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兆亮是我的学生,不如说兆亮是我的老师。
兆亮在使用电脑、手机,以及其他一些事情上,都比我强。在文学的阅读量上,他好像也胜我一筹,这一点我早有察觉。譬如近年来的“茅奖”“鲁奖”,往往尚未揭晓,他已经能将那些入围作品说出个子丑寅卯,而且头头是道;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横空出世了,他也总会跟我说一说。不能不说,兆亮的文学嗅觉是灵敏的,他对文学的感觉是通透、鲜亮的。我有好多小说在动笔前左右摇摆时,他还会告诉我向左是高山,向右见海洋。
但十年前的兆亮,不是这样的。
十年前,兆亮在为生存而四处奔波。他离开连云港的媒体以后,先后到杭州、重慶等大城市,做了十几年的调查记者。末了,举家回到杭州,换了跑道,到一家上市公司开启新程。如今,兆亮似乎是换了模样,当年的一身便装行头,也常被白衬衫与亮皮带而替代。
兆亮为生计奔波那十年,我几乎没有跟他谈文学,或者说他也没有找我谈文学,以至于我们师徒之间,连书信都很少来往。我知道他在忙“生存”,且劝他文学难以养家糊口。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他一个电话,说他要到距我写的“盐河”不远处的地方,跟一个颇有头面的人谈项目,让我陪着说些话。我去了。那天,席间竟一半是小说,一半是生活,没谈一句商业,却指向了另一种开阔的境界。我觉得他没有跑偏,无论文学,还是工作,他都在沉潜而行。同时,在谈话间,我感觉他似乎衣食无忧,便明里暗里地启发他:“再写一点!”
我让他“再写一点”,是让他再写一点小说。要知道,当年兆亮的一篇《青岛啊,青岛》,经《百花园》《小小说选刊》推出以后,让很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和他笔下的“青岛”。所以,我让他再写一点,也是让他回归青春。
兆亮嘴上说:“好好好!”可他供职的公司事情太多了,他工作与喜好之间的桥梁,似乎只剩下阅读。要坚持在工作之余写作,也有点考验他的统筹与平衡能力。与我打电话或微信聊天的时间,几乎都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他说,中午别人午休时,或者在出差的高铁、飞机上时,他都是用来看小说的,长的短的都看。我埋头写的“旧事”里的细节,他竟也能随口说出来。
这样说来,兆亮的文学梦,每天每夜都在做着,再加上我时不时地会问他:“写了没?近期写了没?”问得他无言以对,这两三年,他还真写出来了几个。如《南京往事》《猎人笔记》(见《百花园》),如《上海夜晚的风》(见“我们都爱短故事”微信平台),还有《陪考》《春天斜坡上》(见《鸭绿江》),也包括了《百花园》作为小辑推出的《五梁》《麻雀》与《谈年》。这一小串作品,像他故乡的蚂蚱,被他抓住串在一块。我仔细品读,发现它们都很“兆亮”,也都很“青岛”,语言与立意都是自然如风的,看似没有故事,而背后却影影绰绰晃动着大想法,很能让你来说道说道的。
不信你看,《五梁》写了一个乡下的“闲鱼”,小人物。那五梁远赴东北,学会了那一时期人人都很羡慕的开拖拉机的手艺。家里人把五梁在东北的来信当作他在外面飞黄腾达的喜报一样读。可五梁偏偏在全家对他抱有无限希望的时候,却丢魂落魄地夹着只半导体收音机回来了。一时间,正值壮年的五梁,却成了小村的一条闲鱼,整天游荡在村头街口,让父母哥嫂为他操碎了心!小说结尾告诉读者,五梁在东北开拖拉机时,当地一位女播音员去采访他,临了,对他说了一句:“你等着啊……”没料想,就那一句话,让五梁乱了方寸,把开拖拉机的工作也丢掉了,满怀失意地回了村。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他每日都在挖空心思地搜索那个播音员的声音。也许他听到了,也许永远没听到,而他竟然在这种寻找与期待中把一生过完了。
《谈年》极有可能是兆亮的亲身经历,他写了自己最为熟悉的生活场景。小说的主人公答应过年时接父母到大上海过年,父亲早早地就跟乡邻们吹过了,因此他刚一到家,父母便催他赶紧准备去上海。他只好第二天就带父母起程。动身之前,父亲给小孙子削陀螺,母亲把和好的面团用塑料薄膜包住。那些原本可以在故乡享用的食物与用物,都要一一带到城里去。其中的万千滋味,怕是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受到呢,要不怎么会有一种说法——真实永远是小说的灵魂呢?!
兆亮是真实的,这不仅仅与他从事十多年的记者工作相关,还与他的情感相通。他现在隔三岔五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或视频聊天,因为挂念上了年纪的父母,他还在老家的房间里和门外装上了摄像头,能实时地看到家里父母的生活状况。
要我说,小说《麻雀》的故事背景,尽管放在了四川雅安与浙江杭州两地,看似远离了作者的故乡,其实文中对麻雀的叙述与描写,始终都带有他故乡的影子,好像那些麻雀是作者从自家的屋檐下带到雅安又带到杭州似的。这也是一个关于老人的话题——一个老年人如何在城市里过乡下人的自然状态的生活,这是他在小说里着重表达的。他有一回跟我说,他在老家六点醒来,是被一群鸟叫声吵醒。他隔着玻璃看到窗外的路上,好几个老人仰着头走路,“看”树上的鸟叫,笑盈盈的,原本微驼的后背竟被鸟鸣声牵引得直溜了。他说他有些小感动,在故乡随处可见自然对人的牵引,向着美好与未来。
我还想说的是,我熟悉兆亮,也熟悉他常写的故乡。他村后有一条河——沂河,他在《谈年》里写到了。他每次回故乡都要像看望父母一样去看望这条河。可见,河已经融入他的生命和血液里了。那些年,他为得到第一手新闻而到处采访调查,让新闻像河水一样有深度。这些年,他为所供职的公司的发展,也奔波于国内各大城市。他说他要像那故乡的河水一样清澈宽广,以向善之心做商业——上善若水。那么,他生活中的乌托邦呢?就在他近年缓缓启笔的小小说里呢。小说里的人物与故事,如同跟随他四处飘荡的风筝,而牵着风筝的线绳,始终系在他的故乡沂河岸边的某棵老槐树上——
那里,是滋养兆亮成长的地方。
那里,是兆亮文学创作的源头。
[责任编辑 王彦艳]
相裕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长城》《北京文学》《雨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过《盐河旧事》等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