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汉(湖北)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反复地搬运自己。
用很细的笔尖、很白的纸张,在办公桌上穿针、走线。上午可能在32楼,下午或许是26楼。
而我最确凿的位置,还是28楼。作为安身立命之地,这个位置是固定的。
头上是天棚,身边书桌上坐着一杯牛奶。我拉花的细节,延长了时间的可能性,留给我足够的想象,展开一切的能指、所指。
热气,把圆滚滚的日子擦亮。我离天空、大气层、银河,很远,甚至离草丛、花园,也不算近。如果蹑行,一步一步,至少也得走下560级楼梯。
不能往东、往西,不能往南、往北。28楼之上、之下,还是楼层。
一层楼撑起一层楼,一层楼压迫一层楼,挤满我的四周。我像一块块砖石,整齐地排列、行走、转动,反复地呈现,反复地消逝。
无论我愿意不愿意,天还是黑了下来。
这样想着,一个下午加上黄昏,我都在仰望天空,或俯视大地、人群。
双脚悬空,整颗心儿就已浮在了半空。
透过高高的龙门架窗口,你可以看到,几幅宽银幕远景特写——
夯实的热风、黄沙、钢筋、水泥,飞跑的手推车,星星做成的晚餐,挖掘的基坑,浇灌的混凝土,已把福利房从城区连向城郊,遮掩大地裸露的空旷。
用人工手法,给荒地打结,缝上纽扣,听到搅拌机轰响劳动的号子,那些锹呀镐的,就伸长了我们劳动的手和脚。
疲乏袭击时,我们就坐在几块红砖上,不再俯视生活底层和一路的簸行,抬头就能相邀脚手架上的日轮和月影,刷新上升的楼盘。
这里,你会再次看到一些近景特写——
山脊太高,荒路太远。我们,删繁就简。
扯上千丈阳光,做外墙;裁剪百尺月色,盖房顶。
骄阳下,我又在无可奈何地流汗。
楼顶下面的城市,也在流汗。人们走进银行、商场、集贸市场,走进装有中央空调的办公楼,出账,进账,也没有一个不流汗的。
汗汁,十分准确地射入尘世的口袋。
升降机“哐次哐次”响着,上升,下降。不断重复的过程,不能说它没有意义。楼盘一日日高大起来,应该说与我的汗水有着紧密的关联。
我看着这座在建的大楼,鼻子、嘴巴、眼睛、眉毛挂着汗水。我伸出手,企图掌控一条春天的来路。
打碎一点什么,又修补一点什么,让天空干净、大地肥沃。
拼拼补补的时候,想不出诗的句子,我只知道,我就是一根钢筋,正在穿越这座城市中汗水沸腾的海洋。
铁水开花,就红。工人也红,像桃花,红在春天里。
我踩着红,把心里的黑逼出来。身体里有跌宕的山水,轻快地滑行。
它们,扶住我单薄的身子。喂养淬火的刚性、透亮的鸣唱,随时,我都能听出体内叽叽喳喳的心情。有十二种清香,正在炉台的四周一一浮动。
热风,不停地吹过火红的年代。我看见红红的铁水在沸腾,然后涨涨、落落,最终被扭曲、变形,被同化、驯服。
我像一块深入炉膛的矿石,提炼锐度和钝性,最终成为一块好钢。而我灼灼的目光,天天舒展炉火的红——
并且向着日升,运行。
秋草混迹秋天的时候,钢铁已那么多。
钢铁,蛰居在车间里,过自己的日子。拨亮灯盏,轧机吐出钢锭,总在探测死而复生的秘密。
像一碗水,消融一滴墨汁。一种坚硬,在飘满粉尘、铁屑和红光的地方,戳破轧制的真相,向钢厂呈现饱满的骨骼。
新的一天重新排列、锐化。那些细碎的铁屑在飞舞。
成型的钢坯,向着迎面驶来的鱼雷车,手舞,足蹈。
它是要把钢铁的春天喊出来。
在语气与停顿之间,我看见嘶鸣的马匹,越驰越远。
炉火咬着炉火,水汽蒸着水汽。
虚拟的黑与白,替代了热风与红浪。没有哪种奔跑,能回到熔炉的温暖。我麋鹿一样逃遁,甚至混淆了黎明和黄昏。
火花,尽收眼底,容纳锈蚀的矿藏。
我身着蓝色的工装,心中落着雪,就像一粒豢养的火种,校正时间的出口,只等吹氧一到,就让矿石找到合适的位置。
我发烧的心律,是飞行的箭镞。滑翔的风里,藏着风、火、雷、电。
风火,雷电,吹热钢铁浮躁的身形,吹出骨头的脆响,并把水舒展成铁,长成它们想要的样子。
嗯,天天向上的那种!
天车横在头顶,晃来荡去。
吊起铁件,就像石头开花。
然后是更多的石头,聚在一起,结成果实,然后裹着阳光,镀亮我们心中的阴影。
一个女工,爬上天车。身姿丰美,臀部的弧线也非常优雅,就像秋天,两瓣熟透了的花叶。那是铁件与钢花的撞击吗。
她纤纤的十指,推动行车运行。
当她脱下工装,穿上婚纱,一定是我前世最美的新娘。
天车下面,舞动铁砧,拿起焊枪。我们的双手深入、浅出。
生动的面庞,在机器中浮现。我们只把那些精良的铁器,当成待嫁的新娘。或者看成,那个正在启动行车的女工。
喧声囔囔,热浪滚滚。
在爆火的声响里,金属的气息滚滚而来。我们的工厂开始发达、兴旺。
铁质的生活,最终也把天车女工,打磨成为一块钢铁。
一块凝重的、柔和的、坚硬的、温暖的、精制的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