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
他想吃一碗牛肉面了。就吃一碗。他今天特想吃。熬了九个月,工头今天给他发了七千元工钱。他高兴,想今晚就去工地对面的小食馆吃,又有些犹豫。从领到工钱到天暗下来,他想了好久好久,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好像这个想法有多见不得人一样。天都黑透了。天一黑,漆黑的天幕仿佛就遮住了人一样。他最后还是决定去吃一碗牛肉面。就吃一碗。
这是一家小馆子,虽然就在他的工地对面,他却是第一次来。他在门口透过玻璃就看清了店里的光景,今晚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正吃饭的一共有两桌。这正符合他的心意。靠门口的一桌,桌上锅子腾起的蒸汽从门上挂着的透明塑料帘缝钻出来,钻到了他的鼻孔里。他撩开帘子,走了进去。一进去,他就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摸摸脸,咋就烫了呢?他径直往里走,到了最靠里那一桌,坐下。他的屁股刚碰上椅子面,一个挺高的女子就从里间出来了。
“来啦哥。”高女子的声音轻轻的,亲亲的。他听着真亲切,仿佛他是她的一位旧人,她一直在等着他来哩。他很自然地就应了:“哎。”高女子的这一声“哥”,让他想到了他的黑兰。他的黑兰,年轻时就叫他“哥”,也是叫得轻轻的、亲亲的。他的黑兰,现在声音粗得像一个男人了,早也不叫他“哥”了。别的女人也没叫他“哥”,顶多吧,喊他“大哥”。
高女子端来了茶:“哥,喝口茶,怪累的。”高女子亲切地说着的时候,他特意低下头看了看身上。他来的时候,特意收拾了一下,身上没了泥渣子、粉末子,穿的是一身干净的衣裳。高女子咋知道他是干累活儿的人呢?大概因为店离工地不远,常来的食客多是工地上的工人吧。不过,高女子的话倒不生分,而是透著亲切哩。他喝了一口茶,又摸摸脸,脸不那么烫了。他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她几眼。她的脸真白,还透着粉,是个好看耐看的女人。他想,要是这世上的女子都像高女子一样好看得多好呀!他想起了他的黑兰,她的脸黑啊,还糙得很,像老家门口那棵长老了的榆树的树皮,真不好看哩。要是他的黑兰能有高女子一半好看也……他这样想的时候,高女子又亲切地问他:“哥,吃饺子吧?我傍晚刚包的。”高女子这哪是问他呀?她好像断定他喜欢吃饺子,特意包了等他来吃。他立马乖顺地应了一声:“哎。”唉,他本来是想吃一碗牛肉面的,可他没法拒绝高女子呀,他做不到拒绝这么亲切温柔的女子呀!
饺子端上来了,还是汤饺子。他饿得慌,用汤勺舀起一个,不顾烫嘴,一口咬掉半只,看到了内里油光闪闪的馅,又把剩下的半只吞下肚去。他不大喜欢饺子。他的黑兰最喜欢饺子。他的黑兰每次想要吃饺子了,就操起大大的嗓门问他:“哎,今天吃饺子不?”他也同样大声地说:“不吃!”他的黑兰那顿饭就又做了别的。唉,怪谁呢!要是他的黑兰也能有高女子一半的温柔,他也吃呀。可他的黑兰就不。
其实,他的黑兰也对他温柔过。那时他的四个娃崽子还没出生哩,现在他最小的娃崽子也有十二岁了。他不禁感叹,时间咋过得那么快呢,那么快就把他的黑兰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高女子这会儿就在他隔壁桌剥蒜皮。高女子伸过来一只手,递给他四瓣白胖胖的蒜瓣:“哥,就蒜好吃。”他不喜欢吃蒜,但他还是接了过来,把蒜放在桌面上。“哥,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好了——本来还有炖牛肉的,让前一个人都买走了。”高女子的语气像是遗憾,又像是娇娇地怪他哩。他听了,不好意思了,笑笑,又咬了一口饺子。高女子一会儿给他添茶,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醋,一会儿又照应别的几个客人去了。她进进出出经过他身旁时,总要跟他唠上几句。他和她,像是一对夫妻——他是一个远行刚回到家的人,她为他备好了吃食,坐在他身旁,一边轻手轻脚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给他温柔地诉说家长里短。这餐饺子,他吃得极慢。
不知吃到第几口饺子,他又想到了他的黑兰。娃子接二连三下地跑了,他的黑兰渐渐不顾他了。他的黑兰总是风风火火,手忙脚乱。她要顾娃子,一个一个把他们喂饱、养大。喂完娃子,喂猪,家里的三只猪,一天天的能吃哩。扛煤气罐子。出门喊个娃靠吼。娃子也是的,一个个野得很哩。他的黑兰后来睡觉还打呼噜,惊雷一样,简直是个男子。他猜想,高女子睡觉打呼噜吗?应该不打。高女子多轻柔的一个人呀,怎么会打呼噜?高女子睡觉是不是打呼噜他猜不着,但是高女子的身形多好看哪,不似他的黑兰,下了四个崽了,哪还分得清身上哪块是哪块景致哩?他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在家里不定又成啥样了。
唉,他的黑兰,要是能有……
唉!他吞下最后半只饺子,还剩半碗清汤在碗里。
高女子见状,说:“哥,饺子还有,我给你再去煮些。”说着,她起身欲往里间去。
“够了够了,我真够了。”他回答得快速又慌乱。其实他还没饱哩。他又想到了他的黑兰。他的黑兰好不容易碰到他愿意吃饺子了,煮了一大锅子。他的黑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给娃子的碗里也堆满了饺子。他的黑兰怕他们吃不饱哩,不停地催着他们吃:“吃,快吃。”她一边催,一边又不住地往他的碗里加。他不耐烦了,嫌弃她跟个贪食鬼似的。
他摸起桌子上的蒜瓣往嘴里塞,被辣得心里乱翻,眼泪一下就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想他的黑兰哩!他的黑兰就从不给他剥蒜吃。他赶紧喝了一口碗里剩下的清汤。最后他把汤喝得一滴不剩,仿佛把欠黑兰的那些没吃的饺子,这会儿也都补上了。
他吃好了,起身付钱,要走。高女子从收银台后面走了出来,一个丑男人也从里间走了出来。那人跛得很严重,他的眼睛不自觉就看向那人。“哥,走啦?”高女子欠身问他。“这是我男人。”她接着说道。他“哦哦”地应着,心里满是惊讶。她随手往柜面上一抓,抓出了一条蓝色头巾往头上裹。“哥,夜凉,小心风大。”高女子说完,头巾也系好了,她更好看了。他心里一亮。“你这头巾真好看,在哪儿买的?”他问高女子。问完他就觉得自己唐突了。他一个男人,怎能问这样的话哩,而且当着她男人的面?他的脸又烫烧起来了。那丑男人乐了,高女子也笑了。“喏,就在那边的集上,不远。”那男人笑着说,给他指了指玻璃门外远远的一片黑暗。他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往门外去。跛子男人牵着他女人一起送他出来。
撩起门帘,冷风瞬间就扑上他。他不冷,饺子的热乎劲还在他肚子里蹿着。他决定了,明天要到男人说的集上去,去给他的黑兰也买一条头巾。他的黑兰喜欢大红色的。他还决定了,把今年剩下的三个月干满,等把钱都领到手了就回家去,回到他的黑兰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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