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大年初五,蒋赖货头一回见他舅的时候还不记事,连名字都没有,光知道哭。一哭,小孩子就激动,尿就顺着他舅的裤子淌下去了。
他舅是个光棍,也不骂,抱着小孩遮住裤子上的“地图”继续晃呀晃,没想到又把小外甥的屎晃出来了,这才慌忙把小孩递给他娘说:“你看,你看,这……这这……他奶奶个头,这货咋那么赖哩?”小孩他爹会打圆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哪,这孩子真知道跟他舅亲!‘赖货,这名字好!还是恁舅会起名!”他爷爷就坡下驴说:“蒋赖货,还不赶紧谢谢恁舅?”没想到,蒋赖货还不“解恨”,接连放了两个小屁,一下子把大人们都逗笑了。他舅一边走人一边说:“屁响人长,屁响人长啊!”
望着那个慌得连大年饭都不吃的赖货他舅,大人们一脸的遗憾,都数落正吃奶的蒋赖货道:“噫,你看看你,两个屁就把恁舅给崩跑了!”
屁一响,人就长。一点儿都不假。一眨眼,蒋赖货就变成了我小学三年级的同学,我们俩前后桌,他个子长得傻高,学习上啥也不会,门门功课都得“大鸭蛋”,老师怎么教都不中。快放麦忙假的时候,蒋赖货想抄我的数学作业给他爹看,可是,他的字都像麻虾腿一样,仿佛一个一个都在作业本子上爬,我笑他说:“你看你写的字,是不是都想爬着去找恁爹?”蒋赖货瞪了我一眼,拿胳膊肘子捣捣我,意思是让我替他抄,赶紧抄。我知道他这时候巴结我,换了别人,脑门上早就被他敲出“大红枣”了。他爹不识字,好糊弄,每页作业纸只要写满字就中,我就把“18 + 23 = 41”连续抄了七八十遍,还把最后一个“41”抄成了“21”。由于字写得密密麻麻,连赖货都糊弄过去了。事成后,蒋赖货奖了我一把炒咸焦豆,嚼起来“嘣嘣”响,真不赖!有了第一次,以后就都由我替他抄作业了,这一抄,一直抄到小学五年级毕业。别人问蒋赖货:“凭啥让班长替你抄作业?”蒋赖货大眼一瞪说:“他替我抄作业,该!”
小学升初中,那时候要考,考不上就回家“打牛腿”,“修理地球”。蒋赖货连考都没有考——趁考试的空儿,赶了一上午的集,下午就跑回家跟他爹说头疼。他爹没有搭他的腔,继续用架子车往玉米地拉粪。他就在后面放屁虫似的跟着,傻子一样扛着铁锨。认识不认识的,都会问:“呦嗬,大学生下地干活儿了!”“考得咋样儿?是北大呀还是清华呀?”返回时,他爹发话了:“小赖货,你小子天生就是个打牛腿的命!去,这一趟你拉!咱爷儿俩轮流拉粪!”蒋赖货小声嘟囔说:“我自己拉不动!”他爹说:“拉不动也得拉!”蒋赖货问:“因为啥?”他爹瞪着他,回答道:“你该!”等到我们天黑回家时,蒋赖货早累得爬不动了,但他爹还一个劲儿地指挥他干这干那,让他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最后,蒋赖货气得好像一只癞蛤蟆,饭也不吃了,跑到村街中央,咬着牙发狠说:“死老头子,戴白孝帽子!死老头子!死老头子死老头子!”
我当然考上了,而且背着书包越考越远了,一走就是多少年。
有一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蒋寨村,读书闲逛,后来就想蒋赖货了,打算找他玩。娘说:“你可别找他!他娶老婆了,有两个小孩了,又穷又不正经干,还打他爹!”弟弟补充说:“他可赖了!浑蛋得很!连他舅也一块儿打哩!”我说:“为什么呀?蒋赖货他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啊。”娘说:“等你会‘看了,这个世界早就乱得跟‘鳖翻潭一样了!”弟弟拉过来一个小凳子坐下,说蒋赖货打他爹是在上个月。本来他和爹已分锅了,各种各的地——一家有七八亩地,收麦一忙谁也顾不上谁了,这些是可以理解的。说实话,今年雨水也勤,活像“神经蛋”似的,三天两头下雷阵雨。大伙都一边观望天气一边割麦子,谁不怕把一季的收成都耽误在雨里?当时他爹割完了麦子,正在碾场,蒋赖货小两口正在撅着屁股割麦子,噫,巧了,雨就哗哗下起来了。他爹就开始收场盖垛顶,蒋赖货他们就开始拉麦秧子,两家一开始本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问弟弟:“蒋赖货后来为什么打他爹呢?”娘接过话说,怨雨下得时间太长了。弟弟纠正说:“怨赖货老婆。那媳妇刀子嘴,嘟囔说他爹不是爹,下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帮他亲生儿子一把,成心看他蒋赖货的笑话,心里毒得很!蒋赖货呢,二虎蛋,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掂着木杈子就跑到他爹的麦场上,气呼呼地和他爹理论。他爹才不是省油的灯哩!你想啊,自己的活儿还没有干完呢会顾别人?啥?亲儿子不是别人!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儿子也是别人!赖货问他爹能不能先把麦场上的活儿停停,到他地里帮帮手。他爹反问儿子:‘自己没有长眼啊?我们家的活儿还没有人帮忙呢!赖货认认真真地说:‘我可是你的亲儿子啊!他爹哈哈一笑,说:‘今天你就是我亲爹都不中!蒋赖货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半天没言语,他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凉了,又说:‘那你叫我一声爹试试?他爹想都没有想,就冲蒋赖货喊:‘爹——这一声,许多人都听到了,心想今儿这爷儿俩乱啥呢。蒋赖货的心彻底凉透了,脸猪肝一样黑,他抓起木杈子就朝他爹头上拍。他爹闪了一下,说:‘你个七孙家儿你想干啥?蒋赖货说:‘打的就是你这个七孙家儿!他爹说:‘反了天了你!反手操起一把木锨迎了上去。谁不知道木锨打不过木杈子啊!他爹是找着挨打,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反过来说,谁又会想到儿子要打老子呢?”
据弟弟讲,雨过天晴后,蒋赖货他舅来蒋寨“管闲事”来了。一进院子,他舅劈头就问蒋赖货到底打他爹干啥。蒋赖货说:“他个七孙家儿有错,没有给他儿子割麦子。”他舅就想倚老卖老,抬脚脱下一只破鞋,假装要教训教训自己的亲外甥。蔣赖货才不吃他那一套呢,迎面就给了他舅一拳头。他舅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半天没有起来,最后爬起来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蒋赖货再去赶集,许多人都瞅着他的后背说:“蒋赖货可不是原来的蒋赖货了。他不讲理,噫,还打他爹和他舅!”
都一二十年了,每每和朋友闲聊,我都会说起蒋赖货,但这个“货”,他们都不认识,我总会说:“你不知道,这个七孙家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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