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原初的自信
冬日,下午三点钟
一缕阳光
穿过玻璃窗,投射在白纸上
黑暗的诗行变为温暖的橙红色
那是我在雪天打下的草稿
本来准备丢进垃圾桶
此刻,读后竟然有些感动
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
早就接受了白雪融化为脏水的宿命
这莫名的感动
或许来自时光本身
或许来自汉字本身
笨拙的手写体
带有草根萌发的生命力
沿著午后的光线
一直上溯到冀中平原
小学校也上晚自习
一个个小孩子
手提自制的煤油灯
照亮雪地上踉跄的小脚印
获得了原初的自信
恒牙
骑着单车行走在山前大道上
小溪边的积雪正在融化
宛如孩子掉齿之后的牙床
使我产生了幻觉
看到四十年前的小学校
一群孩子在雪地上撒野
肮脏的小脸,灿烂地笑着
毫无禁忌
没有意识到,恒牙为了出头
会挤掉天真的乳牙
为狼狈的中年留下一个个隐患
在钻心的疼痛中
度过无法纠错的余生
危檐上的雨丝
卖水果的人说,今年秋天雨水多
葡萄不如往年红
但价格便宜,颗粒饱满
轻轻一碰,汁水就溢出来
我的诗句,比往年苍冷酸涩
像翠屏湿地定居的那群白鹭
在树枝上避雨,瑟缩着身体
翅膀被雨水打得透湿
顾不上梳理
食物难觅,刚出生的小鱼
比往年更通水性
不懂事的孩子,比往年更加调皮
我想给孩子们明晰敞亮的未来
只是双鬓的白发,如危檐上的雨丝
比往年更加淅沥
生命与书艺
大暑之后,翠屏湿地
出现许多小鱼
身影细长,颜色灰暗
几乎是透明的
几乎与水底的淤泥融为一体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当阳光恰好穿透波纹
又不刺眼,鱼群动了
争先恐后,你追我赶
才能发现它们
像颜真卿书法的笔画
在出土的石碑上凹现
“点画皆有筋骨”
“雄秀独出,格力天纵”
小鱼灵动,生命庄严
学书者不应有垂钓之心
把老臣的血泪斑斑
当盛唐气象风度闲看
蹼趾之下
连日阴雨,我以为翠屏湿地里的水暴涨
引来丹顶鹤、天鹅、白鹳
挥舞着洁白的翅膀,掠过长满芦苇的水面
殊不知,满溢之后,水
自会找到缺口,流向下游
立夏之后,候鸟
自会去凉爽的北方栖息繁衍
只剩两三只黑褐色的野鸭在觅食
把蹼趾划开的涟漪,当作小小的家园
一圈圈涟漪,包括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一环套一环,不断重叠、交错、碰撞、融合
人不可得的,都在蹼趾之下,非梦非幻
回声
彻底打扫了一遍屋子,把杂物都清理出去
在空旷的书房里说话,竟然有了回声
这回声,仿佛来自多年前祖母说的方言
来自冰雪消融的大地,寒风吹走的那股湿润
正是我极力想说,又无法表达的那一部分
与满墙的书无关,独属于故乡和我
从血脉到叶脉,延长的时间线
月光也是阳光的回声,穿透黑暗护佑着我们
不被自己的脱口而出,吓到哑口无言
旋转的星空下
夜色深处,传来一群少女清脆的笑声
我想爬上高高的土堆
扒着护栏,看她们在校园内
自由自在地打闹嬉戏
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步入中年
中老年人故作青少年的行为举止
有时并不代表勇敢
而是猥琐,肯定会把少女们吓跑
反求诸己,才能明白
人与人之间,不仅有漩涡、波纹
还存在着清晰的木质年轮界限
但尊重,并不代表保守
我依旧习惯在旋转的星空下
高昂着头走路
睁大眼睛,盯着新月,痴痴地看
像少年一样,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