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
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到城里去》和长篇小说《红煤》分别获第四、第五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长篇散文《陪护母亲日记》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获《北京文学》奖十二次;《十月》文学奖七次;《小说月报》百花奖八次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
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
刘庆邦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星星乱挤眼睛。地上有些发白,不是月光,像是落了一层霜。
乔川清家自建的两间小屋,坐西朝东,显得有些孤零。外间屋支了一张小床,她和女儿睡在小床上。套间是喂养骡子的地方,乔川清把她家的骡子叫青骡儿。一般来说,凡家里养有牲口,都是人住套间,外屋当牲口屋,这样才能显出人比牲口略高一等。他们家里外颠倒,让青骡儿独占套间,母女俩则吃住在外屋。从居室位置的对比可以看出,这家的人可能认为青骡儿更有功劳,他们对青骡儿更重视,给予青骡儿的待遇更高一些。好在青骡儿都是站着吃草,站着睡觉,整夜整夜都不说一句话,非常安靜,安静得让人心疼。乔川清母女之所以住在外屋,大概取的是对青骡儿的保护之意,跟为青骡儿站岗放哨差不多。每天晚上睡觉前,乔川清不仅把木门后面的铁插销一插到底,还找来一根栗子木的木棍,结结实实地顶在门的后背上。
防劫有劫,防贼来贼。劫贼一脚就把木门踹开了,一只矿灯的光柱一下子捣在乔川清的眼睛上。光柱硬得像是栗子木的木棍,捣得她的双眼生疼,她推不开“木棍”,眼睛也睁不开。她的嘴还没有被封上,还能张开,她大声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低沉而恶毒的声音说:不许动,乱动就打死你,敲碎你的脑壳!
女儿被惊醒,吓得哭喊着“妈妈妈妈”,头拱在妈妈怀里。
别吓着我的孩子,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没什么,借你们家的骡子用用。
乔川清成天担心劫贼抢她家的骡子,劫贼到底还是抢到家里来了。她说:我们孤儿寡母的,一家人全靠我们家的骡子活命,你们行行好,把骡子给我们留下吧。乔川清闭着眼,矿灯的强光还是透过她的眼皮,刺激得她的双眼流了泪。
少废话,这就好了。
乔川清听见,有悍贼去套间解绳子,牵骡子。听脚步声,进来行劫的,除手持矿灯封她眼睛的人,至少还有两个人。不用说,他们的头上都包着黑巾,手里都持有铁棍或木棍,一个比一个凶狠。她一个女人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她猛地坐了起来,躲开了封她眼睛的光柱。她上身没穿内衣,一坐起来,上身就裸露出来。她说:你们把我抢走吧。
矿灯的光柱从她上身划过,很快又捣在她的眼睛上。劫贼像是冷笑了一下,说:抢你有什么用,你能下井拉煤吗?
乔川清哭了,她喊着:青骡儿,青骡儿,他们都是坏人,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走啊,你赶快跑掉吧!
青骡儿没有回答乔川清的喊话,只是当歹徒牵着青骡儿从外间屋的床前走过时,青骡儿回过头秃噜了一下鼻子。乔川清相信,青骡儿秃噜鼻子是给她听的,是跟她说再见的意思,也像是对她有些依依不舍。接着,她听见坏人已把青骡儿强行牵到门外去了,青骡儿的蹄子踏在硬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在秋天的夜里,蹄声清脆,跟敲边鼓的声音差不多,让人心碎。青骡儿在井下劳动繁重,每拉一段时间煤,四只蹄子上所钉的蹄铁就会被磨薄。蹄铁一旦磨薄或磨烂,青骡儿拉着重车上坡下坡时,蹄下不巴滑,腿很容易受伤。所以,乔川清如同关注丈夫生前所穿的鞋子一样,时常关注着青骡儿蹄下的蹄铁,一发现蹄铁不好使了,就牵着青骡儿去集镇上,请专门钉蹄铁的师傅为青骡儿换上四块新的蹄铁。青骡儿的蹄子上目前所穿的蹄铁,就是前天她为青骡儿刚刚换上的新蹄铁。一块圆月形的新蹄铁三十元钱,四块新蹄铁,她花了一百二十元钱呢。钉蹄铁的师傅是老少两位,老的大概是师傅,少的像是徒弟,他们都穿着长到脚脖的皮围裙。钉蹄铁时,他们先绳捆索绑,把青骡儿固定在一个特制的木头架子里,然后搬起青骡儿的一只蹄子,放在自己弓起的膝盖上,才能用羊蹄锤子取掉旧的蹄铁,钉上新的蹄铁。当看到年轻的徒弟往青骡儿的蹄子上钉蹄铁时,乔川清生怕钉子钉到青骡儿的肉上,会把青骡儿钉疼,她不敢再看,只得转过脸去,看着别处。直到师傅说“好了,把骡子牵走吧”,乔川清才把像是穿上新鞋子的青骡儿牵回家。她不甘心她家顶梁柱一样的青骡儿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斥责道: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的良心难道都让狗扒吃了吗!她欲下床,向她的青骡儿追去。
手持矿灯的强盗,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根铁棍,他用铁棍在床帮上使劲敲了一下,以打断床上女人的腿骨相威胁,制止了乔川清下床。夜深得快见了底,又停了一会儿,那个负责盯防乔川清的强盗才从乔川清家里撤离。他一离开,就熄灭矿灯,像一条狗一样撒腿向煤矿的大门口跑去。
穿衣起床后的乔川清,没去大门外追她家的青骡儿。大门一天到晚敞着口子,出了大门就是农村的庄稼地和荒野,强盗牵着青骡儿已隐没在黑夜里,她再追也是白搭。矿上设有保卫科,保卫科里有一位杨科长,杨科长配备有一支双管猎枪。乔川清跑着来到保卫科,拍着门向杨科长报案。
杨科长问:是谁?什么事?
是我,乔川清。强盗把我们家的青骡儿抢走了。
来了几个强盗?
他们用电灯罩住了我的眼,我也没看清。估计有三四个。
我去看看。杨科长提着猎枪出来了,向大门口走去。乔川清跟在杨科长后面。来到大门外,附近的村庄传来了公鸡的叫声,强盗和骡子早已无影无踪。杨科长骂了人,单手举起猎枪,朝空中砰砰放了两枪。枪声很响,枪口放出两道炽白的光。放完了枪,杨科长像是完成了保卫的任务,对乔川清说:就这样吧。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乔川清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没有了丈夫,她家的日子就是这样难过。
和往日一样,这天早上刚到七点,车倌儿就到乔川清家里来了,准备牵骡子下井。轮到他们上白天班,每天早上七点半,车倌儿就得牵着骡子准时往井下走。去年秋天,这个矿井下发生了一起着火事故,是电缆着火,又引起煤壁着火,很快,整个井下的巷道里充满了毒气,没有了氧气。一时间,井下人挤人,骡挤骡,车挤车,一片混乱。那次事故,矿工窒息致死十几个,骡子被活活闷死四十多头。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她丈夫和他们家的骡子都丢了性命。听清理事故现场的人讲,她丈夫临死时,还紧紧抱着骡子的脖子。火着起来时,她丈夫如果沿着斜井往井上跑,有可能会死里逃生。因丈夫舍不得丢下正拉着重车的骡子,才跟骡子一起死在了井下。丈夫死后,乔川清没有带着儿子和女儿回老家,在矿上留了下来。为了继续维持生计,她就去骡子交易市场买回了青骡儿。除了青骡儿,她名下还有一辆铁壳子运煤车。矿上不许女人下井,怎么办呢?她就雇了一个车倌儿,代替她丈夫下井拉煤。青骡儿和车占一半股份,车倌儿占另一半股份。一个月干下来,这两股力量合起来如果能挣三千块钱的话,乔川清就可以分到一千五百块钱。分到的钱不算多,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还有青骡儿的草料费,总算差不多。青骡儿一被强盗抢走,这个钱就挣不到了。车倌儿来到乔川清家,见乔川清搂着女儿坐在床边,哭肿了双眼,就猜到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乔川清家门前立有一根木桩,每天一大早,乔川清就把吃饱喝足的青骡儿从屋里牵了出来,拴在木桩子上,用刷子为青骡儿刷毛,把青骡儿的皮毛刷得油光闪亮,仪表堂堂。这天木桩子上空空如也。车倌儿也听到了夜里响起来的枪声,想到可能有盗贼到矿上抢骡子。矿上的夜半,已经不是第一次响起枪声,强盗也不是第一次到矿上抢劫骡子。因乔川清死了男人,车倌儿担心强盗会把抢劫的目标对准乔川清家。担心也是预感,不好的预感果然落在了这家孤儿寡母的身上。
车倌儿把乔川清叫嫂子,他没有向嫂子问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无骡子可牵,车倌儿并没有马上就走,在门里站了一会儿。他空着两手从老家农村出来打工,好不容易受到乔川清的雇佣,才找到了这份活儿。骡子已被结伙的强盗抢走,等于他失去了依托,没有了可借助的力量,活儿就干不成了。好比西瓜突然断了瓜秧,这让车倌儿也感到很失落。他无法安慰嫂子,也无法安慰自己。一些矿工牵着骡子,陆续下井去了。出夜班的骡子,浑身湿淋淋的,在院子里的土垃窝里打滚。车倌儿对嫂子说:青骡儿跟你们家的一口人差不多,不能被坏人抢走就算拉倒了,你得想办法找一找。
去哪里找呢?
我在窑下听窑哥们说过,坏蛋们抢了骡子,都是为了卖钱,他们要销赃变现,只能到交易市场的骡子行里去卖。你到骡子行里找一找,说不定能把青骡儿找到。你不是给青骡儿留着记号嘛!
车倌儿的话提醒了乔川清,是呀,青骡儿是个青壮劳力,还能卖个好价钱,说不定那些贼人真的会把青骡儿牵到骡子行里去卖,她去骡子行里寻找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找到青骡儿。可是,就算她把青骡儿认出来了,人家不承认,不让她把青骡儿牵走,她怎么办呢?
车倌儿给她出主意说:认出来后,你不要声张,赶快回来报告给矿上的杨科长,让杨科长出面帮你讨要。
听从了车倌儿的建议,上午,太阳由红变白时,乔川清手拉着女儿,去七八里之外的骡子行去寻找青骡儿。儿子在县城的私立学校住校上小学,半个月回家一次。女儿还不到上学年龄,她不能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只能把女儿带在身边。骡子行建在一处开阔的荒地里,地上布满了乱石和黄沙。原来这里并没有什么骡子行,风一刮只有飞沙走石。此地掀起掏黄窟窿挖黑煤的高潮后,骡子成了井下低成本、高效率的主要运输力量,各地的骡子云集于此,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骡子交易市场,俗称骡子行。骡子行周围没有建围墙,是完全开放的状态,谁都可以进,谁都可以出。太阳还没走到头顶,乔川清母女俩就走进了骡子行。骡子行的场地上摆放着好几排人字形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方扯着长长的粗绠,待卖的骡子就拴在粗绠上,拴了好几排。乔川清估计了一下,恐怕上百头骡子都不止。骡子行名副其实,行里拴的全都是骡子,没有一匹马,没有一头驴,也没有一头牛。乔川清听丈夫说过,马虽然跑得也很快,但马不够皮实,长时间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干活儿容易生病;驴的力气太小,一头驴拉不动一辆装满煤炭的铁壳子车;牛干起活儿来慢慢吞吞,四平八稳,更不适合井下的劳动节奏。最适合到井下下苦力的,只能是马和驴杂交所生的骡子。不管是骒马所生的马骡子,还是母驴所生的驴骡子,干起活儿来都是好样的。也是听丈夫说的,骡子行里混进来的也有个别在平原地区所生的骡子,从外表看,平原骡子和山地骡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一到井口就试出来了,平原骡子视下井为畏途,不愿下井。骡子的买主用黑布把骡子的双眼蒙起来,企图蒙蔽骡子,可骡子一闻到井口所冒出来的特殊气息,往后坐着身子,还是坚决拒绝下井。任买主用钢丝拧成的鞭子抽它的屁股,它或是尥起蹶子踢人,或是挣脱缰绳跑掉,使买主想拿它挣钱的希望变成一场空。乔川清家的上一头骡子在井下被闷死后,矿上赔了她家五千元钱,她又添了三千块钱,花八千块钱才买到了她看中的青骡儿。今年春天,她就是在这个行里买到了青骡儿,她甚至还记得拴青骡儿的位置。她把每一头骡子逐一看去,凡是长相有点儿像青骡儿的骡子,她都凑近看得仔细些。她不仅看骡子的身子,还注意看骡子身上留下的记号。不少骡子身上都留有记号,有的记号留在骡子的臀部,有的记号留在骡子的耳朵上。打在骡子臀部的记号,多是用烙铁烙下的烙印,那些烙印有“火箭”“飞机”“美女”等字样。留在骡子耳朵上的记号呢,有的是在耳朵上打一个孔,有的是把耳朵剪一个豁口,也有的是在耳朵上烙字。乔川清在青骡儿的耳朵上留的记号,就是烙了一个字,那个字是个丁字。因为丁字的笔画比较简单,烙字时可以减少青骡儿的疼痛。也是因为丁字好认,远远一看,就可以认出来。更重要的原因是,乔川清死去的丈夫姓丁。一声丁男人,双泪落君前。在青骡儿耳朵上留一个丁字,可以寄托她对丈夫的思念。乔川清设想,万一真的在骡子行里找到了她的青骡儿,她会一下子抱住青骡儿的脖子,并把自己的臉贴在青骡儿的脸上。
太阳越升越高,十月小阳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骡子们都眯缝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有蝇子落在骡子脸上,在骡子的长脸上爬上爬下。骡子好像一点儿都不反感,宁可让蝇子把自己的脸作为游戏的舞台。骡子行里所拴的骡子一共有六排,乔川清手拉着女儿已找了五排,哪里有青骡儿的一点儿影子呢。女儿早就着急了,晃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饿了,咱回去吧。乔川清想起来,早上只顾为青骡儿被抢走而难过,她自己没吃早饭,也没给女儿做早饭。但她对女儿说:饿什么饿,不许喊饿。要是找不到咱家的青骡儿,你今后就没饭吃了。听说没饭吃,女儿咧着嘴哭起来。
这时,骡子行里的一位骡经纪走了过来。骡经纪是骡子行的中间人,不管是买骡子,还是卖骡子,都必须通过他们牵线搭桥,讨价还价。每成交一头骡子,经纪人可以按百分比抽取一定的佣金。骡子行的经纪人有三四个,他们人人手持一把饰有红缨子的短把小皮鞭,那是标明他们身份的道具。走过来的骡经纪问乔川清是不是要买骡子。
乔川清说不是。
那你在这里转来转去干什么?
乔川清实话实说:我们家的骡子在昨天后半夜被几个强盗抢走了,我来看看他们是不是把骡子牵到这里卖来了。
那你找到你们家的骡子了吗?
没有。
你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我来问你,你们家的骡子身上打的有记号吗?
有。
啥记号?
在骡子左边的耳朵上烙了一个丁字。
既然打了记号,你们家的骡子就跟你们家的一口人差不多。我们骡子行的交易光明正大,受法律保护,强盗抢了骡子,怎么敢到我们这里卖呢,那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嘛!
乔川清有些泄气,她说:我不懂,别人让我到这里找,我就来了。
骡经纪又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凡是抢到的骡子,他们都是私下里交易,都是低价买卖。他们完成了买卖,骡子很快就被送到井下干活去了。你要找你们家的骡子,只能到矿上去找。
乔川清还是有些不甘心,她领着女儿,坚持把最后一排二十多头骡子全部看了一遍。确认全行内确实没有她家的那头“丁”,才和女儿一块儿回家去了。
有青骡儿的时候,乔川清的心思差不多有一多半用在青骡儿身上,一天到晚都有事干。早上,当车倌儿把青骡儿牵走后,她就开始整理青骡儿所住的套间。她把青骡儿留下的粪便清理得干干净净,再往地上垫一层暖融融的新土。上午,青骡儿在井下下苦力,她在地面为青骡儿准备吃的。切成寸段的谷草,她要用筛子筛一遍,筛得一点儿尘土都没有。她为青骡儿准备的拌草的香料,除了炒熟磨碎的豌豆,还有水煮黑豆。到了下午,离青骡儿下班升井还有一段时间,她早早地就到斜井的井口儿去等。升井时,车倌儿们不用再牵骡子,他们把拴骡子的缰绳缠绕在骡子的脖子上,把骡子的屁股拍一下,说,好了,上去吧。骡子自己就沿着斜井的斜坡上去了,车倌儿们可以乘坐用卷扬机牵引的矿车升井。乔川清一见青骡儿从井口冒出头来,就会赶紧迎上前去,用手摸摸青骡儿的脖子。青骡儿也像见到了亲人似的,用嘴唇触触她的手背,并对她轻轻地禿噜一下鼻子。乔川清解下缠绕在青骡儿脖子上的缰绳,就牵着青骡儿到柔软的土垃窝里打滚去了。到了晚上,乔川清还要起夜两次,为青骡儿添草添料。她每次给青骡儿拌草料时,青骡儿的一双长着双眼皮的大眼睛都会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主人啊,你对我真好,我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
另外,乔川清还为青骡儿做了两件面饰。面饰是用细毛线编织而成,绿底衬托着红字。红字只有一个,是一个福字。丈夫在世时,她给丈夫的两只鞋垫上绣的是两个字,一个是平字,另一个是安字。到了青骡儿这里,她给青骡儿的面饰上只织了一个福字。青骡儿只有一个脸面,为什么要给它织两件面饰呢?这是因为,青骡儿在井下,每天汗一身,水一身;泥一身,煤一身,只两三天时间,面饰就被弄黑了,黑得分不清哪是红花、哪是绿叶。乔川清把弄黑的面饰取下来,放进清水里洗,洗得重新露出绿底红花,晾干,替换着为青骡儿佩戴。如今青骡儿被强盗抢走了,青骡儿额前所佩戴的那一件福字面饰,一定会被粗暴的强盗扯掉,扔到不知什么地方。而家里的这件面饰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给青骡儿佩戴。没福的青骡儿啊,你在哪里?
有青骡儿在的时候,乔川清习惯了起夜。现在青骡儿不知去向,她夜里似睡似醒,如晕如梦,睡得更是不安。恍惚中,她仿佛听见青骡儿嚼谷草草秆的声音嘎嘣嘎嘣,悦耳动听。还是在恍恍惚惚当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青骡儿被强盗抢走的事儿,不过是一个吓人的梦,实際上,她家的青骡儿一切安好,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梦中套梦,让她混混沌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是真还是假。不知不觉的叹息,使她打了一个激灵。激灵之后,她马上起身到套间里看究竟。套间里,用半个汽油桶做成的喂青骡儿的铁槽还在,支撑铁槽的木头架子还在,可哪里有青骡儿的半点影子呢!青骡儿被抢走后,青骡儿留在地上的粪便,乔川清也没有清理。不是她受到惊吓,失望至极,无心去清理那些粪便;是她故意不去清理,让粪便保留下来。在她闻来,青骡儿的粪便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气味不但不臭,还有一些香呢。
第二天一早,车倌儿又到乔川清家里来了,向嫂子询问去骡子行里找青骡儿的情况。乔川清能够理解车倌儿的心情,有青骡儿在,车倌儿才有营生,没有了青骡儿,车倌儿立马就失了业。她说:白跑一趟,我把骡子行里拴的骡子看了一遍,连青骡儿的一根毛都没找到。又说:骡子行的经纪人让我到矿上去找。
那你去矿上找吗?
我还没想好。
我劝你不要放弃,还是去找一下为好。只要你去找,就还有希望,你要是不去找,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与乔川清所在的煤矿隔着一条山沟,还开有另一座煤矿,站在这边的山沟岸边,就可以看到对岸煤矿的井架。乔川清听人说过,那边的煤矿开的是竖井,井筒子直上直下。把人和骡子关进铁罐笼子里,上面一根钢丝绳牵扯着,呼地就下到地底下去了。这天吃过早饭,乔川清扯着女儿去那个矿找她家的青骡儿。除了带上女儿,她手里还提了一个布兜儿,兜里装了两个馒头。这样在别人看来,她不是去寻找失物,像是去走亲戚。实际上,她从遥远的四川来到河北,在煤矿举目无亲,哪里有什么亲戚可走呢!就算青骡儿是她家的亲戚,谁知能不能找到亲戚呢!那边高耸的井架看着近,走起来却不近,要比去骡子行的路远得多。她们母女下到沟底,才发现沟底原来是一条河,河水不知是何时干涸的,河床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或鸡卵石。乔川清想,从有角有棱的石头变成光滑的卵石,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不知经历了多少水流的冲击,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人和卵石相比,把一个人一辈子所有的经历都加在一起,恐怕还不及卵石经历的一个零头呢。乔川清看到了一块像青骡儿眼睛一样的卵石,有心捡起来,放进布兜里,跟馒头放在一起。又一想,她要是捡卵石,女儿会跟她一块儿捡,女儿捡卵石的兴趣可能比她还要大。那样的话,心有旁骛,就会耽误赶路。她没有停顿,眼望着井架,拉着女儿沿着河道,一道往前走。直到看见沟边有一条鸡肠子一样上沟的小路,她们才攀着小路上到了沟顶。女儿的额头和鬓角都出了汗,小脸红彤彤的,她问妈妈:妈妈,咱们去哪里呀?
去找咱们家的青骡儿呀。
能找到青骡儿吗?
很难说,咱们只管找一下试试吧。咱们南啊北地找它,说明咱们舍不得它,心里还想着它。也不知道青骡儿在哪儿受罪呢,咱们要是不找它,它会伤心的,会掉泪的。
一听到妈妈说青骡儿会掉泪,女儿的眼里马上噙满了泪水,她说:妈妈,我不想让青骡儿掉泪。
所以呀咱们才去找它,争取把它找回家。
这个小煤矿,跟乔川清所在的小煤矿差不多,矿工也多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人。他们简单盖一两间用泥巴打顶的小屋,就拉家带口地在小屋里住下来。每间小屋的屋顶,都长有一些狗尾巴草,那些结了草籽儿的草穗儿已经有些发黄,在秋风的吹拂下,“狗尾巴”在不停地摇晃。见哪家小屋门前拴有骡子,乔川清就拉着女儿走过去看一看。要是哪只骡子长得有些像青骡儿,她就要特意看一看骡子的耳朵,看耳朵上有没有那个丁字。倘若乔川清一个人在民工住的地方走动,不怀好意的男人会眼睛发亮,会主动跟她搭讪,一些女人会对她表示鄙视和警惕。而乔川清手里扯着的女儿,似乎对她起着一定的保护作用,并对她的行为做着一些证明,证明她不是一个坏女人。男人看见她跟没看见一样,没人跟她说话。一帮女人在门口支起桌子搓麻将,她们把麻脸的将牌搓得哗哗的,也笑得哗哗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引不起她们的注意。乔川清把拴在外面的骡子看得差不多了,才有一个拄着双拐、像是在井下受过伤的矿工跟她说话,问她家的骡子是不是被别人抢走了?她是不是来找骡子?
乔川清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她是来找她家骡子的。
拄双拐的矿工对她说:别找了,你找也是白找,在太阳底下是找不到的。人家防备在先,把抢来的骡子拉到井下,就不让骡子再出井,除了让骡子干活儿,骡子还在井下吃,在井下拉,跟关进地狱里差不多。我见过关在井下的骡子,一头头灰头耷拉眼,都可怜得很。你要想找到你们家的骡子,除非到井下去找。
乔川清从没下过井,想象不出井下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个女人,别说下井了,哪怕她走得离井口稍近一点,就会受到煤矿管理人员大声呵斥。因为开办小煤矿的矿主都认为,煤矿属阴,女人也属阴,阴阴相克,对煤矿的安全和生产是不吉利的。乔川清说:谢谢大哥,矿上的人不可能让我下井,那我就不找了。
矿工又说:骡子在井下关的时间长了,会影响到骡子的身体健康。也有人会把骡子弄到地面遛一遛。不过,他们都是夜晚到地面遛骡子,不能让骡子见太阳。骡子长时间不见太阳,猛一见太阳,眼珠子会爆炸,眼睛会瞎掉。
天哪,那太可怕了!
乔川清领着女儿回家,半路上看见车倌儿在地里帮着当地的老乡刨土豆,已刨了一大片,新刨出来的土豆圆滚滚,白白胖胖,在黑土地的衬托下显得特别亮眼。这个车倌儿,真是个闲不住的人哪!有心的车倌儿,也许是一边帮老乡刨土豆,一边等她们母女归来。一看见乔川清领着女儿回来了,他就不刨土豆了,迎着母女俩从地里走了出来。乔川清能够理解,车倌儿以前天天和青骡儿相伴相依,甘苦与共,也和青骡儿建立了感情,青骡儿突然间被强盗抢走,车倌儿也难以接受。她找来找去找不到青骡儿,只能一次又一次让车倌儿失望。等车倌走到跟前,她停下来,把拄双拐的矿工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对车倌儿讲了一遍。
车倌儿往远处看了看,说:嫂子一个人半夜里去找青骡儿,恐怕不太现实。要不这样吧,我去灯房借一盏矿灯,夜里去那个矿找一下试试。要是找到青骡儿,遛青骡儿又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就能把青骡儿夺回来。我相信,我熟悉青骡儿,青骡儿也认识我,我叫一声青骡儿,青骡儿就会跟我站在一起。
车倌儿这样主动帮着找青骡儿,让乔川清有些感动,她说:你出来打工也不容易,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到了晚上,车倌儿果然去灯房借了一盏充满了电的矿灯,单枪匹马去那个矿寻找青骡儿。他连着去了两个晚上,走遍了可能有人遛骡子的地方,连一个遛骡子的都没看到。有一天后半夜,他在刚收过红薯的田野里看到了两个红点儿,像两颗会发光的玻璃珠子一样。用矿灯仔细照了一下,他才发现,照到的是一只野兔儿,野兔儿立起身子,两只前爪蜷在胸前,像是被矿灯的强光嚇蒙了。兔子不是骡子,兔子的身量比骡子差远了。车倌儿熄灭矿灯,让野兔跑掉了。
下了一场寒霜,霜的杀伤力很强。早上,当霜凝在向日葵的叶子上时,霜还是白的,向日葵的叶子还是绿的,如同给向日葵搽了一层粉。当太阳出来一照,白粉就不见了,向日葵的叶子很快就会变黑。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霜降过后,离小雪就不远了。
这天后半夜,乔川清在睡梦中听见门外有骡子秃噜鼻子的声音。骡子秃噜鼻子,也叫打响鼻。骡子不会说话,它是通过打响鼻的办法跟人说话。听到第一声响鼻,乔川清就一下子醒了过来,响鼻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难道是青骡儿回来了?她顾不上穿衣,也顾不上穿鞋,翻身起床打开了门,天哪,天哪,果然是她的青骡儿回家来了!青骡儿浑身发黑,有些瘦弱,脖子上还拖着缰绳,但她光凭青骡儿所打的响鼻,不用查看青骡儿耳朵上的丁字,就认出了她朝思暮想的青骡儿。她张开双臂,抱住了青骡儿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和青骡儿的脸紧紧贴到了一起。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