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几次机会,都可以去新疆。
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旅行即将成行,我收拾好了行李,收拾好了出发的心情,做好了去新疆的一切准备,可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却因为工作不得不取消行程。记得当时自己把一件件准备带走的衣服,重新从行李箱里取出来时,那种感觉糟透了。可能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缘分,是需要修行才能圆满的。我之所以和新疆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或许就是一种缘分的考验,有缘终将会如愿,无缘哪怕近在咫尺也成万里之遥。
我一直坚信自己和新疆这片沃土是有缘的。我网购过一张漂亮的磁力地图,没事的时候,把这张漂亮的磁力地图铺在书桌上一遍一遍地看,我会在地图上寻找自己已经去过的地方,也会在地图上找出自己接下来最想去的地方。我很喜欢这张漂亮的地图,当我把自己去过的地方从地图上一个个找出来,并将那一块版图从地图上取下来摊在手心时,那里曾经的点点滴滴奇迹般地在我脑海里复苏,这是一种奇妙的体悟,让我无比欣喜。我珍惜每一块放在手心里小小的地图版块,它们形状各异,灵巧可爱,那写在上面的每一个小字,都充满生命的质感。我一遍遍地抚摸它们,似乎能感知到它们在我手心里的呼吸和心跳。有时它们好像在手心里踊跃地跟我说话,我常常会像对待小朋友一样对待它们:小调皮们,安静点儿,安静点儿。它们这才安静下来,像得到夸赞的孩子心满意足。还有的时候,我会把磁力地图正面看了再看反面,反面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文字、线条的点缀,边界轮廓异常清晰,给人另一种美。
新疆在这张磁力地图上是浅绿色的,这种浅绿色是我此刻正用着Word软件的背景色,这种颜色我在很多地方都用,比如手机上,比如自己工作的排版文件上。我对这种浅绿色有一种天生的偏爱,不喧哗做作,给人安静、柔和之感。我想,这是新疆这块版图该有的模样。记得有一次,阳光从窗户上斜射到我的书桌上,那时我正在书桌上看新疆这块版图,那天的阳光非常轻柔,赋予了新疆更加温暖的一面。
今年新疆之行终于成行,心里无比激动。
此行我们的目的地是可克达拉。没去之前,我在那张心爱的磁力地图上,很多次看见过这个名字。这个地名天生具有节奏感,给人诗意的想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写作中特别迷恋写梦境的原因,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可克达拉这个名字像梦境一般,充满着梦的迷离和虚幻,这可能是自己对梦境的特别癖好,喜欢给一切事物附上梦的遐想。梦,让一切超然,让一切回归或疏离。我认为,梦是接近现实的最好途径。
可克达拉是一个可以让梦开启的地方。这点,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得到印证。
伊犁河是我在可克达拉遇见的第一条河。那天早上,程老师说带我们去看看伊犁河,于是我们缓步走进了那天清晨的阳光中。早上没有风,阳光包裹着我们。那一刻,我似乎和这座城市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用一个呼吸感觉出来,用一个步子感觉出来,用清晨拂过我脸庞的一阵微风感觉出来,那么亲密,那么贴切。能和一个地方产生某种联系,那种感觉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伊犁河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缓缓地在清晨的阳光下流淌着,舒展而又自由。我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倾听她的声响,我一声也没有听见,她安静得仿佛想把自己隐匿于人世间。伊犁河是一条充满善意的、内敛的河,她离喧嚣很远,离绚丽很远,她的身上有一种朴素、高贵的美,让人不忍心去打扰她。阳光拂过她时,她的身体显得越发白蓝亮丽。那天的阳光,是顺着伊犁河缓缓流向远方的,至此我知道,大地上的阳光多了一种味道,一种伊犁河的味道。
在可克达拉,白天绵密得像看不见尽头的伊犁河。阳光眷顾着这片土地,久久不肯离去。这里的黑夜仿佛被无限地压缩,白天被无限地拉长。处在这种不规则的时间里,恍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和我的生活经验全然不同。在这里,我观察过一株低垂着头迎接秋天的麦穗,观察过一朵开得艳丽的向日葵的花心,观察过一片生长在山坡上翠绿色的草叶,观察过一匹棕红色的马儿仰望天空,在我观察的所有事物中,我发现它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吸引着我,那就是纯粹、干净、明亮。还记得那匹棕红色的马儿,当我走近它时,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束光亮,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映在它的眼睛里,仿佛另一个我在一匹马的身体里重新生长。那时我就想,如果,哪怕我知道这种如果的概率很低,但我常常愿意用最美好的想象去总结故事的结局,如果我和这匹马今后有缘再相见,我们定将会和分别很久的老朋友一样默契相处。
上山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冰雹。最初冰雹淅淅沥沥从天上落下来,让我误以为那是天空突降的一场白雨,随时随地而落的白雨在高原经常遇见,对于我来说不足为奇。我们的车继续在白雨中行驶,后来雨越下越大,师傅不得不把车停靠在路边,我们都在车里等待一场白雨过去。车内和车外的温差渐渐大起来,所有车窗变得雾蒙蒙的,即使用手擦拭,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这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突然隔离开了,有一种莫名的失重感和距离感,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突然,车子的顶上和玻璃窗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脆响,接着有位老师说:“冰雹,外面下冰雹了。”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认为的白雨不是雨,而是冰雹。车外的冰雹从小落到大,从稀疏落到细密,最密集的时候,我感觉我们是在一面铁皮鼓里,冰雹充当着敲鼓人,我们的耳朵里全被噼里啪啦的声响填满。有一阵,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在静听这种声音。喧哗中的沉默,在当时的我看来,其实更有意思。没过多久,这場突如其来的冰雹瞬间停了,那么迅速,就像它来时那么突然。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甚至没给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车到山顶没有停下来,我就看见了那只奔跑在长廊里的小羊。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它是一只小羊,它小小的、白白的身体穿梭在人群中,像一只可爱的小狗。车停下来,我从车里走下来,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有人说,冰雹过后会有彩虹出现,我抬头望向远处,远处灰蒙蒙的,没有彩虹的影子。老师们都向一公里之外的观景台走去,我紧随其后。风从远处刮来,虽不是很大,却也呈现出它凛冽的一面。我裹紧单薄的衣服,继续往前走。这一天,我们仿佛经历了四季,有阳光、有雨、有冰雹,此刻还有仿若严寒中的冬风,真是奇妙的一天。前行的老师们仍还在陆陆续续地往前走,我走到一半却不想走了。我是一个经常半途而废的人。我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回走,我身体里有一种执拗有时连自己都无法控制。步道旁边的草丛里全是樱桃大小的冰雹,我弯下腰,拾起几粒冰雹放在手心,我感觉到了来自冰雹的重量和温度。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冰雹,我完全沉迷在刚才的世界里。
我在认真看冰雹的时候,那只小羊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当然,那时我还认为它是一只小狗,直到它走近我,我才发现它不是小狗而是一只小羊,这不免让我有些吃惊。我往四周看,四周除了游客和连绵的草原,没有羊群。羊是群居动物,那么这只孤独、娇弱的小羊,是怎么独自来到这游客如织的人群里的呢?这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我仔细观察起它,乳白色的羊毛裹着它的小身体,使它显得圆滚滚的,它的头藏在羊毛里,让我很难看到它的脸,这也是我最初误以为它是一只小狗的主要原因。它走到我面前停下来看我,虽然它的小眼睛藏在乳白色的羊毛后面,我也知道它在定定地看我。从我看到它后,我就没有看见它停下来看过谁一眼,它仓促地在人群中走动。我懂一只羊在人群中的谨慎,换成是自己,我想我会更加仓促。可它却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想抚摸它,给予它我微不足道的安慰。这时有几位老师走了过来,小羊身上的谨慎马上显露出来,它做出的敏锐反应,让我想到一只狗面对威胁时的紧张,它甚至做出冲过去的架势,想用自己的头撞击他们。它当时的样子着实让我心疼,因为在人面前,它确实太娇小了。但是它身体里有股劲儿在那里,本能的、倔强的,不得不让我佩服。几位老师往后退,小羊这才收住了准备冲撞的步子,转身往草坪走去。车开始发动,我们陆陆续续上车,临走时,小羊仰着头望我们,我无意看见了小羊从乳白色的羊毛里露出的眼神,那么落寞,让我不禁更加心疼它。多么孤独的一只小羊,它独自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后来我们乘车来到了波马古城。波马古城,一座陷在时间里的城。古城呈正方形,东西城墙各长360米,城墙高3—4米,宽3—5米,古城四周各有缺口,缺口南北东西对应。当我站在高处瞭望这座城时,刚才未能平复的感动再次涌起。古城内杂草丛生,一眼望去,让人心生苍凉。可我明白,一座城的荒芜,并不代表一段历史的荒芜,反之,在这座如今杂草丛生的荒废之城里,更多的历史如这些杂草一般在这片热土上茂密地生长并交织着,它们和时间碰撞,和现实融合,它们既承载着岁月的沧桑痕迹,又无不在这时代的洪流中经历岁月的淘洗。站在高处瞭望这座城,曾经人们城内劳作的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涌现,那是一段历史的辉煌和荣耀,是一段历史遗留给我们后人富足的想象空间。那时这里生机勃勃,人丁兴旺,家畜满地,土地肥沃,多少人把这里当成了故土,这里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和未来,承载着他们一个个绚丽的梦想……岁月匆匆,世事难料,所有要发生的,正在发生的,还没有发生的,都如谜一样困扰着我们。波马古城的荒芜,给我们印证了一个铁的事实:祖国的边疆因为国家的不断发展和强大,变得越来越牢固和安定。这样的结果,少不了一群把“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当成是信念的人的默默奉献,少不了一个个舍小家顾大家的人的默默奉献,少不了为保护祖国边疆而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人的默默奉献。
这是一片辽阔而又绵延的土地,这是一片坚毅而又柔软的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骨子里也有一种天生的热诚、真实、豁達在里面。不过话说回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品质,又何尝不是这片土地的品质呢?
责任编辑去影
雍措,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四川文学“特别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