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3-12-10 15:04杨召海
绿洲 2023年6期
关键词:鹅蛋菜园母亲

杨召海

1

母亲在“达因苏”匆忙的劳作中,劳动的身影几乎是重复的,一个农民在土地中艰难劳作,脚步行走在土地上,目光随着土地延伸过去,尽是熟悉的画面。

母亲是美丽的,我小时候,母亲长发飘飘,皮肤白皙,这是母亲留在我脑海最初的形象。曾经的劳动是沉重的,冬天里雪爬犁应该是马、牛拉的工具,可那时的风雪中,这种劳动就只有人来做。母亲常常用她柔弱的肩膀拖着沉重的爬犁,爬犁上装满了肥料,母亲在雪地上艰难地走过寒冬,走向春天。当春天里第一缕阳光缓缓升起时,母亲便跟着大田班的人奔向了新的劳作,她总是忙碌着,没有微笑,也没有风趣的言语。

随之而来的是我们几个孩子,孩子们逐渐成长,母亲小心地呵护着我们,我们从母亲的手中接过馍馍,穿着母亲纳的布鞋,走在路上脚又轻又舒服。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都依赖母亲,由于物资匮乏,我们吃饭时相互争抢,母亲为了让我们觉得公平,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饭菜分给我们,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回报。我们就这样跟在母亲身后一天一天成长起来。

母亲总是包容的,我上学时调皮,和伙伴在河边玩水,河水冲走了一只鞋子,那鞋子是刚买的,父亲知道了要打我,母亲就挡在我前面。我喜欢上了音乐,吵着闹着要买电子琴,母亲不声不响地就给我买了,当那轻快的琴音从我的指间滑出,我就觉得我是世间最幸福的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也不懂得音阶、韵律,但我懂得用琴键笨拙地弹出简单的曲调。一首歌我可以用一下午或更长的时间摸索,最后连成一首歌曲,那是我最初的音乐,笨拙的、间断的、不熟练的,但却是记忆最深刻的音乐。

我忘不了在父亲出远门时,母亲一个人冬天里背着妹妹,从用油灯点亮的小屋里走向医院,小妹病了,我也不敢待在家中,母亲只好背着妹妹去看病,牵着我艰难地走在雪地上,吱吱的雪声至今我还能隐隐听见。那些岁月的碎片在朦胧之中时隐时现。雪花,寒冷,空曠的天空下,母亲的脚步就这样不停地走下去,多少个春夏秋冬,岁月的痕迹从母亲的身上遗落。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母亲却因劳累病倒了。母亲病倒了,我们几个孩子并未感到有多么的伤心,我们去大姨家去大叔家,我们吃到了别样的饭菜,我们在夜里依然哭着闹着要见母亲。我们睡在大姨家的屋子里总是做噩梦,我几乎是不能接受的,我在夜里醒来,想逃出房子,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那就是母亲的召唤。

母亲多病,我们却越来越健壮起来。母亲最终从大田班调入园林班,从广阔的田地走向园林虽然只有一步之遥,母亲却走了十二年。十二年岁月剥落了霜花,剥落了院墙,年轻的母亲从柔美走向厚实,她的手上长满了老茧,身体虚弱得走几步路就冒出一串虚汗……我的母亲从没有一句怨言,她总是为生活忙碌着。

我是一个挑剔的人,当我渐渐长大,我变得敏感,我觉得母亲做的饭菜单调,就像她单调的工作,单调的生活。以前母亲的生活并不单调,她听到音乐就会翩翩起舞,是那样的优雅、大方、美丽。十多年以后,她不敢跳舞,只用手比画几下,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我有一段时间不愿意吃母亲做的面条,母亲只是不停地叹气,然后一个人悄悄走出家门。

我家住在草原对面的高坡上,门前有条纯净的小河,草原上绿草如茵,野花们会在草地上开放。在那样的环境下,母亲的心情却是压抑的,天空高远,大地辽阔,母亲在单调的生活中甘愿充当绿叶,而我们是要开放的花朵。母亲很少掉眼泪,母亲的腰和背痛得厉害了,她就自己捶几下,吃几片止痛片就扛过去了。在我们面前,母亲总是一幅坚强的面貌。

我常常躺在草地上,“达因苏”的风在六月份才慢慢变得温暖,因为五月份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春天,母亲的工作是用剪刀剪树枝。园林班对果树要求比较高,如若不剪枝会影响果树来年结果。母亲会很熟练地剪枝,也会耐心地对待我们几个孩子,我们都觉得从母亲身上学会最多的是包容……

当苹果树开花,我总会背着书包去母亲的果园,去看花开,看母亲锄草,看蜂虫在花枝间飞舞。我会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折一枝果花藏在书包里,回家后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直到花朵干枯,枝条还立在那里。有时一年过去了,那花枝还在那里,现在想想,那花跟母亲多么相似,从美丽到飘落再到衰老。当我想起那枝美丽的花时,母亲的容颜早已变得苍老起来。岁月的皮鞭抽打在每个人的身心上,当我们醒来时,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回头,母亲依然微笑地捧着一只碗,碗里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我们含泪咽下去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

苹果树上结满了苹果,我在母亲的口袋里摸到了第一个苹果,那苹果是酸涩的,我着急地吃,吃得都倒牙了,但很快乐。“达因苏”是产苹果的地方,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一片旺盛的果园不在了,多像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现在我站在那里,只觉得空,觉得陌生。回忆起那片美丽的果园,母亲的身影穿梭在果树林中,我想到了一个细节,想到了母亲亲手递给我的一个“老头棉”苹果,那苹果的味道沙沙的,熟透时,果柄处张裂开四道口子,红红的像颗心,捧在手中却变得沉重起来……

母亲现在六十五岁了,病痛常常与她开着玩笑。我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回忆着母亲过去走过的路。我发现那里空旷得让人看不清方向,夜空中星星闪来闪去,我多想搀扶一下母亲的腰,她的腰已经不灵活了。她走的路实在是太多了,背负了太多的沉重,吃了太多的苦……我在远方想剥开云雾,想见一面母亲,我知道母亲在“达因苏”那间平房前,常常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打盹,我用心去感触,回忆着母亲的微笑。

母亲经常会站在田间,站在“达因苏”的小城上望着远方,她望着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望着岁月一层层覆盖过的年轮,她早已望不清岁月的面孔,望见的总是和风一样奔走在尘埃和麦苗间翻滚的麦浪。那些像月亮一样明亮的眸子,匆忙地闪动了几下,母亲的大眼睛就在岁月背后珍藏着,还有浓黑的头发飘逸在遥远的田间,飘落在“达因苏”的尽头。

母亲的天空就是我们的天空,母亲的天空是家乡方圆百里的绿地,她的每一个脚印里都有时刻表的记载,一下,一下,从过去走到如今。

2

当女儿紫薇刚过完两岁生日,我便急着想回到故乡。女儿紫薇的生日是六月五日,我是六月四日生日,我们俩就在一起过了,六月周末连着端午节,让我有了回家的时间,可孩子病了,我只好一个人回到故乡。

故乡的山脉、故乡的云、故乡纯净的空气,想着扑面而来的清新,远在他乡的游子此时更能感触到这种情景。当汽车行驶到家乡“达因苏”的山梁时,家乡的清风微微涌过来,太阳虽然热烈,但我感觉不出夏日的燥热,明亮的阳光,让我感觉到视野的开阔。绿地、草原连着山脉,远山连着白云,山在绿色里,云在绿色边。微风吹拂着麦浪,其实麦子很短小,比我记忆中的麦子要矮小得多。我望着这些矮小的麦子,猜测今年这里的雨水太少,山野也没有以前葱绿,但“达因苏”的空气并不会因为草地缺水就变得干燥,这里依然明亮、清爽。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汽车开得很快,空气从指间窜过去。快到家了,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激动,开始为见到父母做好心理准备。想想自己都是三十多岁的人,可不知道怎的,快要见到父母时还会这么激动,心跳都在无意识中加快了。

车到了家门前,我下了车。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除了一排整齐的砖房和一样大小的院子,我真的一下认不出曾经的家了。我小的时候,家里土房子矮小,没有院墙。现在我看到的是整齐的砖房,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辨别出了自己的家,我知道家门前有几棵老树,知道家就在连部的右边,我顺着坡路走下去。进了家门,我看到母亲正在给鹅喂食,她一边把水倒入盆里供鹅和鸭子戏水,一边把拌好的食物用铲子铲入鸭盆里,那几只白鹅的叫声传来。五只白色的鸭子也争相抢食。我看到它们围着母亲,鸭子嘎嘎叫得欢,母亲对着这些家禽在说话,我没走过去,我站在那里看着母亲的背影。当母亲转身时,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高兴得连喂食的桶子倒下去了都顾不上,就快步向我走来,我急忙迎上去,叫一声妈!妈说:“小宝吃饭了没?”我说:“吃了吃了,在额敏下车时吃的。”妈接着说:“我把鹅蛋煮好了,你最爱吃的鹅蛋。”我心里一热,我从小就喜欢吃鹅蛋,吃鹅蛋是我养成的一种饮食习惯,每年我都会吃一些鹅蛋,吃那种不用盐腌的,水煮即可。鹅蛋个大,营养丰富,具有补充优质蛋白和补气御寒的功效。吃起来有嚼劲。最重要的是过瘾,一次吃上两三个也是常事,吃过鹅蛋的我总能感觉到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其实,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吃什么有什么,可是对于鹅蛋我依然放不下,那种偏爱将伴随我的一生。

我住在城市里,离家很远,一年最多可以回一趟家,若是忙時,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现在面对母亲,我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分明就是真的。母亲和我并排走进家里,就忙去了。看到她发胖的身体,渐多的白发,看到她给我做饭的背影,我有些伤感了。母亲走到厨房的一瞬间,母亲的背影不见了。我有些着急,快步走到厨房,母亲已经将柴草点着,火光与炊烟慢悠悠地从炉膛里溢出来,这样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烟雾散去,火苗就旺盛了,我拿起盘中的鹅蛋,剥了壳,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顾不上说话,三两口就把一个鹅蛋吃掉了。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我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与弟妹们游戏的样子,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母亲没有年轻时麻利、泼辣,现在的母亲更温和。看到母亲,我忽然心里就温暖了,我走出厨房躺在床上,闭着眼,往事像电影一幕幕划过。

这些年来我在外地,母亲的面容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模糊时,我就只有在心里一遍一遍寻找,通过电话只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回忆往事才能慢慢想起母亲的面容。母亲是平常的,在山村的小路上,她匆忙的脚步,她的背影只是一个符号,我看到这些,会在脑海中把她定格下来。乡村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母亲的脚印,忙了一辈子,退休的母亲因为年轻时干的都是大田里的工作落下了病根,伤了身体。母亲从不抱怨生活,她总是以坚强、豁达的心态支撑着一个家,只要母亲在家,家就变得温暖起来。

我到家就轻松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睡着了。真奇怪,我在单位时总是让自己绷得很紧,让自己处于最佳工作状态,现在的我就像块亏损的电池急需充电。等我醒来,已过去了四个小时,哥哥和嫂子都回到了家中,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城市的楼房中,找寻不到这样的感受。外面的鸟声、羊咩咩的欢叫、鸭子和白鹅的歌声一阵阵传来,农家小院的音乐点缀在生活的空间里,让生活更富有情趣。

清晨,母亲喂完狗径自去了菜园。我家菜园很大,我想去菜园看看,因为以前菜园是我们孩子可以解馋的地方。母亲扛着铁锹,穿过一片青草地,走过几个小坡地,母亲见我跟了过来,就放慢了脚步,当她要过一座木桥时,她小心地用手扶着桥面,慢慢过去,桥对面就是我家的菜园。菜园里黄瓜正往架子上爬,西红柿开着黄色的小花。母亲见地里缺水,看着菜地认真的说,要浇水了。随后她走出菜园,拿着铁锹去了上游引水浇菜,当她走出去十多米后,我又一次看见母亲的背影,母亲在青绿的草地上走着,绿色衬着母亲,母亲紫红色的外衣就像一簇晚开的花。

母亲走过草地,穿过树林时,太阳西沉,把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母亲其实走得很慢,缓缓向前移动。阳光中,母亲的身影更加生动,我拿出手机拍了两张母亲的背影,我害怕会忘记这样真实的背影。母亲一步步走过去,很缓慢,几分钟之后消失在一片树林里了。

责任编辑蔡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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