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须(浙江)
我到过一些城市,在某幢大厦的拐角处迷过路。我也去过一些小镇子,在瘸子开的小店里买过酒。你看,我就是这么活着。
如果抽去时间,并把它们铺到桌上反复播放,它们会慢慢融合,成为一片喧腾的海。而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它们混沌一片,如同地图边界之外的无限空白。
但它们似乎并非未被命名,甚至,它们从远处传来的潮声,同样构建了我不易察觉的另一种存在。无形无质,但又无比真实地存在于每一个瞬间。就像遥远北方晃动着的北冰洋,在一只端起的银质小碗里。
一大片水,一大片不可解。填满更低之处,让一切看上去更为完整。一条堤,秋天锈蚀的荷叶,对岸房子构成的地平线,网纹状水面和蓝白色天空,悬停的平衡。仿佛被一支画笔左右着,不可知的审视,增减的妙处。
如果不是风,它们会变得不可动摇。从一支斜倚在瓶口半绿的莲蓬里,能瞥见荷花红的溃败,蜻蜓仍在挥动的翅膀。
我们在堤上走着,被风吹着,像是它们的余影。
每天早晨,我会驱车经过四到五个路口去上班,然后是一整天。从一个地方跑去另一个地方,再到下一个地方,能看到很多高大的建筑。傍晚,去菜场买点菜,再驱车经过早晨经过的那些路口,回到名字怪异的超级小区。
这是近十年的事情。
更早,这里大都还是农田,如同任何一个业已消亡的古城,总有一阵会显得坚实无比。
看到过一张卫星图片,灯光最亮的地方就是城市,像宝石,白的刺目,红的耀眼。
我正在电脑上打字。我正在电脑上打“我正在伍子塘边跑步”。
我打的时候在想:“那本该是一条黑暗的水面,因为两岸楼群的灯光,因为我在伍子塘边跑步,水面变亮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已经打了很多字了。就像昨晚上我看到的:“水里也有着楼群和灯光,岸的里面,还有一条绿道,还有一个我在伍子塘边跑步。”
现在我停下来,开始想接下来该是什么。但我这么想的时候又在打字了:“有人在打网球,用绳子拴着的网球,打过去又弹回来。”
就像现在我在打的这些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尽头。
岸的里面,跟岸的上面是重叠的吧:“从我一开始踏进这条绿道到我离开这条绿道,水面一直用黑暗展示光的虚幻。极微小的波动,像是光本身的摇晃。”
我知道,我打这些字的时间恰是你阅读它们的时间,也正是昨晚我在伍子塘边的所有时间。而现在,我正在电脑上打字,我正在电脑上打:“我正在伍子塘边跑步。”
如果有这样的时刻——一辆牛车从你身边经过,极慢地。那牛喷着热气,浑身散发着草料的腐臭,看不见车夫,只有鞭子在空中打着响儿。
牛车上装的是什么?你可以凑近了仔细看看:一捆湿漉漉的书本,一袋发了芽的谷物。除了日落,我们总是被这样的事物纠缠着,像是踩进烂泥的湿靴子。
但现在,我要说的是,那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踢着水的牛蹄隐约的回响,在晨雾的拥挤中传递着微弱的空旷。而你可以坐上去,坐到转得并不太圆的轮子上。
我是说。如果有这样的时刻——一辆牛车从你身边经过,极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