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巴河纪事(三题)

2023-12-08 21:12王小忠
百花园 2023年12期
关键词:狮子医院

王小忠

阿伊与阿姨

旺秀道智万万没有想到,向来健步如飞的老婆豆格草突然就病了。人吃五谷杂粮,没点儿小毛病,那肯定是骗人的假话,但这次不同往昔。豆格草整日呻唤,说腰直不起来,腿也不灵便,小腹总有下坠感,像要生孩子了一样。

这次不同往昔,绝不能马虎,因为在旺秀道智的记忆中,豆格草从未这么呻唤过。有一年他们去南山林割竹子,隐藏在苔藓下的锋利的竹茬穿透了豆格草的胶鞋。她一咬牙,将脚拔了出来,鲜血如泉喷涌。旺秀道智六神无主,而豆格草眼皮都没眨一下。她撕下一绺衣襟,死死扎住伤口,还割了一捆竹子。豆格草简直就是一头母狮。

这次不同往昔。旺秀道智隐隐有点担心。他清扫了房前屋后,接着煨桑祈祷,然而豆格草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次不同往昔。旺秀道智执意让她去医院,可豆格草找了好多借口,就是不去。她说不认识路,丢了怎么办?这样的说辞旺秀道智永远不会相信。三年前的秋天,旺秀道智接到学校的电话,说女儿得了急性阑尾炎,要立马手术。旺秀道智在工地上拉沙子,等他赶回家时,豆格草已经走了——她只身去了女儿在云南的学校。回来后,她就成了人们在大街小巷里议论的传奇人物。

“太厉害了!一个人敢从甘南飞到云南?”

“太厉害了!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做到的?”

“太厉害了!她是村里第一个坐过飞机的女人……”

旺秀道智问了好几回,豆格草只是羞涩一笑,不给他说路途的坎坷,也拒绝透露在天空里飞行时的担忧或惊喜。

但这次绝不同往昔。豆格草终于忍受不住了,她自己提出要去医院。旺秀道智赌气说:“你自己去。”

那天傍晚,旺秀道智从车巴河边回来时,已不见了豆格草。他慌忙打电话,豆格草告诉他,说她已到了省城,还说在县医院里做了检查,发现子宫里有个大疙瘩,必须去大医院,于是就来省城医院了。

旺秀道智一夜没合眼。当太阳冒出山头时,他已赶到了车站。中午时分,他到了省城,又着急忙慌地打车赶到豆格草看病的那家医院,到了医院却不知道她具体在什么位置。豆格草不接电话。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流,旺秀道智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满肚子怨气。

豆格草大字不識一个都能飞到云南,靠的是啥?不就是鼻子下面那张嘴吗?于是旺秀道智又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从医院门口出来的人。

旺秀道智堵住了走出医院的一个少女,直截了当地问:“专门给女人看病的地方在哪里?怎么走?”很显然,那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接着白了他一眼,然后闪身而过。

旺秀道智又堵住了走出医院的一个少妇,低声下气地问:“专门给女人看病的地方在哪里?怎么走?”那少妇惊奇地看了看他,然后扬长而去。

问题出在哪儿呢?旺秀道智愁肠百结,看着潮水般的人群,感觉话都不会说了。

旺秀道智终于等到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他连忙跑过去,弯腰点头,客客气气地问:“阿伊,专门给女人看病的地方在哪里?怎么走?”那老妇人也是吃惊不小,待她确定旺秀道智没有恶意,便很不情愿地用手指了指左边,说:“从这里左转,进电梯,上四楼,再左转,找不见了就问。”又说:“我有那么老吗?”说完就走了,但显得很不高兴。

半月后,旺秀道智和豆格草回来了。豆格草切除了子宫里的肿瘤,但她那母狮般的凶悍并没有减退。

这天中午,我去他家看望出院的豆格草,刚坐稳屁股,旺秀道智就给我说起在省城医院问路的事儿来。我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你天天就知道拉沙子,这回吃亏了吧?以后要记住,见到女人要叫‘美女,不能像在村里吼驴驯马般没礼貌。”

旺秀道智说:“那要是遇到不美的女人呢?”

我说:“那也要叫‘美女。”

旺秀道智“哦”了一声,又说:“那要是遇到年纪大的女人呢?”

我说:“那就要叫‘小姐姐。”

旺秀道智张大嘴巴,过了半天,才缓缓说:“好悬呀,幸亏她没听懂。”又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合适的。”

我说:“世上就没有不合适的事情,也没有十分适合的事情。”

旺秀道智突然笑了起来,说:“到底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我说:“合适与不合适唯有自己心里清楚,许多合适的事情却不能按合适的路子来。”

旺秀道智若有所思,停了一阵,又说:“幸亏她没听懂。如果她听懂了,我肯定不会那么顺利找到老婆。”

我说:“人家不是给你指路了吗?”

旺秀道智嘿嘿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叫她‘阿伊,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阿姨,而是藏语,老奶奶的意思。”

热爱与理想

村里人沿袭了祖辈遗留的规矩:社火队各有分工,舞狮子、耍毛熊、划旱船,甚至敲锣打鼓的都由不同姓氏代代相传。大概出于好奇吧,孩子爱舞狮,自从充当狮子尾巴后就成天不进家门。两年之后,他再也无法摆脱狮子尾巴的角色。祖辈的规矩也被打破了。

起初我并没在意,谁承想,那尾巴一当就当到了孩子小学毕业。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小商贩都会来摆摊,因而舞狮子和耍毛熊的“收成”不错。狮子和毛熊每到一处摊点,主人都毫不吝啬地拿出糖果,以求吉祥。孩子们比大人贪多了,但也正因如此,他努力奋斗,终于从狮子尾巴进阶到小毛熊。祖辈的规矩再次被打破了。

我认真分析后,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当狮子尾巴得到的“收成”是由狮头决定的,狮头拿掉一份,剩余的才能给尾巴;二是毛熊的自由度更大,其“收成”多少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然而,谁承想,那毛熊一耍,转眼孩子就初中毕业了。

有一阵子,村里的民俗活动被取消了。整整三年,村子变得无比清静,老人们躺在炕上忙着刷小视频,孩子们上网课。逢年过节,缺少了热闹。然而今年的情形却不一样,失去了的热闹又回来了。尤其是村里的社火队,它重新点燃了人们的热情。不过我的担心又来了,因为孩子们不肯“归圈”,都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春节又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锣鼓喧天,狮子滚绣球,毛熊上高墙。孩子已经上高中了,他从早到晚不回家,玩性不改,学业无成。我们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就吵得不可开交。我们说服不了彼此,我的甲状腺结节“突飞猛涨”,他也是心情沉重,情绪抑郁。

旺秀道智在腊月里就打电话,说今年无论如何都要走动一下。三年没走动了,这样下去,再牢固的情感都会松散。我没有反对。我知道,刻意阻拦会适得其反。再说了,逢年过节,亲朋好友应该走动一下,喝几杯小酒,才不至沦为陌路人。三杯两盏淡酒,不就是联络情感的隐线吗?

正月初五,旺秀道智早早就来电话,说他已经动身,让我在家定定等着。

我说:“初五是破日,不能拜年。”

旺秀道智笑着说:“你不是我舅舅,我凭啥给你拜年?”

我也笑着说:“不拜年就别来了,尤其是破五日。”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日子破了不要紧,咱俩的关系不破就行了。”

等了足足一个上午,没见旺秀道智过来。又等了一个中午,依然不见影子。不知道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短短三年,不至于连门都不认得了吧?我开始怀疑他的诚信。

五点过一刻,旺秀道智满脸笑容,像个大孩子,蹦蹦跳跳进了大门。“狮子太好看了,舞得太好了。”他一进门就说个不停。还说他打了一阵鼓,虽然不会打,但很过瘾。

我说:“你的本行是拉沙子,自然不会打鼓了。”

旺秀道智说:“其实也不难,多打几天,肯定能学会。”又说:“那个毛熊太调皮了,耍得也确实好。”

我说:“哪个毛熊?”

旺秀道智说:“毛熊有好几个,最大的那个毛熊耍得最好。那家伙,还给我撇了一把雪呢。”

我叹了一声,说:“那是我家孩子。”

“难怪那么调皮,都随了你的坏心眼。”旺秀道智嘿嘿笑着,说,“不过耍得真好,你要好好培养,将来一定会成毛熊王。”

我又叹了一声,说:“都高三了,耍得好顶屁用。”

旺秀道智立刻和我争辩了起来,说:“光学习好有啥用?再说了,耍好了才能学好。”

我说:“心思全在毛熊身上了,还谈啥学习!”

旺秀道智说:“也就耍这几天,又不是一辈子。”

我说:“这样下去,注定就是一辈子。”

旺秀道智说:“如果一辈子能干自己喜欢的事,那真是福报。”

我有点生气,说:“宁可不要这样的福报。”

旺秀道智也生气了,他说:“按你这个想法,村里就不会有人耍毛熊了。几年后,都不知道曾经还有这样的活动。要是失传了,你算不算是罪魁祸首?”

也许是我错了,难道我真的错了吗?耍毛熊看似简单,却承载着他们的热爱和理想。我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还是珍视即将失传的技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就否定他们。就在那一瞬,我突然觉得自己犯下了大错。

摆在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可是我们都没有动筷,各自想着心事。

污水与春耕

旺秀道智一定是遇到啥麻烦了,他频繁地来村委会小二楼,就是不肯开口。他不开口,我自然也不便打问。

住在小二楼,最麻烦的就是做饭——不做不行,一做就剩。旺秀道智每次来的时机总是不对,我要么还没做饭,要么已经洗完锅了。

旺秀道智又来了。早来一步,或晚来一步,都有的吃。总是这样错过,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

旺秀道智一进来就说:“村里已经算好了日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算好了什么日子?”我放下手中正在刷洗的锅碗,问他。

“要开始耕种了。”旺秀道智说,“你可能真不知道,我们这里种田是要算日子的,算好日子才可以开耕,割田也是一样的。”

我是在农区长大的,自然不知道牧区的这些讲究。可惜旺秀道智也只是知道有这样的讲究,却说不上具体的缘由。

小二楼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除了上厕所,倒污水、倒炉灰也是很不方便的。还好,窗外是一大片空地,我也就自取方便了。

旺秀道智见我打开窗户,要倒洗锅水,便慌忙阻拦,并大声说:“从今天开始,不准将水倒在地里。”

我被他突然的叫喊吓了一跳。“你来好几次,不是为了这事儿吧?”我问他。

“就是为你倒水的事情。大家都碍于面子,没来直接责怪你。”旺秀道智说。

“有那么严重吗?”我问他。

“怎么不严重?严重得很。你倒过水的地方庄稼就不长。”旺秀道智说着说着就急躁起来了。

“倒水不是滋润土地吗?”我说。

“滋润啥?你的洗脸水中有肥皂,洗锅水中有洗涤剂,庄稼能长吗?”旺秀道智的话有道理,他接着说,“肥皂水和洗涤剂的水渗到地里,会破坏土地,别说庄稼了,连杂草都不长。”

“剩饭、剩菜倒出去,喂了猪和牛,你怎么不提?”我觉得我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你那是浪费!老人们都看在眼里,没有当面骂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旺秀道智稍停了一下,又说,“这里的猪和牛都没有下过馆子,吃不惯,吃了反而会得病。”

我听着旺秀道智的说辞,不由得笑出声来。谁家的猪和牛会下馆子呢?

“城里馆子所剩的饭菜不就全喂猪喂牛了吗?我就见过。”旺秀道智认真起来了,他说,“牛吃了馆子里的剩菜后,挤出来的奶都是酸的,你没听说过吗?”

我蒙了。酸牛奶的事情我早有耳闻,但不曾知道是因为牛吃了馆子里的剩菜所致。

旺秀道智又说:“一個人一生的粮食是定好了量的。你那样浪费,迟早要挨饿的。”

我无言以对,只是很凶地瞪了一眼旺秀道智。

旺秀道智又来了。他说,开始种田了,窗外那片地要种洋芋。还说我经常倒水的那片地方留给我,让我去种白菜。

中午时分,窗外那片地热闹起来了。旺秀道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挂着犁铧。手扶拖拉机比脱缰的野马还野,我看到旺秀道智明显有点驾驭不住。来回犁两沟,他就要熄火休息。也就在他休息的时候,放种子的人才忙乎起来。放好种子,再犁两沟,如此三番。一个多小时后,那片地彻底耕完了。

旺秀道智抹了一把汗,过来和我拉闲话。

旺秀道智说:“播种机方便,但不好控制,不像耕牛那么听话。”

我说:“那看你怎么操作了。”

旺秀道智说:“就是操作难,深一犁浅一犁,怕要亏种子了。”又说:“二牛抬杠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铁家伙使不惯也得使呀。不会使唤,铁家伙就会欺负人呢,你看我都累了一身汗。”

“那是你欺负人家。”我说,“谁让你不好好学习呢。”

旺秀道智说:“没办法,重新念书也来不及了。”

我笑着说:“抽空我们去河边那片沙滩,我买上草籽,你开上拖拉机,拿上说明书,我教你怎么操作。”

旺秀道智也笑了,他说:“草籽难买。”

我说:“我会想办法。”

放洋芋种子需要好几个人,放完之后还要盖上地膜。这期间,旺秀道智用铁锨将我经常倒水的那片地翻了一遍,也盖上了地膜。

旺秀道智说:“买上些菜籽,用筷子把地膜戳个洞,将菜籽放进去就可以了。”又说:“不知道菜籽会不会发芽。”

我说:“如果不发芽,就没有菜可吃,活该对吧?”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放心吧,我家园子里多得很,不会让你吃水加面。”

我明白旺秀道智的意思,只是心里嘀咕,以后倒污水、倒炉灰,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儿。还好,春耕之后天气会越来越暖和的,不用裹着被子跑厕所,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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