑人,可谓两全其美。于是,他兴致勃勃地挨家挨户去问。起初,一户姓张的人家答应了他,还说“添双筷子事小,娃娃识字事大”。这样的态度让巫尘很兴奋,立刻表示:“我一定用平生所学尽微薄之力倾囊相授。”两人在饭桌上约定了次日开课,谁知第二天巫尘早早来到张家却吃了闭门羹。姓张的说:“我思虑再三,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家这女娃娃也没有劳烦先生的必要了,并且我们家也不是顿顿都有白米饭。”分明是搪塞,巫尘拂袖而去。

不料这样的冷水接二连三地被泼了好几回。巫尘走到一户姓赵的门前迟迟不敢叩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试一试,正欲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开门的是赵家媳妇,曾是巫尘的青梅竹马,以致他不敢直视赵氏的眼睛。待巫尘讲明来由,赵老二笑道:“只要你不嫌弃的话。”这让巫尘感到柳暗花明。

赵家人的确实诚。巫尘教了十来天,每天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那赵家娃娃却摇头晃脑无暇顾及,他更好奇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地上的蚂蚁。有天大家都围在火塘边,巫尘讲述了从前被张家和其他人家冷眼相待的事,讲他们如何巧言令色,并称那是伪善,亏待了孩子。赵家人相视一笑。赵老二说:“我说句直话,镇坪这地方土地贫瘠,尤其是这两年种了还不够自己吃。你还是去背盐吧,男人都有一身力气,镇坪的男人都会背盐,除非你不是男人。”这样的话巫尘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他苦笑道:“穷得连背篓都没了,怎么背?”接着又说:“古时候难道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人穷了也会去背盐吗?人家就算穷也照样闲云野鹤,君子固穷,可也是君子嘛。”巫尘刻意躲避赵氏的目光,可赵氏喜欢看他生气时的样子,听到那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话就想笑,想不通人怎么会变成云、变成鹤。她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可穷人家里也从来不缺花瓶用啊。”这是句实话,也正因为是实话,巫尘表情僵硬了,手中的杯子滑落在地上。赵老二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哎,莫听那个女人日白(四川方言,胡说),都怪她一张嘴巴。”巫尘说:“不,应该怪我的耳朵。”说完,便起身离开。

巫尘不能背盐是有缘故的。巫尘本姓袁,父亲是四川巫溪有名的灶户(以煮盐为业的人户),家里十口制盐的锅一夜之间全被人用石头砸得稀烂。父亲怀疑别人嫉妒他家底富裕,于是随意抓来几个盐背子吊起来打,想以儆效尤,不想却招来众怒,房子被烧了,店铺被砸了,家里人都被诅咒得了一种怪病——肚皮和腰长疹子,长满一圈就会死去。父亲逃到了陕西镇坪,因是巫溪人故更姓为巫,又给幺儿单取一个“尘”字,嘱托他一定不要做任何和盐相关的事。巫尘明白自己活不过三十,常戏谑地称:“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巫尘走在街上,脸上像被刀割了一样没有知觉,脑子里尽是“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之类的话。他感到四周有无数目光如鬼火一般注视着他,仔细看却没有一双眼睛与之对视,各自都低头走自己的路,没有一丝懈怠,回过头又听见背后有窸窣的杂语。他看向远处隐约的群山脉络,那线条仿佛是嬉闹的孩童用笔肆意勾勒的,又仿佛是被反复揉搓的一团纸重新铺展开来的皱纹。

巫尘对自己被视作花瓶并不感到愤怒,他看不惯的是看客。望着透过两山之间洒落的余晖,他喃喃道:“我从不曾做过坏事,怎落得如此地步?”说罢又觉得自己是在无病呻吟。他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不料却划破手指,复拾起在城砖上刻下“庸人自扰”的字样。做了这么多年的穷困书生,到头来只是一个充当他人谈资的戏子。目之所及都在教他该怎么做,可究竟什么是标准?望着背后波谲云诡的魑魅魍魉,他多希望这世间能少一些戾气。想着遭遇的诸多不公,他不禁蔑笑一声:“多歧路,今安在?百无一用是书生。哈哈哈……罢了,罢了。”

一旁的小孩问道:“妈,他是不是癫子?”妇女用警告的眼神瞥了小孩一眼。

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寄他人篱下亡。“算了,老子当土匪去。”

行至冉家坪,河对面陡峭的崖壁上有一处破败的庙子,房梁架空,好似一蟒。小地名叫庙坪,正生在山脊七寸的地方,被窝坑两边的竹林覆住,是盐商返川必经的隘口,看得见四下,别处却看不见这里。庙名曰“兴福寺”,曾是一古罗刹寺,主体由几根木头搭成,顶上由苞谷壳和秸秆铺就。巫尘不解,为什么土匪都习惯蜗居寺庙。

巫尘大方直入,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墙壁上飘散着些竹絮和破布,鼾声中一小土匪正爬起来准备解手,却被眼前的陌生面孔吓了一跳:“你是谁?”这一声惊醒了屋内的每一个呼吸,所有人都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

“我叫巫尘,来投奔你们的。”

周围人打量着他:“你一个人?”

“嗯。”

“你不怕?”

“怕什么,怕你们把我吃了?我这几两肉够你们吃几口?”

土匪们哄闹着凑近,并没有拒绝。巫尘觉得奇怪,眼前的这些“棒老二”都应该是些狠人,怎么和普通人长得没什么两样,按理说至少也要有一双摄人心魄的迷魂眼、一个挖人肝胆的鹰钩鼻,眼前这些家伙怎么都是单眼皮、塌鼻梁,和村东的儿子、村西的男人、村头的邻居没什么区别,这让他有些失望。巫尘问:“你们平常吃什么?”土匪们觉得他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土匪还缺吃的啊?”说罢,土匪们便出门行动了。

这伙人竟然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去抢,果然,他们去了五六户便铩羽而归。

“你们平常都白天行动?为啥不晚上去?”

“我们不讲究这些。”

“你们平时总白天去,老百姓又不蠢,白天就把粮食收起来了嘛。”

土匪们纷纷觉得有道理,表示以后改为晚上行动。当晚月色很暗,暗得视线模糊,树的枝丫把天空戳破了,顶着那张巨大厚重的幕布。土匪们在一户矮小的土墙房子前确定了目标,胖子一脚把门踢开,屋内的老翁老妪瑟瑟发抖。“不说话就没得事。”土匪们手脚异常利索,似乎是职业赋予了他们这样的能力。巫尘望着两个惊吓过度的老人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觉得自己和这伙人是有区别的。不出片刻,有人在阁楼的房梁上发现了一袋苞谷,土匪皆大喜。巫尘在一旁默默观察,发现他们并没有全部抢走,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部分,便觉这帮人并没有坏透。

苞谷几日便挥霍一空,无奈只能跑到田里挖洋芋,可一年一熟的产物这几日怎会有,只生出了茎叶。一个土匪望着藤蔓说:“它等得了我,我可等不了它!”说罢便扯了一篓洋芋藤蔓回去掺水煮了。

等不了的代价便是越吃越饿,让人很不是滋味。庙内空气昏暗、沉寂,小土匪于家娃儿看着自己瘪下去的肚皮感慨道:“你们说,要是每个人都有吃有喝就好了。”众土匪笑道:“白日做梦!自古以来就有人富贵,有人挨饿,要是人人有吃有喝,土匪就不叫土匪,穷人也不叫穷人了。”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有,人人有吃有喝。”巫尘轻描淡写地继续说,“古时候有个大同社会,有衣同穿,有田同耕,有饭同食,天下为公。”土匪们听得稀奇:“那人岂不是越活越不如以前了?”巫尘笑笑:“我们不就是干这事的?别人吃不完的匀给我们这些穷人,这难道不是替天行道?”

土匪们黯然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一抹亮色,见众人兴奋,巫尘鬼使神差地讲起了水浒,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百零八好汉如何一步一步义聚梁山,又讲到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因雨误期高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来是怎样的“苟富贵,毋相忘”。尤其在讲那八面受敌、一意求之、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临城之势,众人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那一场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甚至能感觉到兵刃上的寒意。于家娃儿对巫尘佩服得五体投地。群情激奋的顶点,巫尘拍案而起,给每人都起了绰号,光脑壳就叫“花和尚”,大胡子叫“美髯公”,胖子叫“黑旋风”,还有会打弹弓的“小李广”,会游泳的“混江龙”……唯独没有于家娃儿,他问巫尘:“我为啥没绰号?”“你还是细娃儿。”可唯独缺一军师,众人一并望向巫尘。巫尘笑道:“谢诸位赏识。”他掏出散状的叶絮浸湿,蘸了木灰在纸上约法三章:一不准杀人;二不准单独行动;三不准抢无劳动能力者。见众人并无异议,巫尘将条幅挂于堂内。巫尘跷起二郎腿坐在堂中心中狂喜,自诩“清水袍哥”。

于家娃儿觉得神奇,一个人肚子里要有多少墨水才能几天几夜讲不完而且让人听不够,每次听故事他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他偶尔也会问出一些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招安?”

二人时常形影不离。一日,二人路过一户人家,屋侧炊烟袅袅,于是心生疑惑——近日方圆十里纷纷揭不开锅,他家为何还能开伙?二人跑到那家,发现屋里竟在炖肉,但只剩下了汤,二人顿时没了兴致,扭头就走。可走到一半就察觉到异样,平日那家都有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可今日却只有一个。巫尘暗叫不好,转身返回。未至院内,便看见一个小孩正独自玩耍,一旁的女人魂不守舍。巫尘问那小孩:“你姐呢?”“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巫尘望着空锅,手止不住地抽搐,一耳光打在了女人的脸上,吼道:“虎毒不食子啊!”女人自知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只从嘴里挤出一句:“总要养活一个吧?”巫尘没有说话,拉起小孩便要离开,小孩企图反抗,巫尘说:“你妈要吃你!”于家娃儿劝巫尘不要管,巫尘执意。女人目光呆滞却并无挽留之意,淡淡地说:“你一个土匪能比我好多少?”巫尘停顿了下继续向前走,两人把孩子安置到一土匪的母亲家中。

女人的话刺痛了巫尘,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道貌岸然,每次静下来,他就陷入沉思:人是不能吃人的。那女人但凡还有一步退路也断不会这样,她以后怎么办?孩子以后怎么办?一切都叫人看不到希望。巫尘同那女人都在彷徨地等一个结果,哪怕不知等待什么,可无论如何,结果也不該是死。无数疑问都化作一句话反复逼问着他:“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最近总有一只鸟撞击寺庙窗棂,无论天晴下雨每天中午都按时前来。一天,于家娃儿趁它不注意悄悄打开窗子,它便再也没有来过。巫尘突然感到腰腹一阵剧痛,掀起衣服一看,疹子已经缠了半圈。正在此时,外面棚子里走来一个端公模样的人,头戴扎巾,穿着破烂长袍,留着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进来讨水喝,巫尘便为他舀了一大碗。

“多谢恩公。”端公一饮而尽,复饮一碗。“敢问恩公贵姓?”

“姓巫。”

“巫……巧了,我的职业就是巫,我们很投缘呐。你看这巫字,上一横为天,下一横为地,中间一竖左右不偏不倚站立的人就是我们巫师,天上的事管不着,地上的事不能管,管的正是这沟通天地的事。”

巫尘饶有兴致,问了句很没水平的话:“端公平日里总是扮得人模鬼样,究竟是人是鬼?”端公笑道:“是人何妨?是鬼又何妨?关键在于你心中装的是人还是鬼。诚然,心藏恶鬼,目无良人。劳烦恩公再舀碗水。”“你看这水,装在碗里就是碗的形状,装在瓢里就是瓢的形状。装在缸里的水还要赶紧喝完,要不然就腐坏了,可是无论你什么时候到流水旁边,都可以直接饮用……”端公笑了笑,“恩公有话但说无妨,我也许能帮上忙。”说罢,便取一根筷子掰成一寸左右的小段扔进喉咙,点燃一张黄纸化于水中,服水吞了下去。巫尘怕一碗不够,又续上一碗放在案上,端公摆摆手。

巫尘揭起衣服交代身世。听罢,端公道:“你父亲种的因须由你来偿还。你去三棵巨杉下取一柄利刃,复去修筑盐道石梯。”“要剑何用?”“身逢乱世,凭剑自保。”“怎么去找那三棵巨杉?”“沿着路走,瞎子也会看见的。哦,另外须备一副棺木。”巫尘听得一头雾水,准备再问,端公却说:“三碗水喝罢,我要走了。”说罢,端公昂起头颅,挥挥衣袖,扬长而去,不久便听见一声高呼:“声在闻中,自有生灭;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二人缘河而行。走到一半,于家娃儿突然说:“尘哥,给我起个名字吧。总是‘于家娃儿‘于家娃儿地喊,却一直也没个学名。”巫尘犯难:“取名是父母之事,我无法起啊。”于家娃儿莞尔一笑:“妈老汉(四川方言,指父母)也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算了,反正喊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于家娃儿站到河边的石头上,眼神迷离飘远,扯下一片蕨叶,唱起了五句子歌(流行于楚文化区域和与其相邻的巴文化等区域的一种传统民歌):“住在老朳边,抽的兰花烟,烤的转转火,吃的洋芋坨,钻的窝罩棚,踩的棕包脚……”巫尘心中顺着河流不禁掀起一丝涟漪,抬头发现山边石缝里生着大片大片的灌木,枝冠像黄山的松,平平地由石壁向四面伸展,最后停留在空中傲然欣赏着世界,花瓣在忽明忽暗中如烈焰一般,像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巫尘不由得慨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于家娃儿没听懂:“我就喜欢站在山上看雾,雾每天都不一样。”

行至长桥,一架二十九座木桥连接的木质栈道垂直悬于半空。木桥沿崖壁弯绕而行,最低处一丈左右,最高处足有二十余丈。周围的植物肆意生长,野蛮地向各个方向展示它的肢体,随着高度的爬升,植物逐渐隐匿,低调起来。二人不敢多言语,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心潮澎湃,连大口呼吸都变得格外奢侈,巫尘不由得慨叹那造路者的厉害。走到最顶部,于家娃儿突然骂起人来:“这是人走的路啊!”眼前,一根独木横于两崖之间,谷底不时传来湍急的水流声,由于山中常年多雾,独木上生满了青苔,上面明显有野物失足的痕迹。巫尘向深谷看去,一阵目眩心悸,他将目光直直地投向前方,硬着头皮向前蹀躞。忽然一个踉跄,背篓里的粮食掉下山崖,巫尘吓得脸色惨白,接下来只好爬着走。于家娃儿大吼一声给自己壮胆,俯下身子抱紧独木缓慢向前挪动,一阵风过,鼻息都是冰凉的……到了对面,两人瘫软在地上,浑身被汗浸透。“过长桥,手变脚,盐背老二脱层壳啊。”没走过蜀道的人,哪里懂得蜀道之难。但难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你只需走你的,不必管它难不难。

夜幕降临,前方已然无路。两人站在茫茫的山谷中,看着高大的树木甚是纳闷:这里尽是野草杂株,为何还有几棵巨杉屹立于此?两人思虑无果,口渴难耐便席地而坐,捧起溪涧的水往嘴里灌,却发现水面俨然出现横卧的三棵巨杉——分明是三座山峰。巫尘环视四周,发现此地确有霸王卸甲之势——四面似一战壕环山而掘,两边高处的隆起紧贴着低洼,地面则为素面灰土台子。明月朗朗,一帘水幕从高处落下,幕后是半镂空的洞天。走入洞天,水潭中间有一根横卧的粗木,摸起来却宛如肥猪。潭水清冽而鲜活,潭底隐耀着一丝光芒,巫尘从石缝里抽出一柄青黑短剑。这剑甚奇:如此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却未有一点锈斑,锋利非凡。于家娃儿想摸,巫尘一闪,迅速将剑别在了腰间,于家娃儿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巫尘大笑。

次日,因没了干粮,二人说话都没有气力,路上凡见到的野菜都通通扯下吃了,但也未能果腹,饿得连口水都要分几次吞咽。日暮,他们走到一处青草坪,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外吊着锅架,篝火旁的三人向他们招手致意。巫尘和于家娃儿立刻飞奔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开始的两碗是那三人舀的,于家娃儿企图再添一碗但觉不好意思便执意自己去舀。揭开锅盖,他吓得把碗摔在了地上,大喊:“手——手!”那三人知道情况不妙,一人立即扑过去摁住他,另外两个去对付巫尘。巫尘顿时明白,这是一家“黑店”。他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愤怒之下从腰间掏出短剑朝摁于家娃儿背后扔去。剑没刺中,插在了茅草棚上,却割断了那人额前的一股头发……空气安静下来,那人捂住额头一屁股惊坐在地,巫尘身边的两个人都怔住了。待于家娃儿反应过来时,三人一并连滚带爬地跑了。巫尘收回剑,看着水潭里若干具发绿的尸体,感到天昏地暗,狂呕不止。

外面飘起了雪花,两人来到一处洞穴,于家娃儿去外面捡了柴生起了火。巫尘惊魂未定,端坐着没有言语,他在心中责罚着自己,觉得自己身上的匪气太重。忽然,他抽出短剑准备自刎,于家娃儿一把将他手中的剑打落在地。于家娃儿眉头紧锁,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巫尘从未见于家娃儿如此严肃过,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晚,于家娃儿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我们每天都在吸入灰尘,有谁真的一尘不染呢?天地不仁,这是你教我的。”接着,他神秘地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洋芋递给他。巫尘惊讶极了:“哪来的?”于家娃儿说:“救命用的。”巫尘伸手想还给他,他不屑地摆摆手:“我还有的是。”巫尘把洋芋扔进火堆,洋芋皮噼里啪啦地炸响,不多一会儿便烤熟吃了。巫尘看着洞外狂舞的雪,感慨道:“料峭春寒,冻煞年少啊,这倒春寒就像个回马枪一样。”于家娃儿望着自己皲裂的脚说:“这磨的泡已经生过茧子了,应该不会再起才对。”说罢又问:“你们穿布鞋的是不是脚上不磨泡?”巫尘看了一眼,这哪里是泡分明是冻疮,他脱下鞋子:“你试试嘛。”于家娃儿穿上布鞋满脸欢笑:“是不一样。”穿了一会儿,他利索地脱下来还给巫尘。两人闲谝一会儿便睡了。

翌日早晨,巫尘从一阵寒意中醒来,坐起身来发现火已熄灭。“于家娃儿,走吧,今天还要赶路。”见没有回应,巫尘反复喊了几声,仍四下无声。于家娃儿冻死了!巫尘后悔吃了洋芋,后悔没把鞋子留给他,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洞外一切都如常,风雪停了。此时的天空没有万物萧然、烏云密布,反而阳光灿烂,而百步梯就在洞外不远处。巫尘没有作声,眉目却止不住地颤动,他把布鞋给于家娃儿穿上,自己换上了草鞋。镇坪从不缺木材,他取来一截木料打了两副简单的棺椁,一副为于家娃儿安葬,一副替自己留着。下葬后,他犯了难:于家娃儿连名字都没有,该怎么立碑呢。巫尘忽然想到于家娃儿喜欢雾,就叫他岚吧。他拿起短剑在墓碑上刻了“于岚”二字,无泪,无声,走了。

百步梯垂于青峰险崖之上,曾是盐道的必经之路,如今走的人少了,石梯则被密密麻麻的箭竹撑破,与山融成了一体。百步梯何止百步,简直有千步万步。巫尘拖着自己那副棺材,用剑一点点地磨,用手一点点地掰,修补百步梯不算小的裂缝。虽一人寡言,巫尘也不觉枯燥,倒认为离自我更近,实在百无聊赖就给树木石头起名字、聊天。诚然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偶有一日,巫尘从急促的尿意中惊醒,发现自己竟在峭壁悬崖边度过了一夜,噫吁嚱,幸有几棵松树立于崖边,才算捡得一命。晓雾将歇,清风徐来,他站在云端解开裤腰,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奉为圭臬的文章是如此苍白无力、索然无味,这种畅游云端的自在之感是所有千古绝唱都无法比拟的。文人墨客如何?才高八斗又如何?纵有万般丹青妙笔也描摹不出如此鬼斧神工。就描景而言,巫尘想把李白、王维、杜甫、欧阳修、苏轼、辛弃疾通通喊来看看,让他们各自作一篇文章看谁能把这景原封不动地搬到纸上。他们的笔都不行,不过,一定要写的话,最好能借一点儿李白的酒。巫尘抽出青黑短剑悬于半空,指着云彩划去了一缕阳光,复长啸一口气别回腰间,剑意浩然。只借这一点朝气,他就不再如履薄冰、形单影只。风吹动发梢,抚平巫尘的心绪,在他心中,鹿裘鹤氅、草履布鞋只是一样,他所向往的只是刀来剑往,花来叶往,瓣香佛影,四海升平。巫尘期待着每天能在路上捡到笋子,于山巅看到这样的日出,日出之所以美,在于它脱胎于最彻底的黑暗。

一日雨天,一只麻雀落入荆棘丛中无法动弹,巫尘摸着空空的肚子在雨中站着,握着手中的剑犹豫不决,嘴里喃喃着“不杀生,不杀生”,最后割断荆棘放走了麻雀。看着手中的剑,巫尘觉得这东西本是杀生之器如今却兵未血刃,于是把它放进自己那副棺材里用土掩埋了起来,算是埋掉了身上的戾气……

巫尘修缮好最后一步石梯之时,明月高悬,他沐浴着月的光辉,恍若神人。他在泉边刮掉胡子,扎起头发,整理好衣服穿着草鞋回到县城。这甚至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县城,县府已然另挪了地方。行至城门,巫尘不敢抬眼,迟迟没有进城——睁开眼才发现:云在四面蓄势,街上的庭户未因县府的挪移而一并迁走,路上行走的还是那些人,头缠圆巾,肩背篾篓。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心中所感却和以前大不相同,既然镜花水月的世间难以安顿,便不必过分悲悯众生。巫尘认为自己曾经如风中灯、水聚沫,现在终于有了一处可以容身的坚实土地,这样就够了,还是随遇而安吧。

后来,古义渡有一老翁划船专为过路行人摆渡,渡口牌匾上写着“一趟一文钱”。是日,有一出乡赶考的书生要渡河,他在草棚里叫醒了老翁,老翁醉眼蒙眬地穿上草履蓑衣缓缓招呼他上了船。飞燕蹁跹,鹰猿长啸,两人行舟于碧波之间,书生立于船头长吟道:“尝闻秦巴氤氲福泽百姓,而此地毗连三省边境,处处相通,最为险隘,五方杂居,易藏奸,险境。”吟罢,问老翁:“您说镇坪究竟有什么?”老翁笑曰:“一山一水一火塘。”书生大笑:“现在哪里还用火塘?”老翁说:“我记得以前家家户户都有吧,现在没有也罢,抬头看看吧,有青山有绿水。”

过河,书生递过钱转身離去,老翁挥袖,铜板应声落在书生眼前。书生诧之,复问:“敢问尊姓大名?”

“巫尘,凡尘的尘。”

(责任编辑/孙恩惠)

指导老师 胭脂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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