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翔宇
何谓中国儿童文学的“远传统”?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弄清楚“远”到底是作为一个时间概念还是一个性质概念。如果是一个时间概念,那么只需从中国儿童文学发生的源头往回追溯,返归至中国文学的古代时段,找寻催生中国儿童文学现代发生的思想和精神资源。如果是一个性质概念,那么这种“远”主要体现在各自质的规定性及文化之“隔”上。不管哪一种视角,要充分汲取“远传统”的资源都需要跨越这一距离,开展古今演变与跨文化的对话,冀望从区隔中搭建文化交流的通道。总而言之,时空层面的转换及文化性质上的融通,为理解中国儿童文学的“远传统”延拓了中外与古今的结构关系。
尽管这里的“远”包含了传统文化与域外文化两重视野,但从传统本身的赓续来看,所谓“远”或“近”主要以同质性的内部文化作为论说的基石,不同质的各种传统本身就无所谓远与近。只不过,在传统内来讨论远近亲疏时,也离不开传统间的参照、作用及影响。基于此,中国儿童文学“远传统”就界定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内”,是一种内源性的视角。“内源”是相对于“外源”来说的,是一种内部的因素,落实于中国文学发展的谱系中即体现为表征中国性、民族性的质素。
这里的“远传统”指向中国古代悠久的文化精神积存,而“远”无非就是其与中国儿童文学现代性之间的区隔。由此看来,在强调中国文学传统内的切近、接纳、遇合的同时,也要非常注意其发生发展过程中质疑、对抗与反叛的另一面。传统的动态性及这一历史化情境下的紧张关系,形构了中国文学现代演进的样态。在百年中国的转型过程中,对中国文学自身问题的逼近,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自我内部的问题,应该在世界的范围内来考察。而这种视域的延拓比照,不是外在力量强加上的,而是中国人从“天下中心”向“世界之一”转换中深切地体悟出来的。即便是论说“传统内”的议题,也要将内外语境及相互关系作为前设背景,而不至于窄化和固化其丰富之意涵。
在古人的思维意识中,我们很难找到“儿童”作为“完全生命”的论述,儿童依附于成人社会的话语体系内,没有地位,也没有声音。在以成人为本位的家长制中,儿童只是“缩小的成人”,其身心都被成人的主导话语扭曲了。由于看不到儿童之为儿童的主体价值,成人不会专门创作一种文学类型供儿童阅读,儿童文学就不可能产生。成人这种弱化、遮蔽儿童主体性的儿童观,阻滞了儿童文学在中国古代的创生。有缺憾的儿童观“扼杀”了儿童文学的发生,而没有儿童文学的古代社会又进一步加剧了儿童观的落后。
没有古代形态,并不意味着找不到传统的根脉,或否弃前传统的价值。中国儿童文学自“五四”始才真正创生,这也不意味着它是缺失本体基石的空中楼阁。对儿童文学到底是“古已有之”还是“现代生成”的讨论,其意义不在于时间节点而在于性质的定位。在儿童文学领域讨论“古已有之”的问题,表面上讨论的是一种文学传统的源头,但实质上却是对其性质的界说。不认同儿童文学古已有之的研究者,其理论逻辑是中国古代没有“儿童文学”概念、观念,因而难有儿童文学的实际形态。而承认“古已有之”的研究者则从中国古代文化中作知识考古,他们发现中国古代孕育了儿歌、童谣、民间故事等口承文体,并找出了相关文本予以例证。但实际上我们也不能忽视的另一个事实是:任何一种新传统都不可能产生于完全断裂的文化土壤中。因而要想在中国儿童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中找到关联点是非常容易的。问题是,中国古代民间的口头文学“述”大于“作”,多是一种“耳治”文学,难以与“目治”的儿童文学类同。换言之,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古代儿童文学的话,那也是后人以一种“后见之明”的思维来拣选中国传统资源,这种挖掘与整理遵循的是“史家的逻辑”而非“历史事件的逻辑”,从而反过来也说明了中国古代不存在专门、自觉的儿童文学的观点。
无论是从“儿童”还是“文学”着眼,儿童文学都拥有区别于其他文学门类的术语、概念和范畴,其现象和思潮都具有同一性和整体性。这样说来,中国儿童文学的传统存在于连续或断裂的现象之中,将研究的视角聚焦古远的历史是有效的。抛开上述论争的理论迷雾,单从古代遗留下的物质、文化、思想、精神资源中去考察,中国儿童文学的古今对话具备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传统内的转换不是简单的语言形式变革,而是内蕴着思想、文化、价值的革新。而推动这种转换必须遵循现代性的标尺,逐渐形成更加适合表现现代人思想情感的文学形式与规范,一起更好地服务于儿童的精神成长。
毋庸讳言,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离不开新文学的引领与话语支援。换言之,没有新文学对于古代文学传统的批评就不可能有儿童文学的创生。新文学最大的功绩是人的发现,当儿童的发现归并于这一现代传统时,就预示着儿童文学融入了新文学的体系中。因而,中国儿童文学的“近传统”就是新文学所开创的现代传统。从“儿童的发现”到“儿童文学的发现”体现了一体化的逻辑,没有“儿童”的出场,就不可能有“儿童文学”的发生。
立于新文学传统来考察,就会发现这里的“近传统”之所以“近”,主要在于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的同源性与同质性。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有别,新文学传统之“新”表现为思想、语言及人之新上。“人的文学”替代了“非人的文学”,确立了中国新文学思想的锚点。从古代文学传统中独立出来的“百年新文学”,其意义究竟何在?这其中,“现代”的价值非常关键,是现代之质地刷新了中国文学的传统,赋予了其新的内涵。传统中国与百年中国的质的差异性,推衍出百年新文学与古代文学的质的差异性。
反传统与学习西方具有整一性,两者互为表里、双向发力。即反传统需要西方现代思想的支援,西方资源的引入有助于反传统的推进,促发传统的创造性转换,而转换文化传统又进一步推动学习西方为我所用的诉求。于是,世界性与民族性都介入了中国文化的传统转换之中,两者缺一不可,互为他者。受惠于新文学开创的人文传统,中国儿童文学不断被纳入新文学和世界儿童文学范畴。概言之,从“人的文学”到“儿童文学”体现了启蒙知识分子基于“人学”系统的推演,从而将“人”的内涵扩充至成人与儿童“完全生命”的畛域,由此铸就了儿童文学与现代文学“一体化”的精神基础。
西方现代思想要想凝聚为中国新文学的资源,必须要经过一次中国本土化、民族化改造的过程。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换一样,没有现成的资源可供直接吸纳,择取、过滤、改造必不可少。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拥有中外两种资源,两者一远一近,构成了一种综合性的力量。向外扩展世界性的视角,向内汲取民族性的精华,是新文学与儿童文学学人的共识。译介域外资源、整理传统资源、创作本土文学作品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三种发展进路,这与现代文学别无二致。相对于现代文学接受西方资源,中国儿童文学接受域外资源的范围、数量、层次都相对窄化,主要集中于“儿童”或“儿童文学”相关的领域内。
中国儿童文学脱胎于新文学,自然接续了这种表述现代人思想与观念的文学传统。这种“近传统”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现代品格、精神气度的生成起到了奠基作用。“近传统”的择取有助于为“远传统”创造性转化提供现代标尺,保障其现代性的方向。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化进程所获取的动力源自新文学传统,现代话语深层次地塑造了中国儿童文学的精神品格,围绕着“儿童”而展开的儿童文学实践与现代文学的新人想象有着共同的旨趣。“作为成人的新人”与“作为儿童的新人”有效联结,获取了在“全人”的视域下观照文学“为人生”的新传统,从而扩充了百年新文学的深层结构及现代意涵。
传统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它不可能瞬间生成,需要在历史运动中不断沉积,形成相对恒定的范式,并在现实生活中起到规范性的作用。落实于中国儿童文学领域,它存在于百年中国动态语境之中,成为表述人们现代儿童观推动儿童身心发展的思维和审美方式。从时间层面看,中国儿童文学是具备开创传统的基本条件的。但对于传统的要义而言,时间长短显然不是问题的根本,更为关键的是文学传统要沉积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范型,进入文学的知识化生产过程中,并参与当前的文化建构。
中国儿童文学受现代文学传统的引领,但儿童文学不是现代文学的副本。这决定了中国儿童文学在接续新文学传统的同时也要开创自己的传统。就中国儿童文学开创的范型而言,其建构范型的动因在于文化危机,在区隔旧的文学传统时积蓄着更新的力量,表现为一种新体文学。这其中,思想、语言与人是最为关键的三个向度。无论是哪一种范型,其建构都需要在动态历史语境中阐释、建构,并最终能成为可因袭的传统。
首先来看思想范型。中国儿童文学发生的思想资源主要是关于“儿童”的现代资源,其开创的也是关于儿童现代化的思想范型。儿童本位论树立了儿童的主体地位,从而潜在地推动了儿童文学的现代发生。这种思想资源是从外而内的,在新文学思潮的引领下归并于思想启蒙的立人工程中。儿童本位论的提出拉升了儿童文学的思想性,从而驱动了儿童文学现代化的进程。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当这种思想资源被推至极致时,也背离了其思想的本义。新文化人在试图界说儿童文学时援引了西方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不过,他们有意绕开对儿童文学的描述性阐释逻辑,采用了“类同”与“界分”的方法。儿童与原人类同,于是复演出儿童文学与原人文学的类同性。同理,原人与成人殊异,于是就推导出原人文学与成人文学的绝对分殊。经过这种类同与界分的复演,他们不仅确认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差异,也最终确立了儿童文学的概念本身。思想资源是外在的,但建立起来的传统却是当下的、内在的。这一思想资源从其发生期开始一直被反复援引,并沉积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规范性力量,甚至在论说儿童文学概念时,常将其论定为儿童本位的文学。但这也成为儿童文学持续“走弱”和深陷自我本质主义泥沼的根本缘由。
其次来看语言传统。从传统建构的角度看,语言是最为直接的资源。与现代文学无异,中国儿童文学所使用的语言是现代汉语。从道器合一的逻辑看,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而且是思想本体。从工具性的角度看,文言与白话没有实质性的差异,但从思想本体上考察,两者却有本质性的区别。这也是文学革命要以语言变革为起点、推手的缘由。不过,中国儿童文学语言传统的确立尽管受新文学语言现代化的影响,但它不是现代文学语言的简化、浅易化。中国儿童文学开创的语言传统不是现代文学语言的微缩版,而是自成系统的现代语言体系,它不是成人作家的“仿作小儿语”,而是基于童年对话后持存着两代人话语协商的语言新形态。
最后来看人学资源。人的归位扩充了文学的主体性,弥合了人学理念对以形象思维著称的文学的正向作用。自此,“如何认识人与文学的关系”成为新文学关切的根本问题。受现代启蒙思想的影响,对于“人”的理解超越了其本质的先验论,主客二分的认识观奠定了科学精神的基础,人类社会与自然的相分离的局面被破除,从而新构了在“宇宙的秩序”上来考察人的新的科学精神。从启蒙入手必然触及“人”的问题,从而确立了在思想革命的新潮中探求人的意义。此后,伴随着社会革命和中国文化变迁,对“人与文学”关系的思考也不断注入新的内涵。百年中国政治主题的切换必然衍生对“人的问题”的不同表达,儿童文学的人学思想也因时而变,而这种变化恰是传统延传的具体表现形态。
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文学拥有共同的新文学传统,并且儿童文学的发展受到现代文学的引领和推动。那么是否可以用现代文学所开创的传统来套用儿童文学传统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原因仍在于两者概念的差异性。两者的同源、同质性并不意味着它们是主与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它们在百年中国动态语境下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行进轨迹。因而,在有意识地统摄两者传统的一体化时,还要启动各自概念的主体性。非此,简单的类同无法廓清其传统建构的出发点、过程及内涵,导致一种传统遮蔽另一种传统的偏误,造成传统的资源浪费。
中国儿童文学与现当代文学共享了百年新文学所开创的人文传统,集结着共有的“为人生”的现代传统,两者丰富的联动扩大了“全人”的生命结构,并行不悖地参与了中国现代化的宏大工程。但是,这种联结并不能以销蚀中国儿童文学的主体性为代价,也不能淹没和遮蔽各自开创的传统的个性。要确立儿童文学传统的主体性,有必要先界定其在新文学格局中的身份。而这种身份探询要以发生学而非本质论的观点为基准,切近百年中国转型的动态语境,在历史与当下对话的情境下去测度中国儿童文学传统生成的价值与局限,从而以更为客观科学的态度审思中国儿童文学的性质与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