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春雅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诗经·魏风·伐檀》
他们肯定是好朋友。
见到那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儿时,我就这样笃定地认为。
偶然遇见一些人类,猜测他们的关系,于再次相遇时得到验证,这是一件让我极为满足的事情。换句话说,这也是我在山里最得意的消遣——扎根于土,无法移动,在命中注定的束缚中,总要找一些事情做吧。比如这会儿,在观察到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孩子与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男孩子同时出现在林中时,我又乐此不疲地玩起了这个小游戏。
绸缎男孩似乎对山林挺陌生的,稍微被树枝扯到了衣服就开始惊慌失措;布衣男孩则嗤之以鼻,娴熟地走在前面,用脚实实地踩出小径,不时回头牵起伙伴的手,以免他又摇摇晃晃,失去重心。
他们选了个地儿坐下,就靠着我的背。
我的背,又挺拔,又结实。
很多人夸过我:“这棵檀树长得可真好!做张桌子该多好!”有的则想拿我做床,做柜子……想想,也挺好,离开寂静的树林,去感受人间悲欢喜乐,去沾着那些烟火气,一代又一代。
休憩结束的男孩们,看我的眼神里,同样有光。“这棵树可真好!等我长大了砍去做家具!”布衣男孩道。“它多适合做辆车啊!我还没有自己的车呢!”绸缎男孩说出了檀树可以拥有的其他归宿,却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那些离开树林的木头们——离开了土地我们就不配被叫作“树”了,只能是没有生命的木頭——是没有机会回来告诉我们,他们被赋予的新身份、新功能、新故事的。有的也许成了一张床,有的也许成了一个柜,有的也许成了车子的一部分,谁知道呢。每一次有一棵树离开森林,就会有无数棵树悠悠联想自己的下一段旅程。
但彼时,比起为时尚早的告别树林,我更感兴趣的是这对男孩儿的面红耳赤。
“你爸爸也是猎人吗?”布衣男孩在听到绸缎男孩炫耀了一通飞禽走兽时已睁大了眼睛,看到绸缎男孩摇头之后更加涨红了脸,“那你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野兽呢?”
是啊,我从未见过穿着绸缎的人进入山林捕猎,为什么他家会有飞禽走兽呢?无声的疑惑顺着经脉蔓延到每一片青叶,簌簌作响。更响的是那一阵求证与自证,声音大得惊飞了栖鸟,那声波又仿佛隔开了二人,渐行渐远。
他们还是朋友吧,和其他闹别扭的朋友一样,没几天就又会双双出现在林子的,我想。
布衣男孩是第二天下午再次来到这个林子的,独自一人。
他靠在不远处,一根又一根地揪着树边的草,嘴里喃喃着,好大的谷仓,好多野兽啊。他絮叨至暮色四合。我拼凑着信息了解到,原来昨天那个涨红了脸的男孩儿被绸缎男孩牵着手带到了山下一间豪华的屋子前,原来布衣与绸缎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原来父亲早已向懵懵懂懂的布衣男孩介绍过阶层的界限。直至那个同样穿着布衣的父亲前来寻找儿子,我也才发现,令这个男孩更震惊的,岂止是绸缎男孩儿家的粮仓与野兽呢,还有悬在那间屋子前的一只小貉——那是布衣父亲前一天猎捕到的,后腿的夹伤清晰可辨……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作为一棵树,我自是很难共情人类。他们从林中获取,到林外享用;至于如何分配,若非亲眼所见,总是难辨是非。不过,布衣男孩长大的过程中,翻来覆去唱的这几句歌词,多多少少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山林那么简单。
一棵树被砍下的那天,仿佛整个森林都会送别——斧斤入侵树干的“坎坎”声被放大,被传递,被深埋进黑暗的土壤。短暂又悠长的一阵音后,我便不再是“树”。 引以为傲的结实的躯干被抬出森林,终点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也不知是欢迎我还是为何,河面上泛着阵阵涟漪,美得沁人心脾。
外面的世界,依然是布衣居多。很快,我见到了熟悉的脸庞。曾经的布衣男孩高大挺拔,一如我作为树的形象时一般;他的皮肤略黝黑,眉宇间锁着一些不阳光的情绪。
他接过我,抚摸着,赞叹着,微笑着。
不一会儿,他就拿出自己的家伙来——他并没有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猎人,而是做了一个木匠——在我的躯干上比画着。我见到了多种多样的工具,除了生硬的锯子之外,还有神奇的墨绳,不知不觉我竟在诸多工具运作之下从一块大木头成了一堆木头。离开土地的木头是不会疼痛的,即使布衣们将我们拿去火上烘烤,我们也只觉舒展。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布衣男孩劳作时小声唱着熟悉的歌。一根辐条,又一根辐条;一个车轮,又一个车轮。我们仿佛完成了重生,在山林外的新世界变成了全新的存在,从波光粼粼的倒影中感叹这神奇的转变。我迫不及待想跟着布衣男孩去见识更多人间的明媚与可爱。但是布衣男孩停止了歌唱不再言语,在我拥有新身份的那一天,他依然只是抚摸着,赞叹着,微笑着。
“以为轮,其曲中规”,这是我从绸缎男孩那儿学到的说法,彼时他正向前来夸奖我的人解释,我是如何从挺直的檀树成为一个跟圆规似的车轮的。不过,我经历了所有,深知布衣男孩才是最熟稔那一系列技艺的。
是的,尽管我由布衣所创造,却载着他的劳动果实,直直去了绸缎男孩家,都来不及绕去布衣男孩家门口看看挂着的各种劳作工具,来不及欣赏他们的生活智慧。而绸缎男孩家,又堂皇得不真实——家里人来人往,吃喝的,玩乐的,无人劳作,却坐享诸多粮食。我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绸缎男孩家门口悬挂着的各类飞禽走兽,有鹌鹑,有野兔,甚至还有豪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我仿佛听懂了当年布衣男孩反复吟唱的歌曲,又仿佛更疑惑了:为什么这一份不劳而获发生得那么自然?仅仅因为绸缎比布衣男孩高出一截?
布衣男孩与绸缎男孩不是朋友,我一开始就猜错了。
我自是无法渡河的。
这是我初出山林来到河边的第一感受。此时也有了新的认知——布衣男孩与绸缎男孩的世界中间也隔着一条河,而那条河,不清澈,也不会再泛起任何涟漪。
本文取材于《诗经》中的名篇,并进一步诠释了诗中所蕴深意。文章以童话为体裁,赋予檀树以灵魂,并且从檀树的视角,去看待作为两个阶层代表的布衣男孩与绸缎男孩。整篇文章文字流畅,结构匀称,意味深长。
两个男孩儿,原本是在山林中携手玩耍、平等对视的好朋友。但是有一天布衣男孩发现绸缎男孩跟他的不同之处,继而发现他们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布衣男孩听到绸缎男孩炫耀他家里的飞禽走兽,无法理解,于是绸缎男孩带他来到了自己的豪华屋子前。布衣男孩亲眼看到了绸缎男孩家的粮仓与野兽,以及悬在那间屋子前的小貉,那正是自己的猎人父亲前一天猎捕到的。从布衣男孩意识到两人之间的不对等开始,他们的友谊就不复存在了。从此,只有布衣男孩出现在檀树面前,而绸缎男孩不再进入山林。长大后的布衣男孩成了一名木匠,而他辛勤做成的车轮,却也被送去了从未有人劳作过的绸缎男孩家,仿佛在延续他父亲的命运。布衣男孩心中的激愤与不平,悄然反映在他所吟唱的《伐檀》中:“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文章的结尾点及“布衣男孩与绸缎男孩的世界中间也隔着一条河”,而那条河既不清澈,也不会再泛起任何涟漪,实际上是在言明两个阶层之间难以跨越的深深鸿沟。文字中所蕴藏着的悲凉与惆怅之意,一如《故乡》中鲁迅听到中年闰土唤他“老爷”时所感受到的巨大冲击,鲁迅蓦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这也是作者想要在文中呈现的世态炎凉与人性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