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

2023-12-09 09:29张树超
大理文化 2023年12期
关键词:狮子山棚子羊皮

●张树超

1

光保趴在地上,双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狮子山。他认识这座山的时间还不长,准确地说,只有三天。

太阳开始落山了。巨大的阴影跃过茅草屋,淹没山脚的菜园,然后是一排柳树和一条小河,接着,爬到了狮子山的山腰上。对面山上的云南松变成了两种颜色,山腰下是暗绿色,而山腰以上的松树,松针里像裹了火焰一样,那是夕阳的杰作。光保看到一些人影,他们从灰白的、时隐时现的山路上钻出来,偷偷摸摸地靠近山脚,来到那个被当地人称作狮子山包的小山包上,藏在高大的松树背后。

枪声响了起来。光保在心里嘀咕,那些土匪还是不死心呀。来吧,老子让你们有来无回!光保没有立即组织战士们阻击,他知道,土匪只是试探,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光保18 岁参军,仗打了19 年,和日本人打过,和国民党打过,和两广的土匪打过,从黄河到长江,从江南到云南。光保记不清自己到底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敌,他只记得自己立了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二次,三等功一次。他想,等仗打完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要把军功章拿给儿子看,他要大声地告诉儿子:你老子不是孬种!那时候,儿子会用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嘿嘿地笑起来。上次,媳妇在信里说,儿子已经五岁多了,淘气得很,满村子跑来跑去打仗玩。这一点像老子,老子就爱打仗!他很想亲眼看看,儿子是不是像他一样,头上也有两个旋?他一直在打仗,很少有机会回家,儿子出生后,他还没回过家呢。有点对不住娃他娘,他自言自语地说。

几个月前,两广的土匪剿灭了,部队开始休整。眼看着仗就要打完了,战士们仿佛看到幸福的日子向他们招手,说不定过几天,都可以回老家了,看老父老母,和妻儿团聚,那该有多好。战士们不敢想象这样的好日子,不敢相信这样的日子就要来临,但在连队里,空闲的时候,到处弥漫的欢声笑语中却多了不少乡情乡味。有的战士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家书,把揉得皱巴巴的信纸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读,不识半个字的战士,早就把那封家书背得滚瓜烂熟。

前段时间,云南宣布全境和平解放。但好景不长,几天之内,云南多地的土匪爆发了武装叛乱。休整提前结束,部队再次开拔,不久就打到了滇西。三天前,光保所在的连队攻进了这个被土匪霸占的山村。土匪被击溃了,分散逃逸。土匪们不甘心失败,妄图夺回他们的“根据地”。现在,是他们组织的第三次进攻。光保在简易掩体背后,看到一群土匪边走边开枪,其中几个已经溜到山脚,鬼鬼祟祟地准备过河了。

“准备战斗!”光保把枪架在壕沟上,瞄准一个穿着羊皮褂的土匪。战士们早就迫不及待了,三十多杆枪从壕沟上伸出来,对准那些准备过河的土匪。羊皮褂很狡猾,总是藏在障碍物后面,不停地比着手势,让其他匪徒前进。“打!”光保喊了一声,手指扣动了扳机,子弹出了膛,向着羊皮褂飞了过去。羊皮褂愣住了,左边的耳朵像被火烫了一下,举起手捂住,然后朝一个土堆后面冲去,躲在后面,不动了。三十多杆枪一起开火,马上就有几个土匪倒了下去,其余的躲在土堆或大石头后面,伸出枪管开上一枪,又缩回去。光保移动枪口,寻找目标,撂倒了三四个土匪。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阵,土匪丢下十多具尸体,在羊皮褂的带领下,退回山林中去了。几个战士爬出壕沟,问光保:“排长,追不追?”

夕阳的余晖从山顶移到天空,霞光把战士们的脸映得通红,几阵风后,晚霞变成了乌云。河边的一堆枯草还在燃烧,几条微弱的火舌在灰烬中挣扎。火舌跳动了几下,被看不见的手按熄了。一种被稀释过的黑从村子里漫了过来。更浓的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鸡不出声了,狗也不叫了,村庄安静下来。光保看着黑黢黢的山,眉头动了动,说:“不追了,等明天再说。”

留下两个战士警戒后,光保带着其余的战士回营地。

2

“大军同志!大军同志!”刚回到营地,光保就听到了一阵呼喊声。

光保走出大门,看见围墙边的大路上,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走得近了,才看清说话的是前面四十多岁的汉子,脸寡瘦寡瘦的,眼睛显得有点大。女人穿着蓝布褂,头上裹着黑布头巾。“老乡,您有什么事?”光保微笑着问男人。

“也没什么要紧事,”男人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听说你们在打土匪,我是来看看你们的。那些该死的土匪,仗着手里有枪,就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前几天,我到隔壁村借牛,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土匪,他们二话不说,把我借来的牛给打死了。我跟他们讲理,他们就对着我屁股开了一枪,您瞧,伤口在这呢!还好,只是破了皮,没伤着筋骨。您说,大军同志,这还有王法吗?他们中的一个,还是我的亲老表呢,我舅舅家的儿子!这算球的老表,他认我作亲戚,我还不耐烦认他呢。大军同志,您们要帮我报仇啊,遇着土匪就狠狠地打,打死这些龟儿子!”

男人有些激动,语速快,不过,光保还是听懂了事情的经过。那件事他听说过,不过没见过主角,想不到今天跑到营地来了。两天前,在他和战友们发起冲锋之后,守着村子的土匪就跑了。他们排着队进入村子,穿过一株大椿树。那是株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椿树,树冠巨大,树根旁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老人们好奇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一个叼着烟斗的老人问:“大军兄弟,你们从哪里来?”光保笑着回答:“老乡,我们是共产党,是毛主席的部队,来打土匪的。”那时候,他就觉得村里的方言容易听懂,和江南一些地方差不多。后来,连长召集村里的人开会,还是那个叼着烟斗的老人,给他们介绍村里的情况。这是一个铜矿小镇,以前盛产铜矿,明清时期,来自江苏、江西、陕西、湖南、四川等地的外省人涌入这里开采铜矿,后来,铜矿厂撤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留了下来。已经好几代了,老人说,他们张家就来自南京应天府柳树湾。这个村子以前属于顺宁,后来又归大理,再后来,有一伙人从县上下来,说要成立一龙县,现在呢,你们一来,他们就跑掉了,我们也搞不懂是咋回事。

连长给来参加会议的群众讲解全国形势,说跑掉的那些人是土匪,他们欺压老百姓,和人民政权作对,他们要闹独立,我们要坚决反对他们,发现他们的踪迹要赶紧和我们汇报。也就是在那个会议上,光保才认识了村前的狮子山,村后的弥勒山,左边的象山,还有四季坡、六房坡、龙潭沟、大水井、大菜园、杨柳树等山名和地名。这些名字让光保想起了山西老家,在老家,人们也是这样,根据形状或者某个特征来命名山水。当年,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光保就把家乡的山山水水装在了心里。带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他打了无数个胜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喂,你过来点嘛!老躲在后边搞什么!”男人对畏畏缩缩落在后面的女人吼道。然后又转过身,笑着对光保说:“我叫媳妇煮了几个鸡蛋,送给你们来,吃了有力气,好打土匪。”后边的女人紧走几步,来到男人后边,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男人从女人手里一把抓住提箩,递给光保。几十个鸡蛋安静地躺在提箩里,又白又大。

光保说:“老乡,我们有规定,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男人急红了脸:“这是我自愿的,谁规定的,您让他来找我!”说着把提箩塞给光保,转过身快速地走了,那腿似乎也不怎么瘸了。

3

接到通知,要光保立即到连部开会。

村子中间是赶集的街道,四条笔直的街道围成一个口字,四个角都有路通往外边。口字里面有几家农户,更多的农户在外面。多数农户的房子就根据四方街来布局,一些农户在临街的一面设了柜台,街天的时候,开了门就可以做生意。光保带着三排驻扎在四方街东边。才进村的时候,光保就看中了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和狮子山隔河相望。出门不远就是弹石铺成的街道。左拐,沿着街道向南,接着向西,到口字西南,从两户人家中间和一棵柿子树下穿过,再向北走几步,一抬头就看到一道斜坡,斜坡后面是高大的院墙和两扇大木门,连部就驻在那里。

连部借住在饶家大院里。堂屋正中挂着一幅简易地图,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坐在大长凳上。连长说:“目前,土匪的主力已经被我们打垮了,但还有小部分土匪四处袭扰村寨,前几天,还有一股土匪袭击了隔壁村子,杀害了我们的战友和工作人员。”指导员接着说:“上级命令我们,要立即组织力量,分别进行追剿,尽快肃清残余土匪,维护好地方秩序。”

“在昨天的战斗中,”连长踱到简易地形图前,手指在那些标着记号的山头上移动,“土匪同时从西边弥勒山、北边象山和东边的狮子山三个方向攻来,都被我们打退了,被我们打疼了。他们暂时不敢来了,但会像膏药一样,随时粘着我们,现在,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一鼓作气,坚决肃清匪患。下面我分一下任务,一排负责弥勒山方向,二排负责象山方向,光保,你们三排的担子要重一些,负责狮子山方向。各排要在三天之内,把各自范围内的土匪清剿完毕!”

指导员的目光逐一从排长们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光保脸上。指导员叮嘱光保:“根据相关情报,现在残存的土匪主要以羊皮褂为首,他们盘踞在狮子山深处,有十多个人,十多条枪,经常袭击周围村庄。羊皮褂此人曾在国民党部队待过几年,十分狡猾,你们三排要特别注意此人。”

“谢谢指导员关心,三排保证完成任务!”光保站直身体,向指导员敬了一个军礼。

4

从连部回来,又有人来找光保了。

来人头戴瓜皮帽,嘴上叼着烟斗,烟斗上坠着细链,下面晃荡着一寸多长的小铜人,是那个姓张的老头。张老头说,早上,他上狮子山找菌子,看到树林中冒火烟,偷偷地走过去,看到一个棚子,周围大约十多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他吓了一跳,不敢多看,赶紧离开了。回家一想,自己遇到的那些人可能是土匪,就来报告了。张老头指着对面的狮子山,把棚子旁边的山形地貌给光保描述了一番。

张老头的信息很重要。光保带着几个战士,准备上狮子山。山脚是几块巨大的石头,刀削斧劈一般,山路就从陡峭的石壁上开始。爬到大石头顶上,松树开始密起来,一条山路蜿蜒着伸向狮子山包,通往狮子庞大的身躯。一个老农背对大路坐着,披着蓑衣,戴着草帽,一股呛人的草烟味从草帽下飘过来。看样子,是一个准备上山干活的老乡。

小毛上前去问路。小毛是光保的山西老乡,刚满19岁,他几个月前才参的军,参军不久就跟着部队来到了滇西。“老乡!”小毛边走边喊。那个老农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情况有些不对,光保警觉起来,急忙提醒小毛:“退回来,快隐蔽!”但来不及了,一声枪响,小毛前进着的身子僵住了,然后慢慢地倒下来。几发子弹射向老农,装扮成老农的土匪倒下了。“小毛!”光保搂住小毛,想用手按住伤口。血不断地从小毛胸口涌出来,印红了衣服,印红了衣兜上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识。小毛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排长,回家……帮我……看妈妈……”

“小毛——”光保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颗泪珠从黝黑的脸上滚下,落在小毛身上。战友们围着小毛,脱下帽子,静静地站立着。

5

山路在树林中若隐若现,从狮子山包一直通向山顶。光保在树林中穿梭着,搜寻着,他发现,山路并没有直达山顶,往上爬了四百多米之后,山路开始转弯。被崎岖的山路牵引着,光保他们经过一个洼子,一片玉米地,一个小山头,然后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再然后,又是洼子和小山头。穿过一片树林,光保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说笑声。光保和战友们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这是一个洼子,看地形,很像张老头描述的筲箕洼。半坡上坐着几个人,身后是一人多高的棚子。光保又看到了羊皮褂,他耳朵上包着白布,半躺在离棚子最近的地方。光保向战友们比了个手势,战友们散开成扇形,悄悄地向棚子围去。“有人!”一个土匪喊了一声,顿时,土匪们乱作一团,有人拔腿就跑,有人躺倒射击。听到动静,羊皮褂一骨碌爬起来,冲进棚子,伸出手在棚顶里抓东西。光保对着羊皮褂开了一枪。羊皮褂把藏在棚顶的东西掏出来了,是一把手枪,他摇摇晃晃地举起枪。光保扣动扳机,又开了一枪。这一次击中羊皮褂的胸口。羊皮褂先是坐了下来,摇摇头,然后躺到地上,脚蹬了几下,没动静了。

战友们抓住时机,纷纷向土匪开火。半个钟头不到,就结束了战斗。这一次战斗,共击毙了包括匪首羊皮褂在内的匪徒十六人,缴获手枪一把,步枪十五杆。光保发现,棚子后面有个新撕裂的口子,一些草叶散落在附近。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匪首被击毙,光保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要完成任务了。

光保站在棚子背后。枪声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光保感觉背部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他往前走了两步,停住了。有人大喊了一声“排长!”有人拉动枪栓,接着是啪啪的枪声。

6

他感觉自己很累,像那次在长江上一样。

那次,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在炮弹掀起的波涛中使劲划桨,小船靠岸时,他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江水。他的嗓子干得就要冒烟,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虚脱了。不过,那时,他知道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他随时都被一种伟大的力量感召着,鼓动着,前进着,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勇士。丢下船桨后,他立刻举着步枪往前面冲,在振奋人心的军号声中,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子弹在身边呼啸,到处都是枪声、炮声、喊杀声,到处都有燃烧的火焰和爆炸掀起的泥土。不断有战友倒下去,有的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有的倒下去了,不再起来。在冲锋的路上,只要看见戴着头盔的敌人,他就来上一枪。后来,冲到了城墙下。他看到一些战友爬上了城墙,一面旗帜被人丢了下来。有人在城头上挥舞着红色的旗帜,城墙内外,数不清的人在使劲欢呼。就在那一次战斗中,他立下了一等功。

现在,他感觉自己比那一次还要累。他靠在棚子前。按照以往的经验,他这样靠着的时候,力气就会慢慢回来,不用多长时间,他就可以生龙活虎般地跃起来,投入另一场战斗。他命令自己站起来,但腿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的命令失去了作用。“排长!”耳旁有人在喊。他蠕动着嘴,应了一声,可是没有声音。他能听到别人的声音,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消失了。看来,这一次遇到大麻烦了。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累。他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抓着他,把他的力气从身体里面挤出来,身上那些曾经永远用不完的力气,正在离开他,融化在周围的空气中。周围的温度在降低,身体在往下坠,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睡下去好像也不错,他想。不行!另一个念头冒出来,还有一个土匪逃跑了,战斗还没有结束。站起来呀!他在心里喊,站起来继续战斗!

他使劲撑开了眼皮。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围在他身边。“排长,”有人在他耳边说,“土匪全部剿灭了!”好!他高兴起来,土匪剿灭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也可以回家了。他把装在心里的那些山山水水都放了回去,他看到五岁的儿子向他跑来,头上果然有两个旋。儿子后面,是媳妇含嗔带怨的目光,再后面,是母亲那充满怜惜的目光……母亲的目光模糊了,慢慢合拢,变成一轮正在西沉的太阳。

“排长!”是谁在哭着喊他呢?“不要哭!”他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夕阳把最后一缕光芒留在他脸上,然后沉下去了。

无边的暮色围了上来,黑暗又一次吞没了大地。不过,他知道,等到明天,太阳从狮子山上升起来,他们战斗过的小山村,将会迎来真正的光明。

7

太阳从狮子山上升起来,一只透明而又温柔的手,从滇西的大地上缓缓拂过。山更绿了,水更清了,村庄里的白色墙壁,灰色屋顶,还有齐整的街道,似乎更加精神了。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正在修筑高速公路,一些圆柱形的桥墩正从地上冒出来。阳光落在村口的纪念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像镀上了一层亮光。纪念碑前靠着一个花圈,花圈的对联上写着:念往昔风雨如晦叹群英叱咤冲霄汉;看今朝乡村振兴喜后继有人定乾坤。花圈的两旁分别摆放着一束菊花。清明节刚过,黄色的花朵依然娇艳。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走到纪念碑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碑文上的“雷光保”三个字,像抚摸着几十年未见的亲人。他后退几步,对着纪念碑慢慢地跪下来。他哽咽着,吐出胸腔里憋了几十年的那句话:爹,我终于找到您了!

几粒泪珠从老人的脸上滑过,落到地上,融入了红色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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