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辛巳
如果有一天没有艺术了,世界会怎样?其实,我知道,不会怎么样。朱光潜先生说,对于一棵古松,我们有三种态度,审美的态度没有了,还有实用的、科学的。美没有了,还有真和善。艺术在世界的构成中,显得这样渺小。地球离开了什么都会转,无论是科学、爱、人类,或者艺术。可是,即使知道全部道理,我仍然会觉得,世界如果没有艺术,该是多么遗憾。
我还记得看到法国画家柯罗的名画《蒙特枫丹的回忆》时,内心所受到的触动。一棵巨大的树,以及树旁小小的几个人,为何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震撼?我相信,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美,感受到了树的香气甜美又清新,感受到了微风轻轻吹过面颊,我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在一起的惬意与美妙。甚至,我能够感受到一个梦幻的夏日午后和我的全部童年。果然如朱光潜先生所言,所谓审美体验,就是物我两忘,既不能看到“物”,也不能感到“我”。我想,这样的体验只有艺术能带来。就像站在一幅画前面,我似乎想起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到。
傅雷先生说,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是如此妩媚与风流,使看到她的人能够感受到一种轻柔的忧伤。面对藝术,面对如此悱恻的艺术体验,只有哀伤——哀伤人如此渺小,而宇宙如此宽广;哀伤它是如此美丽,人只能自惭形秽;哀伤历史长河如此浩渺,而人只占有了短暂的时间。艺术在证明我们渺小的同时,为我们展示出伟大;在证明我们易逝的同时,为我们留住了永恒。
看到蒙娜丽莎永恒的笑脸,看到永恒呼喊的《草叶集》,看到永恒诘问的《罪与罚》,人的心灵会感受到一种日常事物所无法带来的强烈震撼,急剧收缩,又急剧膨胀。为如此伟大的作品竟是我们的同类所创作而骄傲,又为自身并不属于伟大的一员而悲切。只耽于现实的物、钱、权力、欲望,有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幻想,还好有艺术可供瞻仰。
有一个词,用来形容醉心于日常事物的一时得失并乐此不疲,叫作“沉沦”。所谓沉沦,即认为眼前的一切即生活的意义,人来世界一趟,就是出生、奔忙、逝去。当然,沉沦看似没有强烈危害,但大多数人都会在某个偶然的时刻,突然感受到沉沦的可怖,如大梦初醒。在这时,我们就会追问:生活有什么意义?人生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存在?艺术虽然不可能完全解答,但总是可以提供一种答案。
还记得有段时间,面对无数的彷徨,我翻开了《草叶集》。在那个灰色的四月,惠特曼给了我一个春天,极富有生命力的、光明膨胀的、花开得仿若怒吼的春天。而他在礁石上对着翻涌的黑色海浪咆哮,在悬崖边对着深不见底的山涧唱歌。虽然不可名状,但我突然受到了鼓舞,感觉到未来并不是只有灰蒙蒙的梅雨天,感觉到生活尚可以忍受,因为有书、有艺术。
在某种程度上,艺术是一种慈悲。
假如世界没有了艺术,假如没有感受过艺术,我不会知道与一幅画心意相通的美妙体验,不会知道与人类巨匠并肩同行的骄傲与自卑,不会知道自身在万物前的渺小,也不会知道生活从来不只日常琐碎,还有艺术。我渺小,艺术庞大;我脆弱,艺术坚固;我丑陋,艺术美丽;我短暂,艺术永恒。是的,艺术什么用都没有。但是当我感受到艺术,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能感觉到力量。
假如我没有感受过艺术,便是人类没有感受到艺术。那么,山只是山,不是“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水只是水,不是“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快乐与愤怒都变得单调,世界只呈现一种色彩。没有了微妙的情绪,没有了别样的风景,我们只能固守在自己的天地,通过语言艰难地表达着。
艺术是如此慈悲。那么,我开始想,世界有可能会没有艺术吗?
最初艺术是为了实用,壁画和祭品都是证明;后来艺术是为了解释教义,即使内容是固定的,色彩与构图也展示着人的想象力。艺术是这样的顽强,即使在最黑暗的中世纪,艺术依然活着。中世纪的艺术是艺术的生命力的最好证明。艺术存在着、生长着,生机无限,如斯美丽。
出现了科学测绘,于是绘画吸收了进来;出现了哲学思考,于是雕塑吸收进来;出现了摄影艺术,于是绘画反思自身作为绘画的存在意义;出现了电影艺术,于是文学反思自身作为文学的独特之处……艺术从没有停止过自身的运动,吸收其他的事物填充自身,映照其他的事物证明自身。世界进步,那么艺术也会;人类存在,那么艺术也会。
毕竟,艺术是如此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