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 高

2023-12-08 21:12岑燮钧
百花园 2023年12期
关键词:镇里口吃农民画

岑燮钧

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他进进退退了一番,终于愣愣地问道:“你是岑老师吧?”我点点头。他说:“我是河头的方建军。”我略一迟疑,立马想起了那张把满山杨梅画得热烈瑰丽的农民画,于是,马上给他倒茶,请他坐。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本人。之前,他的画总是由镇里的文化站站长送上来的。

他的眼神游离着,不知看向何方;长发很乱,一点都不飘逸;脸也不好看,黑黑的,很粗糙。——整个人仿佛流浪汉似的。

我有心把他的画往上面送。因此,请文化站站长捎话,让他多带些画来。他说起自己的画来,好像倾倒似的,泥沙俱下,连带着干咳和疙疙瘩瘩,也不在乎我怎么看,说完,又是一愣,看着我傻笑。我听多了,发现他有点口吃。他的口吃跟人家不一样,是尾腔重复——总是话要结束时那一两个字重复一下,像极了火车的节奏声。

我挑中了另一張农民画,他说还是那张满山杨梅的更有特色。他坚持了一下,便不说话了。我沉吟片刻,说:“要不……两张都送上去吧。”

果然,两张都入选了。

不久,省里有一个关于农民画的研讨会,我想带他一起去。那时,还没手机,只有BB机,可他连BB机都没有。我就趁着去野外写生的机会,特地到河头去找他。河头是个山村,进村的路铺着石板,偶尔有几座新造的房子从连成片的老房子里抬起头来。我问方建军家在哪里,路边的几个人都摇摇头。忽然有个妇女跟人窃窃私语道:“他说的是不是老婆跑走的阿军?”我补充说:“头发长长的,画画的。”那个妇女说:“那就是他了。”

他家房子很破,门板的下脚都烂了。院子里,鸡屎东一点西一点,没个落脚处。

“我不去了吧——吧,我这人不会说话——话,得罪人,你看我长得这个样子——样子,上不得台面……”

“这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你的形象很文艺,画家都是这样的!”

他似乎被我说动了,但是仿佛又有另一只手拉着他似的。他犹犹豫豫,不肯答应。直到我说差旅费可以报销,他才下定了决心。临了,又顾虑重重地说:“开会不会让我说话吧?……”

我们一起上的省城。会上,主管业务的副主席给我们讲怎样入展、怎样发表、怎样围绕画展和杂志的策划进行创作……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话,听了一会儿,感觉这个副主席也有点口吃,接不上话时,就“咯咯咯”地干瞪眼。然后,是大家轮流发言,方建军有些紧张。我说:“你尽管讲,没关系,就是要让大家认识你。”他颇是踌躇。话筒在发言者中间传递,离他越近,他越是坐立不安,不断挠头皮。这时,副主席看向方建军,他插了一句话,说:“我对方建军的农民画印象很深,那简直是农民版的《向日葵》,构思奇特,色彩热烈……”方建军看了下副主席,又低下了头,努力地使自己镇定。可是,第一句话就打了疙瘩。他慢慢抬起头,向前平视着,又仿佛哪里都没看。他疙疙瘩瘩地说着话,我看见副主席不经意地皱起了眉头,在纸上记着什么。

从省城回来,我借着这股东风,给他们镇的文化站站长建议:“反正镇里的文保老房子空着,倒不如用起来,给方建军开个工作室。”文化站站长嘿嘿笑了一下,说:“他这个人,恐怕扶不上墙。”我说:“他的农民画都在省里入展了,上面说他是我们县里的梵高呢,怎说不行?”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方建军的农民画没有入展。方建军有些沮丧。我特地留他在文化馆对面的小炒店里一起喝酒。他第一口就喝了大半杯。几杯酒下肚,他口没遮拦起来,把全县画画的都骂了个遍。那天,酒喝到很晚,回去都没车了,他说:“这怕啥,走个半夜,总会到的。”他就半醉不醉地朝我挥了挥手,走上县城空荡荡的马路。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小……

他再次送作品上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条腊肉。我说:“这次肯定能上。”他摇摇头,说:“不会再上了。”我说:“为什么?”他欲说还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他也是口吃……”我起先不知道“他”指谁,后来明白了,说:“这有什么?”他说,那天散会时,他走过副主席的位置,看见他面前的草稿纸上胡乱地写着:“口吃,口吃,口吃……”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狂乱。我只能安慰他:“你多心了。”

不久,我换了工作,到了另一文化单位。去省城培训时碰巧又遇到了那位副主席,他倒还记得方建军,说:“你们县里画农民画的那个‘梵高,怎么最近没有作品送上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明我每次都递上去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方建军。文化站站长到我这里来坐时,我问起他。站长说:“方建军跟镇里闹僵了,工作室也关门了。”

“为啥?”

“村里的人都聚在他的工作室打牌,弄得乌烟瘴气……”

“他这个人真是……”

“这个倒也算了。有一次,上面来人,镇里把他的一张农民画当作礼物送给了领导。结果,他的牛脾气发作了,把整幢大楼的人都骂了。给他一千块钱都不肯,说要一万块,把镇长给气的……”

“这个……他怎么这样呢?”

“老岑,不是我说你,其实只有你欣赏他!”站长说,“现在,方建军到文化馆去,都没人睬他了。”

我“啧啧”了一番,也没什么办法。想起他如火车节奏般的口吃,很为他感到可惜。站长听村人说,现在,他混不下去,到外面打工去了。

年底的时候,忽地收到他的祝福短信。我当时正忙,后来就忘记回了。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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