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对黑格尔辩证理性的批判*

2023-12-09 17:32
观察与思考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黑格尔现代性理性

孙 琳 周 雨

提 要:要追寻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的生成和唯物史观的创立过程,就不能忽视马克思对不断自我放逐的现代性理性的批判与救赎。这个生成和批判的过程主要经历自我排斥、不回返运动、回归类本质的实践理性、置身性活动、可被精确计算的“交换”理性等几个阶段。可以说,黑格尔辩证理性的意义,仅仅在于它体现了历史性。唯物史观认为,只有通过历史性,才能体现历史与思想出场的辩证性和在场的资本现代性的暂时性。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出场史也就是一部黑格尔辩证理性批判史,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体现,要研究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及其发展历程,就不能忽略他与整个资产阶级的现代形而上学体系的关系,尤其是与其中的核心范畴“理性”的关系。这就要从理性范畴切入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发展历程,围绕三个问题展开探讨,即什么是理性,与现代性有何关联?马克思对现代性理性的扬弃之路是什么?唯物史观是否是现代性理性的内部超越?

现代性理性至少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代,启蒙理性是它的精华,德国古典哲学是它的高峰。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实”与“理性”关系的思考,是对启蒙理性的第一次全面反思和深刻批判,把理性与现实的现代性之间的关系提升到全新层面。为什么要对理性进行批判?大陆唯理论与英国经验论就理性的边界问题争论不休,休谟怀疑论带来了思想界的地震,使传统形而上学信仰遭到危机。康德在休谟怀疑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对理性的前提进行澄清,对理性的边界进行划定,经过康德反思和批判过的理性,摆脱了非理性掌控,这是理性首次在能动性的自我意识下进行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因而纯粹理性批判是对启蒙理性的第一次自我反思与批判:未经批判的理性是盲目的,经过批判的理性才能为科学提供基础,为道德提供前提,对理性的根源、范围、界限加以规定。无论是认识对象的先验性即对超出经验之上的人类理性的先验能力认识能力进行规定,还是对出发点的纯粹性即撇去经验来面对先天知识和纯粹理性进行规定,以及对体系的完整性即不仅要考察理性的先天性,而是要全面考察被批判后的理性的先天知识的完整体系进行规定,或是对目的的建设性即为科学的形而上学奠定基础进行规定,康德对理性批判的用意并不是完全否定或摧毁理性,而是提升理性,重建形而上学。康德从现实性的经验中萃取出能动性及其先天知识体系的的先验理性,完成了理性的首次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但还是受到了黑格尔的继发性的反思与批判。

德国古典哲学弘扬的正是启蒙现代性思想。从康德的三大批判到谢林、费希特的同一性与自我性哲学,再到黑格尔恢宏的思辨辩证法体系和费尔巴哈的“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德国古典哲学最根本的两大支柱就是人和理性。这是对启蒙精神进一步的哲学阐释,具有逻辑的严密性、系统性、必然性,尤其是黑格尔把历史引入哲学,对马克思具有直接影响。在如此庞杂几乎可以容纳所有知识的思辨体系下,马克思对现代性理性和现实的双重审视与批判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说,马克思对现代性反思和批判思想,不能离开黑格尔近乎相等的两个概念即“理性”和“现实”来展开,马克思伟大的思想革命和对世界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把握,建立于现代性“理性”和“现实”自我蜕变、自我革命过程中。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对资本现代性无反思的、不断自我放逐的理性的不断救赎,因为理性是不回返的现实运动,只能随着世界历史的发展不断自我敞开。这种敞开的新理性使唯物史“观”能够随着历史现实的发展不断更新自己,实现自己的理论本质,在思与史、理论与现实的辩证“循环”中,上升为“体系”。①参见任平、周欢:《从“观”到“体系”:马克思〈资本论〉“体系观”的出场逻辑》,《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3 期。

一、自我排斥:明确以自由意志为目的的辩证理性

就《精神现象学》而言,资本现代性的本质体现在理性中,理性是对意识和自我意识的自我融合的抽象表达,意识解决了工具理性的问题,提升到超感官世界;自我意识解决了目的理性的问题,在超感官世界中呈现了斗争中的动态和谐,通过欲望、生命和类的环节,展现了世界历史发展的无限性。可能性在现实性中出场,对象性进入到现实性的具体性成为原子式个人收获精神和实践精神的地基,走向事情自身。被康德回避的“二律背反”成为推进世界历史前进的动力,经由资本现代性的世界交往形成的世界市场也就此具有了合理性。

笔者认为,以此为时代语境诞生的思辨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主要有:第一,理性是概念在现实中的布展逻辑,方法是内容的灵魂和概念,指向逻辑在现实中的展开规律,与现实构成可循环的体系。第二,理念是理性的概念,绝对理念是具有丰富具体内容的无规定的规定性,指向概念在现实中的自我外化和自我收回的运动,体现为以绝对理念为核心的世界观体系与方法论的绝对统一和澄明的状态。第三,“理性在它的真理中就是精神”②[德]黑格尔:《逻辑学》(上),杨之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年版,第4 页。,“精神的运动就是概念的内在发展:它乃是认识的绝对方法,同时也是内容本身的内在灵魂”①[德]黑格尔:《逻辑学》(上),杨之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年版,第5 页。,因而,在精神的自我运动中必须坚持辩证理性。第四,因为理念是理性的概念,那么作为理性真理的绝对精神的本质正是绝对理念,具有普遍性;理性在意识的经验科学的自我前进过程中逐渐扬弃直接性,以“纯知识”自我呈现出来,纯知识是以自在自为的纯粹本质为对象的纯粹思维,具有必然性。思辨辩证法只有完成普遍性背后的必然性环闭锁链,才能填满整个思辨体系完形填空的圆圈。第五,在完成现实中的普遍必然性的必然圆圈后,黑格尔骄傲地宣布,圆圈式的辩证法使世界观和方法论在体系中实现统一,并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线性的辩证法和以抽象空洞理智为基础的在场形而上学。②黑格尔把自己的形而上学设置为历史形而上学,对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有诸多论述和批判。

青年黑格尔派时期的马克思不无深刻地指出,黑格尔跌入了绝对的怪圈之中。其实,整个青年黑格尔派都去“绝对”,保护“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最根本的方法是万有引力般的自我排斥、自我革命的能动性辩证法。黑格尔无疑受到牛顿万有引力学说的启发,所谓万有引力,同时也是万有斥力,只有斥力才能保持物体与物体、原子与原子之间的虚空和运动,既有引力又有斥力,才能维持物体间的运动;细胞学说也给黑格尔启发,可以把绝对精神比喻为一颗受精卵,从一个细胞自我分裂为两个细胞(伦理实体和自我意识,又或者“纯知识”和“纯活动”等二分法名称),再进一步分裂形成生命有机体(圣父通过圣子使圣灵弥漫于市民社会每一个机体细胞,由于每个细胞都“分有”了内藏在基因中的“理念”,因而圣灵可以在圣子的教化下回到圣父的怀抱中),国家是这个有机体的最高形式;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宗教革命(及其配套的新教伦理)、工业革命(及其配套的国民经济学)等历史事件也对黑格尔思想形成了巨大启发。鲍威尔正视了辩证法的自反性及其能动性因素,这对马克思产生了重要影响。博士论文阶段,马克思深受青年黑格尔派鲍威尔影响,把自由意志与古希腊的原子论相结合,论证偏斜运动自我排斥力量,是自我意识的自否定力量的原子论表达,自我意识的本质是自由意志。

现代性与原子的偏斜力量有何关联呢?可以说,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极力抓住代表自由意志的原子的“偏斜”运动,正是凸显启蒙精神弘扬的自由精神。第一,马克思仍然受到“自我意识”掌控,但发挥了自否定、自排斥的思辨辩证法的能动性精神,深刻探索到了抽象空疏理智的局限性,呼吁世界的哲学化与哲学的世界化在实践中同频共振。第二,青年马克思认为,实践推动哲学进入到世界、进入到现实,尽管此时的实践观是抽象的,现实也不是一个显性的课题,但是“合乎理性”观念及对它的不断深入认识和批判扬弃的思想,伴随了马克思思想的一生。第三,从马克思的博士学位论文中不难看出,他对人和理性这一启蒙精神的弘扬,认为哲学的任务就是用理性祛除蒙昧和迷信,彰显资本现代性进程对落后于现实生产力的封建神学(例如,经院哲学、基督教神学等)必然超越的历史趋势。第四,黑格尔的理性以“狡计”的形式不断出没,撇开了康德的“理性恨”泡沫,在“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个著名结论中,马克思从一开始也没有忽视“现实”这个重要概念。现实,不是既定在场的,而是变化发展的;理性,不是不发育的工具理性,而是向着隐德来希不断生长的目的理性。现实,隶属于绝对知识的逻辑学的本质环节。本质又是具有自否定和自反性的自我意识,因而“现实”是自我意识,也是矛盾。理性与现实如幽灵般相互缠绕。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此时马克思部分接受了黑格尔的理性观点:第一,理性不等于传统意义上的抽象的理性,那只能是知性。黑格尔区分了理性的无限性和知性的无限性(或称“坏的无限性”)的巨大差异,马克思批判德谟克利特的抽象理性,可以说是借用了坏的无限性批判,马克思还用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批驳德谟克利特式的实证主义哲学家,因为希腊人亚里士多德早就指认德谟克利特等是被因果链条束缚的抽象理性俘虏。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4、67 页。第二,理性与非理性的同一性。我们知道黑格尔理性的自我意识的起点是欲望,也就是说,非理性的欲望到非理性的自由意志的桥梁就是有限性的理性的自我意识。只有在自由意志中,理性才能突破有限性,上升为无限性。马克思此时在非理性与理性的同一性问题上,根本上还是与黑格尔保持同步,所谓实体即主体,统一于理性的无限性也就是自由意志中。第三,理性的质是自我否定、自我排斥、“在异在中在自身”的扬弃运动。马克思指出,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原子论最大的不同,是原子的运动方式。前者以排斥力为前提发生偏斜运动,后者只有必然性的直线运动。原子这一排斥力是自我否定的力量,也象征着意志性的自由冲力,这正是理性的自我意识的本质。第四,理性只有在与人的具体生活即现象世界相关联时才有意义。原子必然与原子发生关系,因而原子具有偏斜运动,才能达到自在自为状态。但是抽象理性的天体是自在而不动的,所以德谟克利特他们无法领略看上去像鸡蛋那么大的太阳的迷人之处,也无法领略临死前的热水澡对于生命的意义。在比母牛还黑的理智深夜里,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143、41 页。现实的棱镜中介并不能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现象世界。

但是马克思对理性的见解,在一开始就与黑格尔呈现出很大的不同。第一,理性不是必然性的环环相扣的因果链条,而是发生于偶然性的偏斜运动中。或者说,除了偏斜运动具有必然性外,感性的现象世界是经验的、偶然的。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143、41 页。第二,理性的目的是自由意志,此时的马克思能够接受这个观点,但不是说它能够被进一步拔升为精神。黑格尔的问题是一切凡间的科学结论最后又回到了“上帝”的绝对精神之中。这个上帝也不是天主教的必须信奉的上帝,只是新教徒“因信称义”的上帝。这样一来,充满了自反性和自我革命性的“现实”也不得不以信仰为基础。实际上,这个上帝还可以有很多代名词,例如,自由意志、国家理念等。理性的根本目的是对资本现代性现行体制的维护。第三,理性无力对现实进行自我反思、内部反思。资本现代性的生理学论断传承“劳动是创造财富的基础”这一国民经济学家的观点,黑格尔并没有对“现实”前提进行辩证理性思辨下的自反性思考,尤其是对作为抽象人格的私有财产进行前提反思与批判,导致了理性的否定性力量被神秘的肯定实体束缚,失却了现实意义。黑格尔的方法与体系的矛盾,一开始就进入到青年马克思的视域中,因为黑格尔从感性确定性上升到理性确定性并在结合了真理性的情况下,依然无法达致真正的现实性。这位伟大的哲学博士随后就把理性从精神的质中解放出来,进入到现实的生命载体即人民及其理性的再思考中。借着在《莱茵报》的编撰工作,他不仅考证了黑格尔概念的现实化进程的必然失败,也充分意识到局限在头脑中的理念的自我实现进程,在进入到光天化日之下现实中的软弱无力。前唯物史观时期的马克思,此时尽管受到资本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尚未开启自我反思之路,但其内心深处坚定地站在人民的一边,也预示他必然会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选择一条铁肩担负人间道义、妙笔铸就华彩文章、与资本现代性既定进程完全不同的出场道路。

二、不回返运动:审视现实中的人民理性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物理学隐喻,无法对现实生活中与人民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法律、法规造成真正的影响,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的最重要发现之一,是自由意志及其中的自我排斥精神。黑格尔理性的内容是自我否定,经由古老的伊壁鸠鲁原子论的自由意志深掘,在马克思手中获得了新的传承和生命。但依然是抽象对象性的自我意识,还不是现实的、有血有肉的。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进程中,黑格尔的理性的自我意识的两种形态,观察的理性形态与理性的自我实现的形态(也可称为“实践的理性”)也实现了自我扬弃和跃迁。马克思此时深受启蒙精神的人权与理性思想影响,也在投身现实的实践中探寻黑格尔的理性的切实可行性。然而,普鲁士封建政府的实际行为向马克思和世人宣告,黑格尔理想化了的理念及其概念破产。理论进入现实的阻力并没有磨去自由的冲力,这使马克思下定决心用手中的笔为人民执正言、谋福祉。《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呼吁建立人民代表制度捍卫人民权利,反对普鲁士政府利用法律压制人民群众的言论自由,提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20、220 页。这一著名观点,以便用哲学干预封建政府对人民群众的不法行为。以林木盗窃案为典型案例,马克思批判不法者凌驾于守法者,而守法者却被迫被不法者惩罚乃至判刑等颠倒是非的现实事件,并进一步研究起贫苦人民群众物质条件窘迫的现状,坚定地捍卫人民意志决定法律条款的基本原则等实际行动,这些对今天的世界历史进程的影响依然是振聋发聩的。

马克思指出,普鲁士这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尽管在哲学上领先于其他欧洲国家,但是在现实社会中不得不是落后者。不远处的英国和法国经过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宗教改革、资产阶级革命等,资本现代性国家已然成型,法律流程的公开、对人民群众合法权益的维护尽管未触及人民群众根本利益和共同利益,但已经远远比普鲁士封建政府先进。生产力巨轮带来的意识形态变革,碾压了以头着地般存在却无比灵活的德国理性战车。马克思也不断在冷酷严峻现实的不断拷打中感受到,理性不仅仅存在于头脑中,更存在于现实的活生生的物质生活中。普鲁士政府无视历史前进的巨轮,是开历史的倒车,必然会招致历史的淘汰和失败。同时,马克思对普鲁士政府的批判,也夹杂了对新兴资产阶级的批判,他们在某种高度默契中联手为高高在上的特殊人群谋取利益。然而理论终究是理论,再深刻的理论、强烈的理性冲力一旦深入现实中,却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不是头脑中相互认可的理性的自我意识能够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此时也许未能理解,精神的自我运动启示的欲望到理性再到自由意志的进程,无非是维护资本现代性及其自由竞争与宏观调控之间的平衡,目的是促使劳动在更有序、更高效的国家机器的带领下积累更多财富并且规避更多风险,是特殊利益集团的坚定维护者。

但是,马克思的出发点已经超越了黑格尔,并在不久的将来(被驱逐出普鲁士到达巴黎之后)开启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进程的物质条件和经济基础的批判。就此时的法哲学而言,第一,马克思认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法是人民意志的凝聚。“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学化”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20、220 页。。第二,如果法与哲学是贯通的,那也无需回返到高高在上的不动神。理性不是精神的自我回返运动的必经阶段,而只能是现实中的人民理性。《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批判就明确地以专著而非笔记的形式进行,证明黑格尔的回复运动下的理性及其自我意识,只是他自己认为的空疏理智。第三,宗教的解放不等于人的解放。马克思并不认同黑格尔哲学与宗教具有同一性的观点,并且,即便把人民从宗教的鸦片中解放出来,那也只是从天主教的鸦片到新教的鸦片的转变,这不代表人民置身于其中的世俗世界的解放,更不代表从宗教国家中解放出来的政治国家已经得到真正解放。事实上,世俗社会被新的宗教掌控,这就是奉行利己主义价值观、坚持寻求商品利润的犹太教,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28、30 页。在笔者看来,这种宗教也是资本主义拜物教的先行名称。第四,法主导的政治共同体,即国家与市民社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共同体。国家是黑格尔眼中地上行走的神,那么前者对后者的关系必然是“唯灵论”的,必然导致作为地上神的国家走向专制和强权。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批判,尤其是第二六一节之后的批判,无疑极具前瞻性。两次世界大战都起源于德国,也证明了绝对精神这一因信称义诞生的抽象实体内蕴的法西斯精神,加之尼采、海德格尔对其中的意志力、服从力的强调,使国家完全违背了理性的初心。精神是自在自为的理性,却走向了极端的非理性。现实社会中,世俗世界的人民把自己从市民社会物质生活相对立的“类生活”即国家中解放出来,才能把握在异己现实中实现自己的人性解放的道路。费尔巴哈的“现实的人”的观念一经诞生,便被马克思奉为圭臬,并把其中的“类本质”思想作为突破“类生活”的内核。在扬弃了人民理性的抽象实体性后,率先进行国民经济学批判研究的恩格斯惊喜宣布:他和马克思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

三、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在对象化运动中回归类本质的实践理性

黑格尔认为,法作为主体权利的现实表达,是伦理实体的实效,②参见[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195 页。但是对马克思来说,所谓的实效却是他被普鲁士政府驱逐。黑格尔的理性在实践中不断自我外化和放逐,马克思却在现实中不再寄希望于法对市民社会和人民群众的抽象效用及具体应用。黑格尔所谓的以自由为理念的法,无法限制资本巨兽背后的欲望,也无法真正保护贫苦劳众的物质利益。巴黎时期,马克思重新审视了思辨辩证法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对象化运动。马克思把它放在了国民经济学批判的核心位置。自此以后,对象化运动逐渐褪去思辨理性的神秘面纱,转变为哲学意义上的对象化活动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意义上的对象化劳动,连同它的另一套名称,实践和生产,去冲破那资本现代性形而上学的坚硬堤坝。马克思重拾对象化运动的理论地基,却不再是思辨辩证法的“自我意识”,而是费尔巴哈的“现实的人”,以“现实”作为现代性世俗基础,即黑格尔伦理实体批判的前提,以“现实的人”的实践作为现代性伦理实体批判的原点,对黑格尔构造的伦理实体大厦,尤其是市民社会中颠倒的社会异化重奏进行全面清算。尽管黑格尔通过法哲学界定了实体性的伦理和希求自由的自由的伦理的区别,认为两者的根本不同在于,自我意识能不能独立承载从抽象到具体的现实化的道路,前者只能是伦常、传统、风俗、习惯等,只有与自我意识结合,伦理实体才能上升到伦理的王国。由于前一阶段对黑格尔法哲学的精准批判,马克思认为,即便希求自由的自由的伦理也不是自由的具体概念,黑格尔辩证理性和法哲学引开的能动性自我发展的伦理实体,在现实中反而是抽象不动的东西,因而只能是实体性的伦理,辩证理性是伦理实体的伦常本质的婢女。黑格尔对自由理念的现实化论证无非是对既有私有制的合理性论证,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一开始是实体,并且一直都只能是伦理实体。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111 页。如果缺乏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反思,那么自我意识不能成为伦理实体黄鳝桶里的鲶鱼。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重新梳理判断对象化逻辑前提和出发点,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法哲学批判进入到国民经济学领域的批判,对黑格尔伦理实体及其中的现代性理性批判也进入到一个新的高度。

马克思现代性理性批判,或者说,辩证理性批判沿着对象化逻辑进行,同时展开对黑格尔的辩证理性的批判。第一,主奴意识辩证法在异化的前提下破产。在黑格尔实践的理性即理性的自我完成进程中,首先遇到的是参与劳动的奴隶和不参与劳动的主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相互换位。但在对象性的观察的理性进入现实性的实践的理性环节中,劳动并没有使主人变成奴隶,奴隶变成主人,而是使奴隶进一步成为奴隶。第二,逻辑的起点是感性—对象性,而不是理性的无限性。尽管精神现象学的起点是一种感性及其确定性,但是从感性到理性的确定性,再到与真理性相结合的现实性,最后的归途依然是无限性。现实性肇始于理性的有限性,但是包含了理性的无限性,并把这个无限性的可能性不断实现出来,在历史观上,这里有一个无穷倒退的困难。理性的无限性已经是精神了,因为逻辑上的无穷倒退,黑格尔只能把终点设置为起点,同时把起点设置为终点。这种围绕圆心的运动只会变成抛物线而无法回到终点,因为圆心不可见、不可听、不可说,是无眼、无耳、无口以及无对的绝对。第三,自然不是精神自我运动的对象化环节之一,它以独立存在,与人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马克思认为,毋宁说,自然是对象化展开进行的前提条件。第四,马克思的理性批判体现两重性,不仅批判技术理性(这与黑格尔相通),更是对目的本身进行了前提反思,展开资本主义的目的理性批判。资本社会的对象化劳动体系(尤其是四重异化现象)无非是颠倒的社会关系体系,劳动的目的无法存在于劳动者自身中,而是外在的对立物中,目的和手段不可能在黑格尔的实践的理性中达到一致性,而是在现实中越劳动越分离。

但马克思此时深受费尔巴哈影响,对象化的逻辑前提也变成了一种未经置身性复杂矛盾体系检验的实体性的对象化运动的前提,即便只是审视理性的逻辑发展历史,也不难从其中发掘深刻的黑格尔因素。第一,类本质的回归运动是对此前不回返的人民理性的倒退,是黑格尔神秘体系的复演。第二,对市民社会的批判也跌落到抽象的实体性的现实和实践中。第三,此时的马克思依然以否定性为质的辩证理性作为市民社会现实批判的逻辑,黑格尔的辩证理性尽管已经通过对象化运动进入到现实的光天化日,但表面上反对理性的马克思,依然把自我否定作为理论和实践展开的“本质—根据”,这不是实证的抽象理性的,而是辩证理性的。毋宁说,马克思反对的理性同样是黑格尔批判的空疏理智、技术理性;至于目的理性批判,在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也依然逗留于与理念无异的类本质物的乌托邦想象中,还没有切入到市民社会可精确计算、实证性的物化体系的整体发生机制内部。

四、置身性活动:辨识世界历史的“交往”理性本质

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结尾处,马克思重新梳理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提纲,这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有一种动力吸引着马克思;另一方面,马克思对理性的第二个环节,即理性通过确定性和真理性的统一自我完成,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是不是与此有着相通的逻辑?马克思在三个月后展开对费尔巴哈哲学体系的全面反思,同时拿起了自否定的辩证法作为“批判的武器”,并通过对象化活动,把“批判的武器”在现实中上升为“武器的批判”。但不再是无前提反思的辩证法,而是结合了唯物史观的自我反思在内的、具有历史性的唯物辩证法,揭示历史的发展科学。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活的善”和无前提反思的伦理实体,尤其是作为市民社会的“纯活动”的无反思的实体实践,进行了前提反思和结果批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被自由之火焚化的历史的本质进行了重新界定,由此也对世界交往的理性进行了重新奠基。

唯物史观的诞生伴随着马克思对现实剖析的不断深入,从法哲学原理批判、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核心价值观批判,到国民经济学批判,再到整个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贯穿其中的红线就是以置身性的交往实践替代无反思的抽象的实体性的实践,完成对辩证理性的批判。黑格尔的辩证理性有很多相似的概念族群,例如:现实、自我意识、精神的自我运动、对象化运动、实践、辩证法等。只是从不同角度论证理性的基因存在于各个社会机体细胞中,无论是原子式个人还是伦理实体,都是合乎理性的,并且以相互交换眼神就能达成一致的辩证否定作为辩证理性的内核。唯物史观作为一种方法论,源自于辩证理性批判,对辩证法进行自我革命形成了全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第一,马克思指出,实践是能动性、社会性的,或者说,在社会交往的实践活动中凝结起来的社会关系网中的置身性实践。这就解释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不仅把实践揭示为非直观、非形式的,而且要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实践的原因。实践及其主体必须纳入世俗世界本身中,并对世俗世界的特殊本质进行了揭示。这才能是现实。这个世俗世界就是与人类社会相对立而存在的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又进一步把市民社会的社会性以社会交往、世界交往的历史性展现出来。换句话说,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尽管是历史发展进程的必经阶段,但是暂时的。实践是历史性的、置身性的。在《资本论》的前期手稿中,马克思又指出,社会,就是主体。第二,理性是资产阶级维护统治的工具,无论是目的理性,还是技术理性,都是工具。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黑格尔的辩证理性进行了文化和意识形态层面的批判。当马克思正式以唯物史观道路批判辩证理性时,这条批判道路已经经历了政治和法哲学批判(与自然法权对立的权利法权)、市民社会价值观批判(犹太教及其利己主义精神)、国民经济学批判(哲学视域中的异化劳动批判),进入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包括整个资产阶级现代形而上学和上层建筑批判)。马克思批判圣麦克斯的理性无非就是垒砌起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现存关系大厦,“‘自由主义是对应用于我们现存关系上的理性的认识’,并且宣称‘自由主义者是热中于理性的人’”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218 页。;批判那些不切社会历史现实的实际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指出超感官的理性对现代社会的负面作用,“‘在现代社会里’,生命的这些合理的、自然的表现毕竟‘常常受到压抑’,并且‘通常只是因此而变坏,变为反常现象、畸形状态、利己主义、罪恶等等’”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562、567 页。。第三,“‘理性’,向来都是历史的产物。”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562、567 页。马克思对现代性理性的反思、批判从未像黑格尔那样把历史和理性区别对待,历史是精神现象学中的主观概念,还不是作为理性形式的绝对概念。绝对概念走向逻辑学,同时,意味着这精神进入了坟墓,历史进入了绝境。相反,在马克思看来,没有什么不带有历史的烙印。尤其是理性本身。理性是意识形态的一个方面,作为方法论布展的逻辑形式,也是意识形态十分重要的方面,但是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受到市民社会经济基础的制约。理性必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自我革命,这就是唯物史观对理性的真实态度,以及对黑格尔辩证理性的批判关键。理性,本身是白色的,因而在笔者看来,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是理性的自我进展产物,理性不断被现实救赎而自我突破为新理性。

五、唯物史观的一般与特殊:可被精确计算的“交换”理性

哲学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唯物史观,在1845 年的两部重要著作中就诞生了,包括《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作为其铺垫的7 册《布鲁塞尔笔记》,《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为其奠基的9 册《曼彻斯特笔记》,从全新的世界观理论深度和方法论原则高度,确定了世界交往中的理性确定性和真理性无非是资产阶级的现代形而上学,而与真正的现实性无关。唯物史观的一般确定的是一般的历史发展规律,新世界观在于确定生产力不断拾级而上发展的现实,明确了生产关系的历史性变化由生产力的历史性发展决定的发展规律。生产力不是单一的个体、民族或国家的,而是以世界交往及其置身性实践为出发点的,这是关于整个世界历史发展的规律。1848 年席卷欧洲的大革命失败后,马克思又躲进书斋,思考现实道路,为何会在正确哲学历史观的指引下走了弯路?一个重要原因是:资本的现代性理性释放了整个社会的巨大的潜能,这是生产力能够在资本主义发展短短几百年取得人类社会前所未有成就的重要原因。巨大的潜能从根源处来说是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的资本的自我增殖的“欲望”。这是两重性的,一方面极大推动社会生产力;另一方面又成为吞噬人性的怪兽,把整个社会都纳入无限的增殖欲望和增殖体系的物化锁链中。

资本现代性要完成资本的无限欲望,那吞噬生命、机器、社会关系等一切的增殖欲望,就必须从哲学的世界“交往”上升到世界“交换”。因而,从1850 年的24 册《伦敦笔记》开始,到《资本论》四卷本的完成,交换的理性,或者说,体现公平原则的、可被精确衡量、计算和换算为价值量的等价交换的理性,隐藏盗窃的交换理性,替代了哲学的世界交往的凌空抽象,且洗去其他一切理性的交往理性。辩证理性终于通过劳动力商品落地了,在它诞生的地方不再向上收回,而是把盗窃和压榨散播到世间每一个角落。交换的最高形式不是有形的物,而是劳动力。劳动力成为商品,通过劳动资料作用于劳动对象,去实现隐藏在背后的理性的目的。马克思对劳动力作为唯一劳动资料的注释,明确指出黑格尔的理性的力量,在于起中介作用的活动:“理性何等强大,就何等狡猾。理性的狡猾总是在于它的起中介作用的活动,这种活动让对象按照它们本身的性质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它自己并不直接参与这个过程,而只是实现自己的目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9 页。起中介作用的活动是对象化劳动,不仅以外在于自我的劳动对象为对象,同样以劳动者本身为对象,“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必须是交往主体间际的“交换”活动完成其中的可精确计算的部分,劳动者与资本家、劳动者与劳动者、资本家与资本家都隶属于这种以对象化劳动为中介的交换理性,并外化为劳动者的工资、诸商品价格、资本家之间的收并购,乃至地租、银行利息等都是交换理性的外化表征。理性的狡计通过这种物化的形式发挥着巨大的作用。黑格尔的理性不同于传统实证理性,它在交往中的“互相作用”的活动作为中介,不仅仅是面相学、骨相学,而且是“相互承认”的自我实现的运动学,“相互承认”是客观精神的效用,也是背地里实现动态平衡“互相作用”的精神的现实性定在,这是社会交往理性,背地里起作用的是交换理性,否则无法实现动态平衡的“相互承认”,即这一精神散落在人间的理想状态。由此,辩证理性主要作用于社会历史场域,无非就是交往理性,马克思的辩证理性批判的关键是批判其背后支柱即交换理性。

笔者认为,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显示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因而唯物史观也就是方法论,它必须以资本现代性主导的辩证理性批判为根据,这主要包括以下几点。第一,辩证理性沦为工具。本来是对欲望的扬弃或升华,但在对象性进入到现实性过程中,理性实际上是为欲望服务的,成为服务于资本无限增殖欲望的工具。第二,黑格尔的辩证理性诞生于精神走进的骷髅地,这是历史和时间消亡的坟墓,但马克思指出,理论的理性以及实践的理性,及由此赋形的所有意识形态、上层建筑都不能脱离历史,也就是世界历史。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确切说是唯物主义的世界历史观;唯物辩证法,准确说是历史性的唯物辩证法。第三,承载理性从观察环节进入实践环节的对象化的运动,并不承载理性(意识)的对象性进入到现实性必然产生差异性的重任。现实的差异性就是有血有肉的具体性,辩证理性的同一性只能把现实引向绝路,正如它对历史做的那样。对象化运动在现实的对象化活动中,以对象化劳动作为承载理性从对象性进入现实性产生的差异性,这是无产阶级的活劳动,而不是资产阶级的实践活动;差异性呈现为生产差异、分配差异、消费差异、利益差异等方方面面,最终呈现为阶级差异。辩证理性以同一性保护差异性,以否定性促成单向度反思,实则是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第四,辩证理性最终造就了全社会的物化。辩证法的道路是“具体—抽象—具体”。从抽象到具体的道路,也就是从对象性到现实性的道路,但辩证理性和唯物辩证法的区别是,抽象来自于现实具体,而不是绝对抽象。理论理性付诸实践活动,现实具体到理论抽象(包括广义的抽象和具体的抽象),经由置身性的交往实践活动再到现实具体,这一循环往复的过程就是“具体—抽象—具体”的辩证体系。然而,思辨辩证法被黑格尔的“抽象—具体—抽象”的从内向外的异化、再从外向内的扬弃式收回的圆圈运动封闭为绝对理性,但在马克思手中,理性不再是绝对的上帝的狡计和概念的帝国的自我规定(走向那个收获了丰富具体肉身的无差别、无规定的并以绝对为唯一的自我规定的规定性),而是在对现实的前提批判和结果批判中具有了新的生命力。

六、唯物史观对黑格尔辩证理性批判的思考

要正确认识现代性,就必须认识其理性。没有无理性的现代性,也没有无现代性的理性。可以说,黑格尔对经济的自由主义带来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的反思是深刻的,在辩证理性的自否定的过程中,黑格尔对资本现代性社会的贡献是显著的,对理性的揭示也是振聋发聩的。第一,指明劳动的积极向上性,因为它是积累财富的工具;第二,明确伦理实体中的自我意识的宝贵价值,它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承认的根据;第三,通过社会交往过程中的相互承认,把合理性提升为交往合理性,这也是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的来源,关键是,主人和奴隶于是就在相互承认中达到一种相对静止和平衡的状态。

辩证理性的问题或缺陷,恰好与它的优点形成同一个事物的正反面。黑格尔的理性说到底是在现实中向着自由理念(ought to be)不断自我否定,它的内容是对诸形态、对象、规定的自否定(to be)过程,它的形式是概念。理性的自否定力量是原生性的意志力和下定决心的向上生命力,也被精神分析学派提炼为“力比多”“原质”。无论是观察的理性(理论精神),还是实践的理性(实践精神),马克思都正确指出了,它们都不必向着完满的全知全能的自由精神行进,否则会带来对理性的盲目信仰,导致社会危机,辩证理性的这一缺陷也被胡塞尔指认为欧洲科学危机的一大根源,海德格尔则直接批判技术和理性的社会是进步强制社会。其实,黑格尔的本意在于,在理性面前,现实只能去合乎理性,像函数展开的抛物线只能无限接近而永远无法接触到那根横轴,现实不完美,时间和历史无非是接近完美的自否定、自进步的过程。自否定就是对不完美的承认,无论是原子式个人还是市民社会都需要整体上更合理的国家来进行宏观调控,也许自否定的目的只是为了少犯错,尤其避免发生经济危机,否则会带来更大的危机。发展进步也是在理性的根据下,提前预判问题的发生和历史的走向,以便及时解决市民社会交往中的各种矛盾。相互承认,相互理解,这是承认的自我意识,是生命的意义,也是“我=我们”能动等号的目的。交往中的原子式个人必须扬弃自己的直接规定性,比如欲望、额外需要等,才能达到利益的合法化和合作共赢。非理性的欲望只能被合乎理性地运用,理性却不能被非理性的欲望滥用、利用。经济危机的根源正是在于那不消停的欲望。

笔者认为,马克思对辩证理性的批判,并不是全盘否定黑格尔的辩证理性。无疑,向上的生命力是辩证理性的精髓,无论是黑格尔还是马克思,都准确把握了“to be”的过程及其中的复杂矛盾关系。黑格尔用自由意志启示向上生命冲力,“意志只有通过这种自我中介的活动和返回到自身才成为意志”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21 页。。尽管也具有置身性的社会定在和不断进行内部反思的规定,尽管其出发点也是解决现实场域中的资本现代性的自由竞争导致的社会矛盾和系统危机,尽管其战略的高度是世界市场和世界历史,但是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黑格尔自认为涵盖一切的作为内容的灵魂和概念的思辨辩证法,推进理论精神向实践精神迈进最后实现自由精神,然而他忘记了对自身的置身性的“现实—场域”和“条件—前提”进行内部反思,精神的自我往复运动离不开时间的参与,当自身的使命完成后,时间和历史也进入了骷髅地,且名曰“思辨”。本来在精神中最为宝贵的“历史”,就这样消散在自由的火和现实的光中。

也许,辩证理性的意义,仅仅在于它的历史性,只有通过历史性,才能体现辩证性和在场资本现代性的暂时性。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出场史,也就是一部黑格尔辩证理性批判史,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问题。这仅仅是个开始,以期抛砖引玉,引出一系列的问题探讨:唯物史观作为新世界观是否也是新理性?中国是否需要一场新的启蒙运动,形成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要求相契合的新理性?历史的当时并不能代表永恒和当代,那么在当代,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在何种程度上需要新理性?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经由马克思的资本现代性理性,尤其是其中的最高峰辩证理性的批判才能明确研究目的,确定研究的核心问题,把握研究方向和研究领域,进而形成中国自主知识体系。这就体现了从“观”到“体系”的逻辑一致性,和整体性敞开地建构自主知识体系之新理性的必要性。新理性对辩证理性的超越在于它立足于现实大地,面对现实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不走老路、邪路。新理性与新现实在双向建构中实现“观”与“体系”不同于资本现代性理性的出场道路。第一,理论理性的出场道路。新的理论理性破解辩证理性从感性确定性,到表象和规定,再到思维和纯知识的概念的出场道路,通过能动性的置身性交往实践自我产生出具体的出场道路。这也是马克思指出的东方国家能够在帝国主义薄弱环节率先践行社会主义道路的理论根据。第二,实践理性的出场道路。新的实践理性不再是与思想起初的对立、分离,到自我规定和设定差别,再到成功追逐目的这一系列实用理性的循环。新的实践理性是通过思与史辩证循环不断敞开历史现实的出场道路。如果一定要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就是说话着的口与劳动着的手相互统一的出场道路。第三,经由现实的体系构成科学的出场道路。体系由自己规定自己,才能从对象性走向现实性,同时把外部对象和自身对象建立起来,尤其是后者,把自身作为对象的规定必须是自我规定自我的规定,这只有在实践活动中才能办得到。体系不是空疏抽象的理智,体系通过观和内容的统一,行走在高空的思想具有了现实的肉身,建构起思想与历史的辩证互动和敞开循环道路。理性不仅包括逻辑学和方法论,还包括价值观在内的一系列结构构成的体系,即“交往实践活动创造了存在结构、意义—价值结构和辩证结构等三重结构。”①任平、周欢:《从“观”到“体系”:马克思〈资本论〉“体系观”的出场逻辑》,《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3 期。总之,我们要通过新理性清醒认识到资本的两面性,一方面充分利用资本的增殖欲望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做大蛋糕;另一方面在做大蛋糕后用全新的理性、不再是利己的价值观而是合作共赢的价值观,替代不受广大人民群众认可的欲望。中国式现代化的新理性在世界历史观上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道路,价值观以合作共赢化解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价值观,方法论上以历史奠基逻辑在现实展开的每一个环节。新理性不是欲望的保护伞,不再编织物化的锁链体系,而是役物而不役于物的洒脱超然,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以世界人民、人类社会的共同利益为发展的使命和目标,也是新发展阶段、新发展理念、新发展格局的发展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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