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琪
方家坪
我出生在方家坪。这是个小地方,名字很普通,如同称呼“满伢子”“满妹子”,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只有熟悉的人才分辨得出谁是谁家的宝贝。
方家坪距离长沙火车站二十几公里。那时,从汽车东站出发,走老319国道到黄花,向南步行7.5公里,或者从泉塘经榔梨往东步行7公里,都将抵达谷塘公社高岸大队的方家坪队,这是仅有的两条坎坷不平的沙石路。从未离开的我,无论黄花还是榔梨,都有着难以想象的遥远。方家坪东边有一条贯穿全队的小河,靠南地段铺满荷叶,荷花开得茂盛,到了夏天争妍斗艳,百媚千娇。小河往西,依次是农田和丘陵,房屋星星点点散落山窝,如果还要寻找美,春天的草籽花,秋天的黄色稻浪,与其他地方无异。我曾经给妻子说过少年梦想,第一是考上大学,第二是娶个城里姑娘做老婆。
不是嫌弃故土,而是读书识字了解世界以后的追求。穷才思变。拿过全劳力一个工日八分钱的收入,按市价,一斤猪肉七毛二分,辛苦一天,才够买一两多肉,不够一家人塞牙缝,而真正买点肉,得用来煎油,能够糊饱肚子已算不错,更别说补丁叠补丁的穿着。
方家坪人不怕累,不怕苦,这倒是真的。当悬挂在山前树枝上的破铁片,发出清晨第一声嘶吼,方家坪的男女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扛着农具从矮土屋里出门,然后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一身疲倦回家。除了传统假节,没有休息日,没有晴天雨天,有的只是没完没了从田地要生活的忙碌。
我参加过八次“双抢”,每天出早工插秧,白天收割,晚上加班扯秧。十来岁的孩子挑着百多斤稻谷,在炎炎烈日下,走一两里田埂,压得双腿张成八字,对比今天躲在空调房里的自己,无法想象往昔坚强,也不得不对父辈心生敬意。
方家坪又是個亲切的地方。方家坪虽然穷,但绝非穷山恶水出刁民,相反,邻里之间多有抱团取暖的温情,谁家办个大事,村民不请自来,不索烟,不要酒,甚至连吃饭也不在主家。胡小伟自幼淘气,闯祸被老师告到家里,挨了脾气暴躁的父亲一顿猛打,吓得天黑了还不敢回家。母亲哭喊着寻人,社员打着火把全体出动,找遍了队里的角角落落,连池塘都被竹竿捅了个遍,孩子才在父亲不再打他的承诺里从藏身的地方回家。没有人埋怨孩子,所有批评都指向家暴,队长说,再打人,开批斗会。队里的孩子们特别友善,每当夜晚来临,生产队的晒谷坪总是最热闹的地方,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玩打仗的,跳绳踢毽子的,讲故事笑话的,喧嚣不已。我记得唯一的一桩大事,是和邻队抗旱争水,虽然没有打起来,但全副武装倾巢而出的声势,仍让人不寒而栗。
我十七岁离开方家坪。在江南石头城待了五年,却无时无刻不惦记千里之外的故乡,仿佛那才是天堂,而每次接到延时回家的通知,总会有无名的火气冲天而起。五年后返回长沙城,方家坪又从天堂落回人间,真是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四十年时光不长,却是一部生动演变史,方家坪的土坯屋变红砖房,接着变楼房,蜿蜒小道换成沥青公路,村民们生活悠然自得,出行小车代步,光秃秃的山上长满杉树、枞树、香樟,竹林延伸到了田边,水也清了,俨然成了美丽的世外桃源。我想,假设时光倒流,我不会再义无反顾离开。以后退休还要回去,叶落归根,就冲方家坪的宜居。
可惜,先是黄花机场吞没方家坪大半领地,接着,一条高等级公路横向穿过剩余不多的农田,村民们像展翅的鸟,飞进城市灯火。方家坪成为一个想圆也无法再圆的梦。
但我知道,方家坪像一座拆不掉的塔,永远耸立心间。
父亲的宝贝
父亲神秘兮兮给我看他的银圆。
父亲说,这是爷爷留下来的宝贝,哥哥通过考试当上干部,不缺钱了,只要你听话,这些将来都是你的。那时,我才上初中,读过一点点书,对农村的贫穷落后有着太多烦恼和不甘。
银圆一共九块。
父亲拿起一块,用手指弹了弹,放在耳边,很是享受的表情。我也学。仅仅学学而已,根本没听到他说的嗡嗡声。
那个年代,这些东西不能私人保管,但我的觉悟也高不到要和父亲唱反调建议上缴的程度,毕竟对于一个靠土地为生的农民而言,九块银圆是一笔巨大财富。父亲劳作一天的收入也就一毛五分,何时是头?父亲说过,我看过,这事就过去了。父亲再也没给我看过他的宝贝。
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时光如流水。再后来,母亲过世,我把父亲接来与我同住。父亲从乡下带来的物品只有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此前我刚从欧洲回来,口袋里几个钢镚哗哗作响,原来准备给侄儿侄女做个纪念,一忙就忘了。父亲问,国外也有银圆吗?你是不是也带了些回来?掂着父亲的行李,突然想起银圆也是有点分量的东西,父亲的银圆呢?
问父亲,父亲讳莫如深。
他们这一代,吃过太多苦,钱看得很重。我曾开玩笑说父亲好客大方,谁来都可以好酒好烟招待,唯独不要和他谈钱。在他们看来,粮食是自己产的,菜是自己种的,鸡鸭自己喂的,劳动力不值钱,但要把自己的钱给别人,想都别想。父亲不说,我不便再问。
父亲九十无疾而终。清理父亲乡下住所和他在我家住过的房间,并没有看见那些银圆。按常理,父亲应该有个交代,可惜没有。给哥哥,当然不可能,他们父子关系一直不太融洽;说上缴也不会,至少从他口里没有听到只言片语;父亲不是有城府的人,送别人更不可能。
哥哥说,银圆应该是假的。
我愕然。
哥哥说,什么爷爷留下的,爷爷命丧文夕大火,啥也没留下,还会有银圆?父亲是从文物贩子手里买的。这些投机倒把的恶人,专骗他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二十元一块呢,一块够我们全家一个月开支,他不仅花光家里所有积蓄,还举了不少债,要是借得到,以他的做派和乡下规矩,至少也会是个整数,怎么会是九块?弄得妈妈和他冷战了一两个月。只有假的,他才会无声无息。
那些银圆是假的吗?
难道父亲早就丢掉了?我宁愿它们在父亲心里永远是真的。
父亲离开我们两年了。我那可怜而又愚昧的父亲啊!哪怕留下一块,我也会珍藏。这才是最好的怀念,比他视作的宝贝更显珍贵。
出牛栏
出牛栏,是我所有劳动课中的一次。
这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某个冬日下午。寒风肆无忌惮吹过山坡,穿着土布棉袄和雨靴的我们,拿着耙头撮箕,缩着脖子站在牛棚前面,听班主任老师训话。
老师说,进过牛栏的举手。几个同学把手举了起来。放牛有工分,这是父亲说的,有了工分就能多分粮食,到了十岁,如果没有放过牛,只能说明太娇气。老师又说,牛栏臭不臭?同意的举手。绝大部分同学把手举了起来。牛栏低矮潮湿,就凭黑漆漆的土坯屋,也让人望而却步。老师笑了。说不臭的人,肯定没有与牛打过交道,牛整晚吃喝拉撒在牛栏,不光有粪便,还有吃剩的草和水混在一起,沤也沤出味道来。老师接着说,今天的劳动课,就是帮助生产队出牛栏。为什么不是大人们干,还要我们来劳动,哪位同学说说理由?
有的说,冬天兴修水利,男人们都去了水库,女人们平整农田,没空。有的说,牛太辛苦,要打扫干净迎接新年。还有的说,老师想请我们吃法饼。生产队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五分钱的法饼。法饼呈扁圆形,表面乳白色,底面棕黄色,甘甜味美。那是我们小时候能吃到的最好吃的糕点之一。
四十岁的男老师在队列前来回晃了几次,黑黑的长筒雨靴很耀眼,我觉得特别酷。在一本连环画上看到过穿靴子的外国人,大概就是老师这个样子。老师说,都对,又不对,不管是什么样的劳动课,目的只有一个,培养同学们的劳动意识和能力,大家可以想想,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家里住的房子,吃的一日三餐,哪一样不是劳动创造出来的?劳动者光荣!出牛栏,牛粪可以肥田,课堂上不是说庄稼种得好,全靠肥当家吗?这是真正的读书和劳动相结合。还有,父母养你们的小,你们养父母的老,我们学文化搞劳动,也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做新时代农民,创造更高的劳动价值,更好地回报父母。这样,我带头,愿意的跟我进去,怕臭怕脏的,负责将牛粪挑到山下田里。
那天,我第一个跟老师进了牛栏,后面是垂头丧气的同学,特别是女孩子,哪里想干这样的活?
出牛栏用的是四齿耙。我的任务是将牛踩紧的草和粪耙起来,放进旁边的筐里。对于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孩子,这样的事算不得重体力活,只是牛栏里味道太重,而且特别暗和湿,少不得出去换气,久了更觉难受,就变得有些漫不经心了。
事故就是这样发生,我将四齿耙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右脚。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将耙头拔出,右脚抬起,先是看到两个几乎透着亮光的眼(耙头中间两个齿扎扎实实从脚背穿过去),然后血慢慢渗出来,我并不觉得痛。痛的是老师,大呼小叫,背着我往家里跑。
母亲平常爱捣鼓草药什么的,老师可能知道。相反母亲淡定许多,跑到池塘边弄了些草回来,嚼碎,敷在脚上包扎好。整个寒假我基本在椅子上度过的。幸运的是,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甚至没有伤疤。人们说的破伤风之类,也是很久以后才听说,只感觉后怕而已。
我再没进过牛栏。
老师的法饼我没有吃,虽然老师想尽办法多弄了几个,我就把法饼摆在那,看着。
从此我明白任何一点收获都来之不易,懂得了节俭。大学毕业后,第一个月工资除了生活费,基本用来孝敬父母。好的习惯和意识必须从小培养,我至今深信不疑。
水的上面
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老家的堤。
那只是小水库的拦水坝,不高,也不宽,兼做通往对面山上的路。
长沙附近比这高大的水坝多了去,譬如江背镇的乌川水库,路口镇的红旗水库,不但堤坝结实伟岸,混凝土堤面光滑平整,边坡种满了花草,还有配套的水闸泵房。而我家旁边的水库,不过是千万座小水库中的一座,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堤坝更不用说,一段雨天泥泞的地方垫上炉渣,其余是踩得发亮的泥巴地,堤边杂草野蛮生长,偶尔的几棵桑树,有绿得发亮的叶子,以及黑里透红的果子,成了养蚕人和孩子们钟爱的零食。
孩提时,我是这里的常客,特别是夏天晚上,无处可藏的热,似乎只有堤上才是栖身之地。母亲一般在太阳落山后,从水库里打上水,洒到堤面,待吃完晚饭,再把椅子、竹铺搬到堤上。几家孩子不需要吆喝集中到一起,疯够了,躺在竹铺上聊天,数星星,顺便和蚊子做斗争。母亲们做完家务会坐到一边打扇,然后孩子们不知不觉睡去,在父亲的背上回家。
即使是土坯屋,同样火烤一样难受。到了深夜,才会凉爽一些。
现在看来,堤坝最先凉快的原因,一方面是削弱空气的热度,一方面是因为风,狭长的水库从山凹延伸五六百米过来,两侧是山,堤下是农田,坐北朝南的天然设计,自动接纳和收拢并不强劲的气流。
白天我们不去。
水库周围虽然也有树留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大多比较稀疏,只在靠近房子的地方,竹子、杉树扎堆,并不凉快。北边和东边的山上大部分是枞树,对面山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枞树到了夏天长毛毛虫,枞树叶啃光后毛毛虫会下树。黑白相间的毛毛虫爬到路上、堤上、房前屋后,很是恶心,光着脚的孩子们谁敢乱跑?粘上了痒得难受。好在晚上见不到。
单调且物资匮乏的年代,水库堤坝给少年难得的快乐舒适时光,这应该是我怀念的原因之一。
很长时间与水库没有接触。读书,工作,成家。随着家人进城,回老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儿时玩伴喊我回去,这是几年前的事。
水库长高了,也长宽了。原来低矮的堤面差不多与山边平齐,水面多了三分之一。据说为了保护水资源,也为了灌溉。
那天天氣晴朗,无风,天空蓝得令人心醉,一两朵云远远飘在山的那头,初一看,水库像另外一个摁在水里的天,只是多了山的倒影。
几十年树木,荒山变成绿坡;被铲除的枞树,已被果树替代;那些小杉树,挺拔得超乎想象。
我在堤上,也在水上,可惜没有一叶小舟,荡漾岁月的美好;也没有翅膀,翱翔山水之间。
可惜,那次逗留时间不长,活动也仅局限于水库边钓鱼。
最近去也是应小伙伴邀请。他说拆除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瓦房,盖了新房,有必要隆重庆祝。
我又上了堤。
分明还是堤坝,变成了村级公路,分明是泥巴地,铺成了沥青路。堤也如人生啊,谁想得到?
伙伴建的是别墅,白墙红瓦,从树林中探出半个身子。
伙伴说,你看,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年的痕迹?一年一个样,除了水库,除了这堤。你老屋那样的房子,现在做牛栏都没有人要。
命运有时候真说不清,当年那么向往都市的繁华,到头来,穷尽一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在乡下得到一处心仪的居所。
伙伴的兒媳妇在镇上开着一家超市,三天两头回来一次,他和妻子招呼着家里的鸡鸭,只到农忙时才会去田间地头,年纪大了,也不想太累,田包给别人种。
伙伴说,吃饭吃菜不愁,有点小钱,有点小闲,住得安逸,过得安逸,没病没痛,只怕祖宗们都会自叹不如。
伙伴说,城里住烦了,你就多来,这里不也是你曾经的家吗?你爱写诗,就看堤,直直的,想着想着就有远方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水,在心的水库里波澜起伏,久久不平。而堤坝,像身上的胎记,恐怕一辈子抹不去了。
海棠坡
写下这个名字,往事就像电影一般从我的脑海里闪现。那年我22岁,大学刚刚毕业,被派往家乡的海棠坡从事教学基地前期准备工作,虽然以前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哪怕和老家只隔着几十座山的距离。
说实话,来海棠坡之前,有过无数美丽设想,譬如会不会有海棠盛开,会不会和我老屋一样,果树成园。大卡车拉着我和器材,经过集镇,七弯八拐半个小时,才到达所谓的基地。
教学基地处身山沟,一栋风吹雨淋摇摇欲坠又孤零零的小平房,海棠和坡呢?我曾这样写信给朋友介绍:“一条勉强可以通过卡车的土路上去,有一个铺满青草的不宽的地坪,房子靠在长有枞树和杉树的山脚,风吹过来,树影摇曳,却吹不皱门前的池塘。”可怕的是,夜幕降临之后,漫天的黑像一张大网,把山丘和稻田罩在毫无生气的死寂中,池塘翻晒后的腥味,山风吹过时的阴气,加上树籽落在小青瓦的滚落声,陷人于无形的恐惧。试想想,当晦暗的煤油灯照不透一个房间,当想起五米之遥的水井真真实实地收容过一个失去信心的亡者,你会觉得,此时你是一个流落荒岛的孤客,到处密布骇人的危险,甚至看不到生存的希望。
很多个下午,我坐在池塘边,或者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发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乡下,文化生活还不丰富,打发时间只有看书,写日记,哪怕想看场电影,得辗转几趟车回到单位,或走夜路回家。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单位送材料的车过来,或者乡亲们来串门,让说话的功能有机会得到恢复。但是,这都是难得的事情。车来了,卸完材料要走,村民们忙着田头地间的活。
一个人待几个月,从夏天到了秋天。我的性格外向,爱说笑打闹,但是到了这里,就不得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而带去的书,很快读完了,只得去后山的麻石厂看爆破,绕着山下的土路跑步,还有就是爬上山顶,选一块大石头坐下,让诗意走出灵魂的躯体,看落日一点点从西天沉下。
当然,如果说只有孤独,并不完全准确。待在海棠坡的日子里,至少还收获了几个朋友。一个当过兵,相同的经历使我们有了共同话题,还有一个做瓦匠,经常去城里打工,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两个住在同一方向,相距不远,确实寂寞了,打上手电,找他们聊天,以此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
海棠坡到瓦匠朋友家直线距离约三四百米,瓦匠到当兵战友家里也大约三四百米。吃过晚饭,想找人了,站在山冈上,用手握成喇叭状喊着瓦匠的名字,声音漫过夜色穿透田野,先是瓦匠回应我,再是当兵的朋友回应他,然后出发。
去瓦匠朋友家需要绕行一长段田埂,还要穿过长着橘子树和青草的山坡小路。秋天橘子成熟后一片金黄。朋友让我摘些回来。那天,也是突然有了兴趣,加上朋友客气,走进了橘园,但是,还没开摘,发现手电照到的地方有一条蛇,盘成一堆。朋友抓起锄头赶了过来。这个季节的乡村到处是蛇,我算运气好,假设不管不顾地过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有时候也去附近的集市。集市的朋友是单身汉,中专毕业后分到商店,住着单间,还有单位的电视放在房里。天太晚的话,他有时会骑上自行车送我。
这种长距离寻开心,现在想来也不无乐趣。喝酒,坐在小河边说自己上学时的糗事和梦想。最开心的一次是经过某段山坡,看到一只野兔,面对手电的光亮一动不动。朋友说,你照着,我去抓。兔子可能也觉得好玩,看着朋友绕过灯光走向它,到了身边才蹦跳着钻进树林。朋友说,手电光弱了一点,要是车灯照在眼睛上,估计不会动。我说,主要是你的影子,还有脚步声。换一只猫试试?
如果有人问我,在海棠坡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我会说:做饭。
像我这样从校门到校门的人,理论说起来一套一套,真要说动手,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我记得结婚后,有一次妻子问我会不会切肉片。我说会。到端上桌,妻子就笑:这哪是肉片啊?如果红烧,直接是红烧肉了,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只差在刀功上。在海棠坡,第一顿饭做煳了,菜还没做,干脆偷懒来了个剁辣椒泡饭,第二顿正儿八经炒了菜,还多放了些油,夹进嘴里,满嘴油腻腻的,忘了放盐。糊弄了自己几天,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决定买只鸡补一下。
我见过杀鸡,左手抓住翅膀和脑袋,先把脖子上的毛拔掉一块,右手握刀切断气管,再放进开水里烫了拔毛。杀好了,我把鸡脑袋折到翅膀里,放进旁边的桶子,去厨房提开水,再出来的时候鸡不见了。朋友和我一起找,最后在池塘边的茅草里看到它垂着脑袋走路。赶紧抓回来塞进桶里淋开水。
做熟了,却对着一盆子青紫的鸡肉犯了难,哪还敢吃?朋友说,是不是买了只病鸡?卖鸡人听到笑得差点晕过去:你们那叫杀鸡吗?可惜了一只好母鸡。
不管如何,不会做饭,但不能不吃,虽然很多时候不想做。慢慢地都会了,还偶尔拿着气枪,满山找鸟(那时还允许打鸟),哪怕只有两只麻雀,也可以回来做一个青椒炒肉,味道自然不错。我曾给同事们炫耀一个自以为是的名菜“霸王别鸡”。从池塘里钓到一只乌龟,买了一只鸡,加上一大锅黄豆炖了整个下午,吃到的人无不说好。
其实,作为长沙人,我很不称职。回到单位两年后,有北方客人来,点名要去看乡下收割水稻,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客人说,三湘四水,人杰地灵,你生在这里有福啊!
我当时真想告诉他,如果没有车,待在马路边顶着烈日等一两个小时,或者在春雨连绵或者寒风刺骨里走村串户,看看是什么光景,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二十八年没有再去过集市,也没有去过海棠坡。
今年,由于教学原因,得以重返。
教学基地我认不出来了,集市也认不出了,集市变成了街道,满目的建筑已不见往昔的痕迹。海棠坡还叫海棠坡,建了教学楼,凹凸不平的小道变成宽敞的沥青路。这个当时被我称作穷山恶水的地方,现在一片繁华。
故人呢?商店的朋友早已离开,乡下的朋友拆迁走了。没有人再认识我。
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很多,现在的海棠坡,从市区开车仅需半个小时,手机普及的年代,再也不用隔山呼唤,却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责任编辑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