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玥(青海)
最近的三十多年,我一直在青藏高原或周边地带游走。
期间曾短暂离开,在黄河边的另外一座城市谋生。母亲临终前对我独自一人在父亲蒙难的地方工作不放心,对兄长说,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地方,不孤单吗。办完母亲的后事,兄长给我讲这些,听完很难过,当年就又调回了西宁——少小离乡,归乡四五年再离开,二次归来,却内心空空,流逝的日子带走了许多。
四十三年前,不到十二岁。正月,大雪没膝,我坐在高木轮马车上,离开了故乡。山坳鞭炮的硝烟味儿还浓,父亲和母亲在雪地里吃力地走着。回头看看沟脑,家已不见。
流离是大多数被迫选择的生活。父亲摘去荆冠,恢复工作不久,拖儿带女去他曾经遭受不堪的边地。
他说,我还活着,要把你们安置好。
火车一直向西,走了两天一夜,在清冷的早晨,把一家人放在了荒漠中的一小片绿洲。那个地方在嘉峪关外,靠近西域。印象中长年大风,飞沙走石。秋天一过,荒天野地,满目苍凉。
安身之所,在一段古城墙残垣后面。四五平米的小院,两间砖房,住着一家七口人。我从院子里一抬头,能看见墙头的积雪和墙外几棵钻天白杨。若是夏夜,头顶星星繁茂,像一串串葡萄,伸手可摘。这些景象,和在老屋二层楼顶看到的一样。
而老家远在高原,只能思念,不能亲近。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寻找家园的人。梦里家山,故园炊烟,几声乡谣,世上从此多了个活牵连。我相信,每个灵魂,都在不停地追寻归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寻觅家园,渴望自由,更痛苦的灵魂。
日子一天天在戈壁流走,孤零随风袭来。身在荒僻,日月窘忧,心里向往着别处。
奔波五六年,父亲终于回归故里。再五六年,我也从西边塞下回来。几年后,父母相继离世。心里抹不掉失去双亲的伤痛,茫然十年,才逐渐平复。心再痛,也没有任何办法,不能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再活一次。
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宁愿舍弃。
一代人的精神悲伤,会延续多年。我独自行走,奢求能够遗忘。但是徒然。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以至于内心踟蹰,对意义索然。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很多东西,有时候好像是一粒粒闪光的沙子,一阵风就吹掉了。
如此,人在路上,心往满意。家园不再是单一指向。
一旦上路,停下来困难。往前,既是每个人的前定,也是自然驱使。经常梦见自己在路上,路很长,走不到尽头。
人活一辈子,欲望颇多,所以很难安稳。相对于利益谋取,心灵的需求更加长久和重要。活得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身处红尘,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父母在世时,教会了我怎样生活。青海以其雄莽、辽阔和孤独,喂养着我的心灵。三十多年,我在西宁这座青藏高原的旱地码头,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期颐和茫然共生,如此日复一日。我常常在假日去看穿过西宁城的一条河流——湟水,这条黄河上游的知名支流,好多年前还有筏子来往,不过百年,已经羸弱,筏子客的号子也随往日的波涛消散。
逝者如斯。
每至深夜,我在离湟水不远的一间房子里,断断续续写下一些文字,这是我对青海的感恩与还愿——多少年,我领受着高原的关爱,现在,也请你接受我的文字谦卑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