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莉 尚华
郑执的长篇小说《生吞》以两宗高度相似的案件为线索,讲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下岗潮背景下,一段跨越十年交织着温暖与残酷的青春成长故事,并以“子一代”的视角展现东北国企改制后两代人经受的历史阵痛与其间的人性纠葛,涉及悬疑、青春、时代等元素,可见改编难度很大。随着紫金陈《无证之罪》《坏小孩》等作品的影视化成功改编,悬疑推理小说的改编热度逐渐升高。2022年,由《生吞》改编而成的影视剧《胆小鬼》在网络平台播出,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原著作者郑执亲任编剧,在忠实于小说的基础上进行巧妙改编,实现悬疑与青春元素的融合,在一众悬疑剧中展现出独特的魅力。本文将从人物塑造、叙事手法和主题深化三方面对《生吞》的影视化改编策略进行分析,探讨《胆小鬼》在改编中对原著的继承与超越。
“人物塑造之于叙事艺术而言,其核心地位不言而喻。”[1]阅读小说时,读者可以对文本中的人物形象进行自由的想象和构建,而影视改编时,人物形象则会更加具体化。“只有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才能使剧情生动有趣。”[2]因此改编时要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因此如何对人物进行合理地增改删减是编剧必须考虑的问题。在最大程度保留原著人物特征的前提下,郑执对小说中稍显片面刻板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通过复杂的人物形象深化剧作的人性表达。
成长的少年形象。《生吞》虽以悬疑推理为线索,但其叙事重点在于通过王頔的视角讲述父一代坠落后子一代的青春成长故事。为增强剧情的逻辑性和戏剧张力,编剧将故事的主要角色由初中生变为高中生,缩小了人物之间的年龄差距,通过前后剧烈的性格变化展现出少年残酷的成长过程。
在小说中,秦理的性格变化主要通过王頔和冯国金的描述呈现,缺少对其心路历程的深入刻画。改编后,电视剧中的秦理一角得到了更多的叙述空间:父亲被捕入狱后,秦理饱受校园欺凌之苦,王頔与冯雪娇的支持与陪伴让他格外珍惜彼此的友谊,与转学生黄姝之间纯洁灵魂的相互吸引更让他感到幸福与快乐,随着与王頔友情的逐渐破裂,经历奥赛失利、被关防空洞和受陈主任针对等接二连三的打击后,秦理逐渐变得沉默偏执,私自饲养野猫,公然扰乱教学秩序,最终受诬陷被迫离开学校。编剧对原著中秦理身上的天才设定进行弱化,将善良的少年面对残酷与黑暗时内心的痛苦煎熬作为叙述重点,并通过精心的服化道设置使十年后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秦理与校园时期温柔阳光的大男孩形成鲜明对比,突显人性恶对纯真善良灵魂的残害,使人物更加真实立体。
立体的长辈形象。在小说中,冷酷自私的成人社会和弱小无助的少年群体形成了鲜明的二元对立关系,人物形象较为单薄。改编后,郑执对剧中的长辈形象进行了再塑造,用人性中的暖色消融小说中的阴暗与冷漠,刻画成年人复杂的内心世界。由于影视时长的限制,为保证剧情的紧凑连贯,郑执将主人公小学和初中的两名班主任形象合二为一,塑造了范老师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曾是狱警的范老师,爱惜人才,欣赏王頔和秦理的才华,不断为两人争取比赛机会,还多次制止针对黄姝和秦理的校园暴力,但懦弱温柔的性格又让他在面对权威时退缩摇摆。当功利自私的陈主任为报复个人恩怨决定开除秦理时,受到威胁的范老师为保全个人利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悲剧发生后的十年里,饱受道德良心的谴责,最终举报主任并辞职赎罪。立体的长辈形象,不仅对小说中扁平冷酷的成年人形象进行修正,也为残酷的青春成长故事注入了一丝温情,使观众对人性之复杂进行深入思考。
从小说到影视,艺术形式的转变必将导致叙事方式的变化。“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影视不可能将小说中的所有情节都保留下来,因此,能否成功地对小说的情节进行艺术性的重构从而符合影视剧视听语言的需要是影视改编的关键因素。”[3]在影视改编过程中,郑执对叙事进行了重构,对情节进行了改动,并通过精心的细节设置使剧情呈现更清晰、人物形象更饱满。
叙事的重构。在文学创作时,作者可以自由灵活地进行叙事视角和叙事节奏的转换和设置。在小说中,郑执采取高中生王頔的第一人称视角和警察冯国金的第三人称视角交替叙述,围绕黄姝的死亡之谜进行青春回忆与真相探求,限知视角的使用虽然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但大量碎片化的心理活动描写也导致小说的逻辑不够清晰。影视的叙事视点与叙事节奏需要考虑剧情的连贯性和可看性,增加对观众的吸引力,因此改编时郑执采用第三人称的多线叙事方式,将1999年至2000年王頔、秦理、黄姝和冯雪娇四人的校园生活、2001年的黄姝被害案和2011年的模仿案三线交织进行,通过下方的时间标注、服化道设置和整体画面色彩进行区分,在保留悬疑感的同时使叙事更流畅清晰。
非线性叙事的使用使剧情的悬疑性得以提升,也将原著中的时空感进行了保留,导演通过巧妙的转场地点设置达到实现时空穿梭效果的目的。秦理和王頔奔跑过的菜市场、打雪仗的操场、黄姝的艺校大门、四人一起滑冰的冰场、聚餐的麦当劳等转场地点的今昔对比自然地营造出忧郁哀伤的气氛,给予观众物是人非的凄凉之感,引发观众持续的观看兴趣,正如郑执所言“多线叙事给人带来的回忆感、层次感、对比感和堆叠感,是从《生吞》小说到《胆小鬼》剧本我一直想要保留的气质,这也是对原著读者的一种尊重。”[4]
情节的改动。小说通过文字叙事,作者的思考蕴含在字里行间中,读者可以通过大量时间进行自由联想,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而影视创作由于时长的局限性,需要对情节中的重点与关键部分进行突出,塑造出独特的影视空间,吸引观众的观看兴趣,因此必然会对小说的内容进行扩展与删改。在改编中,郑执重新梳理安排小说中的众多情节,对悬疑、校园、爱情等内容进行增改,使剧情更加流畅清晰,更加突出其中的人性表达。
首先,在悬疑情节方面,郑执扩写了秦大志抢劫案,增加了张旭极端复仇的情节。在小说中,秦理父亲秦大志犯下的抢劫案主要起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但并没有得到详尽的描写;改编后,追捕秦大志成为了前期剧情的主要悬疑点,也为表现秦大志与秦理的父子关系增加了表达空间。张旭复仇情节的设置进一步增加了剧情的悬疑刺激感,与平淡温暖的校园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同样面对挚爱被害的悲剧,秦理坚守心中的正义与道德,潜伏十年寻找能够为哥哥秦天翻案和维护黄姝名誉的录像带,而张旭则选择采取极端手段以恶制恶、以暴制暴。黄姝在二人之间坚定地选择了前者,不仅仅是因为相似的身世遭遇,更是因为他们内心中纯真的爱与善良的相互吸引。由此,郑执进一步讨论了人性善恶相互博弈的主题,给观众留下思考空间。
其次,在校园情节方面,郑执加强了对于王頔、秦理、冯雪娇和黄姝四人友情的讲述。在小说中,四人的友情多通过王頔的主观视角展现。改编后,如若将原著中大篇幅的心理活动通过旁白或独白进行还原,无益对剧情的悬疑感有所损伤,所以郑执选择加入新情节,对四人友情的发展与变化进行详细呈现,增加了诸如秦理花重金给王頔买篮球、球星卡,王頔给秦理剪头发,两人在天台上的秘密基地打球,四人一起滑冰、放烟花,王頔和秦理因误会疏远等情节。新情节的增加不仅展现了四人的性格差异,也使人物的成长和故事的发展更加合理。在拍摄时,导演多次使用长镜头和慢镜头拍摄四人的美好校园生活,使剧情节奏放缓,达到一种抒情化效果,在缓解悬疑惊悚给观众带来的视觉冲击的同时,也使友情破裂后的物是人非更让人感到唏嘘。
最后,郑执还增加了故事中的爱情情节,小说中缺失的黄姝和秦理两人爱情从发生到发展的全过程在剧中得到了清晰的展现。相似的家庭境遇使二人互相吸引,秦理多次保护黄姝不受张旭骚扰,黄姝给秦理织围巾,两人在砖头房互表情愫等新增情节,配以温暖的画面色调与柔和的音乐,表达出两者之间纯情的青春萌动与暧昧情愫,既使人物性格更鲜活立体,又让观众感动于两人互相珍惜的纯洁感情。秦理与黄姝不仅在艰难时期互相依靠,也是彼此生活的希望与努力的动力,由此使得两人的牺牲与付出更加符合情感逻辑,表现出人性的温暖与善良。
细节的饱满。在文学创作中作者往往通过丰富的细节表达隐含的思考,而影视创作通过声音、构图、光影等多种方式使故事具象化,还原小说中的场景与环境,增加真实感,在有限的时间内向观众传达出创作团队对故事的更多理解。《胆小鬼》中的诸多细节设置不仅使观众沉浸在剧情的发展之中,也引发观众在观看后的进一步想象与思考,使故事余韵悠长。
首先,在场景的设置上。原著《生吞》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的沈阳,书中出现了种种极具年代性与地域性的元素,诸如大北监狱、鬼楼、荷兰村、艳粉街、和平一小、避风塘等。改编后,《胆小鬼》的美术设计保留并增加了当时东北的时代特色元素,尽可能还原小说中人物的生活空间。制作团队在沈阳和鞍山选取荷兰村、大西菜行、鞍钢工厂、鞍山市第十三中学等地点进行拍摄,并在实景中搭建公园、地窝子、砖头房等场景,还在摄影棚中打造出主人公当时居住的四十平米职工宿舍,对小说环境进行还原,增加画面的真实感。为表现故事中的时空变化,美术团队对不同时间的同一场景做了陈设的改动,剧中使用道具,诸如书籍、大头贴、第五代钞票、球星卡、自行车、玻璃纸拉花、麻酱雪糕、汽车等都做到了对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十年间细节的真实再现。剧中还加入了大量的东北方言,在众多东北籍演员的精彩演绎下凸显出浓郁的地域色彩。美术设置和声音方言的时代感与真实性极具感染力,使观众仿佛置身于新世纪初的东北社会,与剧中人物一起共同经历青春成长与身世波澜。
其次,在意象的设置上。剧中多次出现秦理家楼下公园中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牵手玩耍的雕像,其状态起到暗示秦理四人友情发展的作用。最初雕像笼罩在明媚的阳光之下,暗示四人美好的友情,随着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种种事件,雕像逐渐被夕阳笼罩,被雪覆盖直至垮塌,代表了四人友谊的破裂与黄姝走向死亡的命运。剧中还出现了工厂门口的工人雕像和学校里的学生雕像等意象,雕像被雪覆盖同样暗示着危机的发生,分别代表秦大志抢劫案和秦理受校园欺凌乃至被诬陷开除的悲剧。雕塑意象的使用在增加悬疑感的同时,也将人物的命运进行具象化地暗示,雕像的毁坏与青春的流逝相互呼应,引发观众的思索与怜惜。
主题思想是一部作品的关键所在。在原著中,郑执一方面通过秦理、黄姝的悲剧命运展现了人性善与恶的对抗,另一方面通过王頔、冯国金等人在调查案件期间内心的折磨与愧疚进行成人反思。“由小说到电视剧,既是文本的再生产,又是意义的再生产。”[5]在《胆小鬼》中,制作团队通过视听手段对原作中人性的善恶博弈和成人的忏悔反思进行深刻表达,引发观众对人性问题的探求和现实层面的思考。
人性的善恶博弈。人性的善恶博弈首先突出表现在王頔的身上,作为秦理最好的朋友,在升学的压力与陈主任的威胁下,王頔在坚守自我和诬陷好友之间不断摇摆,此时导演使用黑暗旋转的楼道画面暗示其善恶冲突、压抑纠结的内心世界。最后,编剧通过秦理、黄姝、王頔和冯雪娇一起从防空洞走出的幻像,表明懦弱与自私的人性恶最终被勇敢善良的人性善感化,暗示生的勇气与希望。由于全剧的色调比较沉重压抑,这种温情的改动在深化主题的同时,能够缓解观众悲伤的情绪,满足其期待视野。
成人的忏悔反思。郑执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他写《生吞》这个故事想讲的是成年人的反思。在剧中,制作团队通过新增的幻觉元素来表现人物内心愧疚压抑的持续状态。在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的过程中,背叛好友的王頔和案件负责人冯国金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与折磨,出现了与旧时故人相见的幻觉。幻觉元素的使用不仅表现出人物因忏悔而痛苦的精神状态与内心中的人性撕扯,还进一步增强了剧作的悬疑感,深入表现了成人的忏悔与反思,满足观众追求真善美的情感需求。
总之,“将《生吞》放置在整个‘80 后’的青春写作中,可以窥到其对固有青春范式的有力颠覆,在一众以‘青春’为题的类型文学中展现出了别样姿态。”[6]改编后,《胆小鬼》弥补了原著中逻辑失衡等问题,在追求快节奏、重悬疑的一众推理悬疑剧中讲述了不一样的青春故事。虽然《胆小鬼》的叙事节奏和平台播放规则存在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观众的观看体的,但在人物塑造、叙事情节、细节设置等方面的再创造和对原著主题意蕴的深入表达是可圈可点的。在当今悬疑推理小说的改编热潮下,从小说《生吞》的影视化改编是一次探索性的尝试,为之后的小说影视化改编提供了新思路与新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