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宇 刘蕙旻
铁路、地铁、公共汽车都是交通基础设施,当人搭乘它们的时候,身体与交通基础设施、交通基础设施与城市空间就发生了联系,它们彼此作为媒介相互影响。讨论媒介基础设施会涉及到物质性和身体问题,交通基础设施是一个典型的实例。本文以网络民族志与深度访谈为研究方法,通过对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群体的媒介情感来源进行研究,试图发现交通基础设施更深层次的媒介意义和物质媒介与人维度更加丰富的互动关系。
从遮蔽到复现的传播学交通研究。交通研究在传播研究的发展中经历了合一、遮蔽与复现三个阶段。阿芒·马特拉关注到19世纪传播研究的两个重要面向,分别是通讯技术系统和交通运输基础设施。[1]赫尔伯特·斯宾塞是铁路工程师出身,他将社会分作生产、流通和控制三个系统:道路、运河、铁路构成流通系统,邮政、电报和报纸等构成信息传播系统。[2]詹姆斯·凯瑞认为“所谓的传播的传递观或运输观,是因为它的中心术语的界定与19世纪人们使用传‘传播’和另一个词‘运输’有共通之处;这也与19世纪人们使用通讯和运输在更广的空间和更多的人口中扩大影响力、控制力和权力的愿望密切相关”。[3]
简言之,早期传播学研究曾将交通运输中的时空流动、权力关系等问题纳入其中,并时常将运输实在物的交通媒介与运输信息的通讯媒介相比较,但在传播学与地理学的发展过程中,交通研究与信息媒介研究逐渐分道扬镳,物质与非物质的鸿沟将二者彻底分离,传播学、地理学、信息科学与交通研究都认为信息在光电信号中占据的节点非常有限,也就不再将信息传播与物质传播问题放到一起考察。传播学对于信息、内容、文本、意义、话语的过度执着使其渐渐笼罩上了一种“非物质性迷思”。[4]以威尔伯·施拉姆为代表的早期美国传播学者为传播学的学科主体性奠定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将传播学限定在了对于信息传播效果研究的桎梏当中。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新物质主义、非表征主义地理学、媒介空间性与物质性研究以及媒介与传播地理学研究是交通媒介在地理学与传播学媒介研究视野的一次复现,这使得地理学和传播学重新关注信息传播与物质传播内在逻辑的统一性。戴维·莫利指出新的媒介与传播研究必须要“把物的流动、交通运输以及地理等内容涵盖进来”。物的流动、交通运输、地理原本就是“传播”概念的意涵之一,考察传播物质维度和流动性问题,并不是新发现,而是将被遮蔽的“传播”的另外之意显现出来。[5]戴维·莫利在《传播与流动:移民、手机和集装箱》中研究了关于流动的三个问题:交通工具的移动以及货物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人的流动,使得符号信息、身体、交通运输等问题因流动结合在一起的“流动现代性的象征”手机。莫利的研究指出了流动性的三重维度:交通工具、人与信息,三个维度中则有两个空间,即实在空间与虚拟空间,如果说统领虚拟空间的是手机以及其上流动的信息,那么统领实在空间流动性的则是交通工具,它们分别为信息媒介与物质媒介。莫利的研究使传播学界开始重视起实体空间媒介的价值。
交通POV 叙事。POV 是Point of View 的缩写,最早可以追溯到1922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含义为视点人物写作手法,是在限制性叙事视角下的一种表现手法,其特征是叙述者与观察者重叠。[6]这种方式在小说写作中打破了古典作品中上帝全知视角的全能叙述。黑泽明将小说《竹林中》改编为电影《罗生门》后大获成功,POV 也逐渐进入电影叙事中,它能够使读者/观众设身处地地进行代入。与其他叙事手法相比,POV 拥有直观表现人物内心感受与变化、强制集中观众视线、增加表述同一事件信息量等重要效果。[7]由于交通POV 视频具有强烈的个人代入感,故而很容易使观看者沉浸到交通旅程的体验之中。
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群体具有三大明显特征:自驱性、非功利性与互动性。如B 站UP 主花梨蝶投稿交通POV类视频超过500 部,但目前粉丝仅有8494 人,他也并未将视频收入作为个人收入,他写道:“只做一名通过轨道交通、公交、航空记录城市发展的拍客……本账号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所获得的所有收入都将全部用于补贴视频投入及提升视频质量方面。”由此可以看出,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拍摄视频是一种自愿付出时间与精力、金钱的身体实践与情感实践。此外,交通POV 爱好者(车迷、飞友)内部也经常对公共交通技术进行深入的讨论与交流,航空文化与铁路文化在此茁壮成长。基于此,本研究将聚焦于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群体的情感来源与情感流动,以此为出发点分析人与媒介的复杂情感关系,以及交通基础设施背后的媒介意义。
本研究希望在莫利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交通基础设施作为实在物质媒介与人之间更加丰富的互动关系,研究追问在于交通POV 爱好者为何对交通基础设施的体验与拍摄情有独钟,经过长时间的拍摄,他们对于交通基础设施的意义有何深刻理解。带着以上问题,本研究以网络民族志和深度访谈的方式进行了一年多的探究,包括观看大量交通POV 展望视频,深入交通POV 爱好者社群并对爱好者们进行深度访谈等。通过网络民族志与深度访谈,发现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的情感来源由表及里分为以下几类:
一见钟情:技术新奇带来独特体验。许多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对于交通的情感往往源于首次乘坐,如基特勒所言,人们一开始常常被新技术的“新奇以及恐怖”所镇住。[8]虽然如今各种交通工具已经在城市中随处可见,但不可否认远途交通对于很多人来说仍是人生中较为罕见或新奇的经历。第一次乘坐交通工具的经历不仅包含全新体验的新鲜感,也包含人们对于远方的美好憧憬和对于城市现代化想象的实现。交通设施带来了全新的都市景观,扩大了乘坐者的活动半径。爱好者之所以对交通基础设施产生独特情感,正是因为交通工具是城市化进程中具有建构性力量的基础设施,如张昱辰所言,交通不仅仅是工具性的“运输”,还有着建构性的重要面向,具有强大的塑造人类生活方式、交往形态甚至日常观念的能力。[9]
回到旅行体验本身,旅行包含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跨度,包含一段特殊时光,人们在这场独特体验中远离长期居住的地方,见到陌生的人,发生意外的故事。在大多数文学与影视作品中,人仍然占据旅行的主体地位,交通技术作为载具成为配角意象,在现实中人也会将注意力聚焦到交通工具和技术体验上,这种技术体验造就了技术情感的诞生。
机械美学:源于力量崇拜的艺术意象。机械美学是爱好者重要情感来源之一。技术崇拜从人类诞生之初就一直存在,这些情感体现在许多神话故事中,如普罗米修斯盗火、嫦娥奔月等。很多爱好者在变形金刚、托马斯小火车等交通拟人形象和直升机玩具的陪伴下长大,这些动漫和玩具启发了他们对于交通技术的无限想象,也在童年埋下了对于交通技术情感的种子。火车裸露的机械结构和粗犷的轰鸣声是暴力机械美学的重要意象,对机械美学的喜爱成为了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对火车拍摄乐此不疲的理由之一。
关键节点:与自身经历紧密相关。旅行往往代表着一段人生经历的告别和另一段经历的开启,旅行则充当了其中的过渡地带,将前后的时光既联接又分割。窗外的风景类似倒放影片,一闪而过的风景会使人的思绪浮想联翩,这段时光也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此,有一部分人对于交通基础设施的媒介怀旧是与其自身经历紧密相关的。
以爱好者对北京清河火车站的怀旧视频为例,清河站始建于1905年,建成时是京张铁路的一座三等小站,2016年停运改造,2019年新清河高铁站随着京张高铁投入运营。清河站不仅见证了百年沧桑,迎来了新时代的巨变,也与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的生活经历几乎同步。在视频中,制作者写道“和明天说你好/就意味着和昨天说再见”,一条评论写道“至此,那段记忆永远离我们而去了”。回顾清河站和绿皮火车这些交通基础设施的历史记录是一种媒介怀旧,记录视频联结了对老清河车站拥有共同记忆的人群,也表现出人们对新清河车站,更是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
文化遗迹:探寻交通设施,回溯历史岁月。高架桥墩、车站站房、铁轨遗迹、废弃车厢是交通基础设施的静态设施,它们具有强烈的固着性,因而看上去似乎与传播问题无关,但固着物质作为媒介流动性的另一个面向仍具有媒介研究价值。因为没有固着就没有流动,固着能够搭建场景、凝聚认同,产生吉登斯所说的“本体安全感”(ontological security)。[10]流动的交通媒介依靠着固着的基础设施存在,当流动媒介被废弃,静态设施因为固着性难以移动而成为历史遗迹。以高架桥墩为例,跨学科研究者蒂姆·英戈德提到了线的寻路与组装模式。高架桥与桥墩就类似于后者的“组装”模式,桥墩构成了桥经过的每一个点位,使桥得以发挥运输功能。桥远离地面,承担联接与运输功能,桥墩则不仅立于地表,而且深入地下,对地面形成影响,造成“破坏”。当桥的功能被废弃,桥墩仍然因为强大的固着性难以被移动,于是成为景观遗迹留下痕迹。
在所有的交通基础设施中,铁轨是相当具有代表性,对于静态交通基础设施的探访也是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身体实践与情感实践的重要内容之一。铁轨与桥梁在悬崖峭壁中蜿蜒迂回,不仅在不同的历史年代承担着不同的运输功能,也连接着历史与未来。百年滇越线见证了中国人民从屈辱到抗争再到富强的斗争历史。滇越铁路是中国西南地区第一条铁路,也是为数不多的“米轨”铁路,法国为掠夺云南的矿产资源于1904年开始修建,1910年投入使用。抗战时期日本出动近千架次飞机对滇越铁路进行侦察轰炸,1940年铁路由日本完全控制,1941年起国民党为抗战需要开始破坏拆除该段铁路。1946年铁路回归,新中国成立后铁道部对铁路进行了长达50 余年的修复,2003年后由于昆明建设和长期泥石流灾害,滇越铁路时断时通。目前滇越铁路的大部分站点均已废弃或降为乘降所,部分站点仍承担客货运功能,但车次非常少。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爱旅行的记忆”拍摄的徒步记录滇越铁路系列视频记录下了许多珍贵的铁路遗迹,独具特色的法式建筑、米轨、转车盘、白寨大桥等交通遗迹都具有丰富的历史研究价值。
研究发现,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对交通基础设施具有丰富的情感来源,这些情感包括一见钟情、机械美学、个人经历、文化遗迹等,研究试图为传播学对于理解人与基础设施的情感研究打开新的维度。爱好者们认为交通基础设施作为物质媒介在城市与山区蜿蜒盘旋,穿越峭壁河谷,留下一条条道路、桥梁、站点,它们承担着重要的运输功能,构建着城市历史文化空间。当它们被停用、废弃,仍在空间中保留下历史印记,它们不仅是物质媒介,也是历史文化的空间媒介。
迈克尔·罗兰认为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传统是把物质视为客体,人则是劳动的主体,存在明显的主客体之分。[11]新物质主义的视角,无论是来自哲学的新物质主义,还是来自物向本体论,抑或是来自于拉图尔的ANT 理论,更强调物本身的主体性。[12]在交通基础设施POV爱好者看来,人与媒介是一种互为主体的互动关系,在人的体验中人是主体,在人因为媒介物而连结的时候,媒介物又成了人的精神主体。
袁艳引用德布雷的话说,“表现一种科学特征的是观点,而不是研究对象”,[13]并提到理解传播学近年来出现的“物质转向”的意义不应仅限于研究对象的转变,而是要通过对一度被遮蔽的媒物质面向的发掘为理解人与媒介的关系引入新的视角。本文通过对交通基础设施POV 叙事视频和交通POV爱好者活动的研究,为重新审视交通基础设施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它不仅联接物质也联接文化,它可以成为爱好者群体的具身体验主体和连结同构这一群体的文化内核,参与城市记忆建构,也可以在废弃后演变为历史文化媒介。这种人与媒介物的互动关系也可能正是人们孜孜不倦所追求的“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合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