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我提着冻得硬邦邦的猪肠子站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
这根猪肠,从腊八宰倒猪那天,就归了我。“到年前逢集,你拿到供销社卖了,给你买糖。”母亲说。我帮着母亲把肠子翻来倒去洗干净,拧成麻花状,高高地挂到南墙的背阴处,现在已冻得能当拐杖。
郝金貴双手插兜,一步三摇地晃到我身边,斜眼看着猪肠说:“卖了买糖,给我几颗。”我问他:“凭啥?”郝金贵抽出一只手,向上捋着乱蓬蓬的头发说:“凭咱们曾经是同学啊!再说,要几颗糖,又不是要你姐。”我瞪他一眼,他笑着走开了。
我在公社中学读初二,课余经常跑供销社——要给姐姐代买抹脸油,用两扇贝壳装的那种;要给母亲买针头线脑;还要把奶奶一榔头一榔头敲出来的杏仁卖给供销社,得了钱到卫生院给她买各种药。这些琐事让人烦,但我也和供销社的售货员熟悉了。
负责五金铁货柜台的老兰,是个弥勒佛一样的河南人。无论你说啥,他都说:“沃野着哩。”把本地人说的“好”当成了口头禅。顾客买铁锅,老兰精挑细选。顾客说:“老兰,这锅底咋裂了缝啊?”老兰摆着手,笑呵呵地说:“锅沃野着哩,沃野着哩,没破,是落了土上面画了两条线呀,沃野着哩。”顾客擦了土,确实好着呢。老兰身后还有好几个大铁桶,装着煤油和柴油。打油的时候,他总是笑着给你把油提子抖干净,让你觉得占了针尖大的便宜。
站文具柜台的是胡凤霞。她剪着时髦的“韩英头”,整天板着脸,生着气,最不好对付。我们买个铅笔墨水裁纸刀,都懒得到她跟前去。“说,要几张?”她不耐烦地问,然后噌噌噌地用戴着橡胶套的手指揭纸,数够了,哗地折起来,头一抬:“下一位。”掏钱买东西都要看她白眼,同学们背地里叫她“烧火的风匣”。后来听说她是供销社祁主任老婆娘家的侄女,便都大彻大悟地点头:“嗯——怪不得呢。”
最安静的是出售化肥农药种子和收山货的柜台。那个脸色苍白、梳着中分头的小杨,极少开口说话。我们卖个废铜烂铁或者破鞋底牙膏皮,他只是默默地收,把该付的钱放到柜台上,你自己拿走。没事的时候,他就眼里闪着泪光,神情专注地望着日用百货柜台——看柜台后面忙碌的马丽艳。
我到小杨那里卖了猪肠子,捏着八毛钱,排在队伍后面,往马丽艳那里去。
郝金贵被学校开除,与马丽艳有很大关系。
供销社仓库的后面是个大土坑,长满了荒草,平常少有人去。仓库要防潮通风,在墙根处开了一溜儿洞口,里面用钢筋条做了防护。所有农用物资都堆放在仓库里,离洞口很近。郝金贵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漏洞”,就每天下午放学后到那儿去。他自然撬不开钢筋条钻进去,但是他有办法——他用长铁钉把里面的袋子戳破,化肥、农药、豌豆、葵花子等,在摞起来的袋子的压力下,全穿过钢筋条从仓库里水一样流了出来。
那个阶段马丽艳有心事,感觉哪儿待着都不自在。上班的时候,只要听见外面拖拉机开近,停在供销社门前,公社书记的儿子、那个东方红拖拉机机耕手就会摔打着白色的线手套进到供销社里来,靠在马丽艳的柜台前,不是买香烟就是买火柴,要么就花一毛钱买上十颗糖,一颗一颗仔细地剥开糖纸,扔进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疯话,让马丽艳很难堪。下了晚班吃过饭,马丽艳在宿舍里也待不住——小杨会脸色苍白地靠在她宿舍的门框上捏着指甲刀反复修剪手指甲,门神一样,不说一句话。
马丽艳的办法是晚饭后散步——随便走,哪儿都行。有天马丽艳散步时内急,钻进了仓库后面土坑里的荒草中,无意中看见了手握铁钉的郝金贵在洞口撅着屁股戳麻袋。她认出了这个经常来供销社闲逛的半大小子是谁,但是她没作声。第二天,供销社对仓库物资进行了盘点,马丽艳和祁主任来到学校,指认了郝金贵,在他的书包里搜出了颗粒饱满的葵花子。当天,郝金贵就被开除了。
被学校开除了的郝金贵没事可干,整天在街道上晃荡,专门往行人的脚下扔西瓜皮,在街道上撒图钉,成了一个死皮赖脸的街溜子。
我在马丽艳那里买了六十颗水果糖,花了六角。剩下的两毛,在“烧火的风匣”那里买了纸,春节上坟的时候烧。很奇怪,胡凤霞的心情似乎变好了,脸上带着笑,嘴里哼着小曲儿。郝金贵靠过来对我说:“给我十颗糖。”我扭头看了一眼马丽艳的柜台,说:“你咋不跟马丽艳去要呢?她那里要多少有多少。”郝金贵也望着马丽艳,冷气恨声地说:“等着吧,还不到时候。到时候,就不是要糖的事了。”我给了郝金贵五颗糖。他剥了一颗噙在嘴里,手指很响地弹着包糖的玻璃纸,冷笑着走向马丽艳,又在柜台外转了一圈,带着甜蜜满足的神情走了。
马丽艳继续忙她的,看都没看他一眼。
翻过年,秋天我读初三的时候,胡凤霞和小杨结婚了。媒人是老兰,他笑眯眯地说:“你们两个,豁豁对崾崄,沃野着哩。”
那时候,马丽艳因保护公共财物立功,被树为供销社系统的标兵,调到县城百货商店去了。
时光荏苒,世事多变。前段时间初中同学聚会,饭桌上聊起供销社,说起了郝金贵和马丽艳。郝金贵早就销声匿迹了,但马丽艳当年的模样却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马丽艳有一张五官特别精致的脸,腿长个子高,头发飘,皮肤黑,外号叫“黑牡丹”。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