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辉
在我没到新疆之前,印象中的新疆是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永远不能抵达。那时我还在老家,只知道新疆有茫茫戈壁、片片绿洲、皑皑雪山、广袤草原,听说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是蓝眼睛黄头发,属于异国风情的那种,上班上学都要骑马,夏天可能热死马,冬天可以冻死人。
到了五家渠,我还不知道她的来历,也没有方向感。那个小得可怜的转盘,就是这座城市的交通枢纽,旱冰场就是娱乐场。在夏日,阳光直射时,水库周边的树荫下,是大人们唱歌休闲、喝酒避暑的好去处,沙滩上孩子们尽情戏水玩耍,水面上的画舫快艇、空中的飞伞让人怎么也玩不够,周末或节假日还会出现一票难求、车水马龙的景象。宽阔的水面上时常刮着微风,掀起的浪花夹带着鱼腥味扑面而来,竟恍然充斥着大海的气息。
当然,这些印象只是她的外形,我并没有了解到她的内核。我没有懂得她真正的魅力,虽然她少有灯红酒绿,但是她有她的人情冷暖,有她来自五湖四海的军垦儿女,有她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这一切也都是美的,美得雄壮或者婉约,甚至还有些人工的、不可理喻的僵硬造作,可这就是她。她可能有点怪异,有点粗糙,有点市侩,有点小气,也有点不可一世,但她仍然是边陲一座年轻而美丽的城。
这里曾经流传着一个玩笑,说一个内地人到新疆后,给自己的伙伴发电报:“人傻、钱多、快来。”这是一个玩笑,但回头一想,这是相对于内地农村人多地少、进城务工潮还没有形成气候,而新疆地广人稀才有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实际上对成功者来说这里是天堂,对失败者来说这里是最后的落脚点。这种分化不是谁有意人为造成的。人跟人的起点不一样,经历不一样,所以境遇、运气,一切都会不一样。
人们都说五家渠是个没有陌生人的城市,这可能是与其他城市的区别,这里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军墾二代、三代,他们的祖先来自全国各地,没有家族世俗的羁绊,少有亲戚间的相互牵挂,在这里,都是为了生活。年轻人在工作,孩子们在上学,老人们退休后都有自己的养老金。他们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搓麻将、谝闲传、跑健身操和广场舞。可是这么一座安居乐业的城市,人们该怎么表达感情呢?她没有历史的先例,这热情该怎么释放呢?毕竟她是从一个五户人家、一条渠的亘古荒原,一下子成为一座城的。这中间只用了七十多年的时间,军垦人民除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外,还有的就是无私奉献、担当作为。这七十多年的奋斗,就让她气派地站在了青格达湖畔、天山脚下,这本身已然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我的一个战友,二十年前同我一起来到五家渠,他被分配到一家企业工作,租住在五家渠很偏的一间小屋,挣着很少的钱,每天疲于奔命,一周上六天班,虽然说工厂内不讲排资论辈,但新手总是要磨合的,在这里试用与磨合没有过渡。大家的机会平等,有能力就多挣,没能力就少拿。朋友每天坐着线路面包车去上班,总是在半睡眠状态,他一直没有找到平衡的力量。半年后工厂改制,他被列为下岗对象,之后他决心要离开,去到外面闯荡。如果他就此决绝地离开,这个地方也许就永远只是个中转场,走过了就结束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他偏偏在离开之前,想到团场转转,这一转,他发现了五家渠还有别样的自然美。他很震惊,在这里半年,他忙得什么也没看到,他没发现在这个边陲小城里竟有如此的美景。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或许我还会回来的。五年后,他回来了,穿越江南的绿树红花,看到了大漠戈壁,他决定回来创业,他是真心喜欢并热爱这个地方。他也像以前那样努力地工作,但不再那么劳累了。他说新疆是个好地方,当初留在这里的时候,是带着自以为适合的新疆行头和偏见来的,被太多先入为主的概念吓住了,被残酷的现实击垮了,发现自己格格不入,结果搞得疲惫不堪。等真正体验过了,才知道,她其实有着深藏不露的脉脉深情。
五家渠是一座倔强的城市,苛刻一点想,倔强是否就意味着她特别的性格?答案是模棱两可的。在这里,生活着倔强的兵团人,是扎根在这里的。这是一座奋斗的城市,初到这里的人必须心无旁骛。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被允许表现自身的个性,只是他们从不修仙悟佛,这种闲情逸趣对兵团人来说太过奢侈了。他们的时间宝贵,争分夺秒是为了以后享受更多的从容。
这是一座成长、青春、也伴着夕阳的城市。老军垦们退休了,舍不得离开这片亲手开垦耕耘的土地,也不想给儿孙们添麻烦,会聚于此,都是歌舞之伴、棋逢对手。对他们来说,这座城市是用来享受的。享受慢下来的节奏,享受放空的感觉,享受着生命中最为简单的温暖和感动的回忆,到处可见的是开满鲜花的广场中放慢的,抑或是停下的脚步。置身于五家渠的人,将“漫步街头”四个字作出了最完美的诠释。
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家只要有老人在,再远都有一丝牵挂。一个没有老年人的城市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城市。这也是一个缠绕我的奇怪情结。其实老人们那么孱弱,他们早已不能给我们什么,但老人们目睹了我们的成长,陪伴了我们的每一段经历。他们代表着我们熟知的生活,他们是我们的出处和根基,没有他们,我们是多么浅薄和无助。而那些宽阔的林荫,没有他们则显得那样幽静和虚空。
五家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很难有个明确的定论。虽然她的历史短暂,也许正因为她的历史短暂,才生机蓬勃,才使得语言苍白无法表述。101彩门、八一影剧院、炮连水电连、皮革厂、机械厂,这些饱含军垦色彩的文化印记,并不只是属于过去的记忆。她在青黄不接的年代里,物质极速地发展,正是因为有军垦文化的连接,这种断裂被五家渠人所重视。人们的眼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长远了,在这个精神与物质并存的城市,建城戍边的职责使命是被推崇的。有的是机会让你我选择。去与留,不止是一条路,通过形式到来,再通过形式离去,形式本身包含了所有的内容。
天,蓝得过分,花,开得放肆,源于灿烂的阳光,或是雨露的恩泽。淡黄色的建筑、苍翠的林木、涓涓的溪流、阡陌的路网,阳光柔柔地洒下,色调也变得亲和。闭上眼睛,眼前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幅色彩缤纷的油画,我似乎看到了画家正将颜料肆意地涂染在这座城市上,或激昂或狂放,或可亲或可爱,或诚挚或温暖。
喜欢与不喜欢,不是简单一句话,一个人对地域的情感永远是狭隘的,太多主观因素,妨碍着我们的认知。在没有占据客观高度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状态。在独自面对这个迅速成长起来的城市的时候,我不得不对甘愿奉献的兵团人肃然起敬。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