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海若
生活悬疑剧《漫长的季节》围绕20 世纪90 年代末期国企改制下岗潮来临前夕东北小城里桦林钢铁厂发生的一起碎尸案,讲述了几个家庭横跨近20 年历史的一系列故事。自开播以来,该剧的豆瓣评分一路逆势上涨,最终以9.4 分的成绩收官,成为近五年来评分最高的国产剧集。完结当日,“《漫长的季节》封神”登上微博热搜。配角人物龚彪的关注度也一路飙升,日平均关注度达24002 人,整体同比值达149%。
作为配角的龚彪没有主角王响生活的跌宕起伏、噩耗连连,不像马队那样固执己见、对真相抱有近乎病态的执念。这个充当调味品和弥合剂的人物,看似没有任何人生悲剧和转折点,却获得了观众的高度共情与认可,其中原因值得探究。
俄狄浦斯情结源于古希腊神话,英勇的国王俄狄浦斯千方百计逃避“弑父娶母”的诅咒,却在无意间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母亲。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指的是一个人童年时对于父母之间性关系的幻想、对同性别父母的敌意或对异性父母的过度依赖。俄狄浦斯情结可能导致个人对于父母、伴侣、竞争对手的情感和行为出现异常。这些情感和行为可能会影响个人与父母以及与其他人的人际关系,甚至可能导致人际关系破裂。荣格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进行了修正,认为俄狄浦斯情结具有“神性”,仅仅是象征。拉康从语言学角度构建了俄狄浦斯情结,认为父亲只是想象中的父亲、象征的父亲,代表着权威和社会规则。
影像语言理论是指从影像的角度理解和分析视听语言的一种理论框架。影像语言理论认为,影像是一种视觉信号,更承载着情感、意义和价值等方面的信息。在影视作品中,影像语言可以通过镜头语言、色彩和光影等元素来表现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并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效果。影像语言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影像不单纯是客观存在的图像和声音,而是经过人类的观察、选择和加工后得到的艺术形式。在影视作品中,影像语言可以通过镜头语言、色彩和光影等方式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心理和行为。
俄狄浦斯情结的核心内容包含“恋母”和“弑父”两大要素,其美学意义不在于人是否征服了神意,而在于人虽然知道命运的不可违抗,但依然奉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反抗,这也是俄狄浦斯悲剧最震撼人心的地方。在《漫长的季节》中,龚彪的俄狄浦斯情结显得更为温柔、神圣,更具禁忌美学色彩。龚彪通过与“替身母亲”的和解、与对过去的自己的告别来呈现一条迷茫但温柔的灵魂探索之路,让人格成长完善,找到真正的自我。龚彪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露出释然的笑容,得到了心灵的“开释”。
镜头语言是指影视作品中的镜头运用和创新,是构成影视语言的基本符号。不同的镜头语言可以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意义和价值等方面的信息。通过特写镜头可以突出人物的面部表情和情感变化,通过运动镜头可以直观展现人物与场景的互动关系。
在《漫长的季节》中,龚彪前半段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是得知丽茹与厂长的关系后在员工大会上打厂长未遂,后被直接宣读下岗。这其实是龚彪的“弑父恋母”抑或是“弑父护母”情结的强烈外化。
这场戏开始是一个中景运动镜头,龚彪跟随镜头入画,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会场门口,又转头向工友得意扬扬地宣布自己即将升任,即将迎娶丽茹。这组镜头展现的是龚彪即将“获取父权”与“顺从父权”的心理,镜头移速缓慢,停留在固定机位的时间较长,通过近景镜头“发烟动作”反复塑造龚彪在普通工友面前“上位者”的得意,与整体员工面临下岗的窘迫心态截然不同。
随后龚彪进入正门,在主席台上布置会场。镜头由室外明亮嘈杂转为室内的幽暗寂静,也在暗示观众有丑事即将被披露。在这个层层递进、气氛逐渐收缩的剧情中,镜头切换的速度加快,机位也从大开大合逐步转变为室内小场景的窥视镜头——龚彪看到丽茹进入会场后台,在厂办主任离开后躲在幕布后一探究竟——丽茹与厂长摊牌并打算一刀两断,丽茹要打掉她与厂长的孩子,与龚彪结婚。这种用幕布进行巧妙视觉引导的竖向构图加剧了逼仄感,使以龚彪为主视角的窥视镜头更具压抑与意外感,更具戏剧冲突性。
这场戏最后一个镜头是厂长劝阻丽茹未遂,然后郁闷走出画外,一动一静的两人内心也产生了迥然变化。厂长在经历情感纠葛后选择走出画外先开会,他选择以“外耗”破除不快;龚彪则静站在原地,凝视着擦肩而过的厂长的背影,机位最终落在了一帘之隔的龚彪脸上——镜头语言在告诉观众,龚彪选择“内耗”,在沉默中爆发,他对传统“父权”范式的憧憬支离破碎,他呼之欲出的俄狄浦斯情结翻江倒海,宛如一头被突然唤醒的野兽正在挣脱锁链。
色彩和光影是影视叙事、表意的一种技法,不仅能表现出人物情感变化和心理活动的起伏,还可以在荧屏上形成强烈的氛围感和节奏感,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效果。色彩指影像中人物、物品和背景的颜色。不同的色彩可以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意义和价值。光影指影像中的光线和阴影。色彩和光影互相关联,相互配合,形成了影片的总基调,是作品主题的艺术表现。
1998 年下岗动员大会中会场内外的光影对比最强烈。会场外的白天带着一层不真实、低饱和度的过分突出的“假白”滤镜,缺乏质感,似乎预示着龚彪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是黄粱一梦。会场内外截然相反,导演刻意使用弱光与散光,深暗色为主的色调,让会场内呈现出一种幽暗阴郁的气氛,给这场大会铺陈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感——宣读下岗名单是决定桦林钢铁厂一批员工命运的大事,在即将丢掉铁饭碗的“生死存亡”关头,再老实的工人也会变成不稳定的暴力因子;会场内的压抑光影似乎预示着面对突如其来的真相的龚彪的温驯状态即将走向失控,他内心的俄狄浦斯情结即将在会场上释放并达到高潮。
而宣读大会前后最强烈两种色彩是龚彪脖子上的“绿围巾”以及反复出现在龚彪身前身后的红色。“绿围巾”代表的是龚彪被堂而皇之的背叛,龚彪上台后身后窗外的诡异红光代表的是他内心“弑父”愤怒心理的外化,他手中的红色水壶上那抹扎眼的高饱和度红色更是龚彪释放内心暴力“弑父”举动的进一步物质外化。
龚彪背后头顶处窗外透出诡异的高饱和洋红色更是展现出龚彪上台给厂长倒水后无法遏制的怒火,这在提醒观众龚彪的俄狄浦斯情结已然呼之欲出。龚彪手中的红色暖水壶既贴合时代背景、故事情节、应用场景与人物塑造,又极大地具象化龚彪内心的愤怒。
龚彪在怒火中烧下狠狠地摔碎了红色暖水壶——既象征着龚彪怒火的燃烧殆尽,又象征着龚彪俄狄浦斯情结的完全展开,对父权的压迫彻底宣告不妥协乃至决裂——即使赌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也决不退缩。龚彪充满表象化的人生高光时刻一闪而过,最终滑向了俄狄浦斯王故事的悲剧结局——本人的自毁与自我放逐。
黄色在色彩学中象征危险、暧昧、色欲、懦弱、荒诞。龚彪在医院偷看黄丽茹的那场戏带着一层朦胧的黄色调。龚彪和黄丽茹行男女之事时也穿着一件黄色的外套。黄丽茹除了名字里带黄字,也经常穿着一条黄色长裙,进入龚彪宿舍前,换上了黄里偏红的衣服,更加放大了内心的欲火。在剧情上正因为龚彪色欲熏心,间接导致后面王阳的悲剧。串起这一系列情节的可视化底色便是黄色。黄色在本剧中出镜颇多,最具代表的就是龚彪的那件永远不洗的黄色Polo 衫,带着一种可笑的张扬感。龚彪家里的房间、出售彩票的市井小巷、云雾缭绕的老虎机赌博厅都蒙着一层略带肮脏和颓废的黄色。龚彪一边玩老虎机一边吃泡面的场景,混杂在空气中的不知是烟雾还是尘埃,都带着一层朦胧污浊的黄色,配合龚彪那件黄色的衣服和粗俗的动作,展现出龚彪市侩、庸俗的一面。
龚彪虽然没有俄狄浦斯那么悲怆的后半生,但也以中国东北本土化的“彪”的范式表现了出来——十八年后,他变成了中年男人的形象:深褐的肤色、 “橘皮”痘痕、酒糟鼻、大肚腩,穿着黄色Polo 衫,夹克敞开,三七分的稀疏头发露出宽宽的脑门,说话总是不着调。导演巧妙地使用黄色将龚彪最接近人性怠惰、贪婪、好色的部分更好地表现了出来。我们也不禁发问:龚彪为何会一蹶不振,变得油腻又市侩?这一切都源于他在精神上“弑父”,杀死了权力文化,从心底对父权进行了否定,成为加缪笔下的“局外人”,从体制的合作者变成了体制的反叛者,更成为东北的俄狄浦斯。
除了上述分析的镜头视角和光影视角,另一体现龚彪俄狄浦斯情结的维度是贯穿全剧的东北味台词。龚彪常常提及内容是“消毒水味儿”。初见丽茹时,龚彪搭讪的第一句话便是“诶,你们车上这消毒水味儿真挺好闻的”,这一癖好背景是“我小时候就爱闻这味儿,我老陪我妈去医院,一闻这味儿贼有安全感。”在这段“东北话”东北式喜剧的表象下,是龚彪俄狄浦斯情结形成的原生家庭因素——幼年丧母,父亲缺席,导致他对母爱过度依恋和对父权缺乏正确的认知。龚彪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幼年丧母的龚彪极度缺乏安全感,潜意识中渴望有一个温暖包容的角色来填补这份感情上的空白。黄丽茹作为接近母亲形象的“替身”成了龚彪一生的痴迷。十八年后,龚彪对药店里的小露说着类似的话——“好闻的消毒水味儿”。由于丽茹不再在医院工作,身上消毒水味褪去,形象酷似黄丽茹又在药店工作的小露又作为母亲的“替身”成为龚彪感情经历中的另一位女主角。
龚彪依旧爱着丽茹,对丽茹在关键时刻做到毫无私心,甚至净身出户。为了凑钱给丽茹开美容院,他把刚买的车卖了,用他那惯常大咧咧的声调安慰着“别哭,别哭啊丽茹,有啥大不了的啊,咱回家啊,丽茹,咱回家。”见到丽茹与合作伙伴关系暧昧,龚彪本想大闹一场,但是看到她久违的笑脸,他扔掉手里的球拍,同意与其离婚,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了她,并且衷心祝她幸福,又把当初重金买来的鸽子放生——解脱的不仅仅是鸽子,更是龚彪多年未解的那份俄狄浦斯情结。
龚彪,一个可笑又可怜、可恨又可爱的人物,他碌碌无为,但一生都在努力生存,在社会中拼命挣扎。他嘴上不留情,内心却软弱无比。有意气风发的青年时光,有看似光明的前途,他的命运却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天天读《梦的解析》的龚彪一直有俄狄浦斯情结。他一生都沉浸在对母性温柔力量的崇拜、对美和解放天性的追求、对禁忌人伦的挑战所产生的快感和宿命无常的哀感中。龚彪出车祸死前终于破除了这份“心魔”,露出了释怀的笑容,他选择和生活和解,选择给丽茹也给自己自由,他放飞了鸽子,在KTV 里面舞动青春,却在宿醉后鼓起勇气继续面对残酷的生活的早晨命丧水中。
龚彪的悲剧,看似没有任何缘由,恰恰是本剧感人至深的原因之一——龚彪触动了观众心中的俄狄浦斯情结。而龚彪的存在更像是失败者们气若游丝的一声呼喊。他艰难生存,但除了向前看,别无他法。有人说导演不该把他“拍死”,但这样的戏剧人生才是“完美”的——死亡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此龚彪的人生才真正完满,真正获得了俄狄浦斯情结的“开释”。龚彪之死也由此也达成了对生活艺术性的升华——呼应了俄狄浦斯王最后死亡的结局。
尽管时代变化,地域迥异,但“龚彪”无处不在,人类的典型情结也无处不在。龚彪的俄狄浦斯情结在西方禁忌意味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些温柔、哀戚、超脱的东方之美。龚彪毕生追求“替身母亲”,最终与“替身母亲”和解、走出情感困境,探索自由灵魂出路的经历,映射出他对女性,尤其是对母亲这一角色的眷恋、依赖与敬仰以及对待俄狄浦斯情结的解决方略,是俄狄浦斯情结投射于中国本土影视作品的具体表现形式。在共情龚彪、感叹命运无常时,观众无形中也走进了《漫长的季节》剧情以及它所展开的生活长卷内,觉察到那道被时光掩埋的内心裂痕,感受到一份浓烈的伤痛与浪漫,这是原型情结产生的秘密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