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燕
再读鲁迅散文《死火》,感受鲁迅作为一代知识分子泣血的呐喊,作为一位文学巨匠几乎从不示人的无助,作为一位新民主战士永不泯灭的希望。
曾经通过《彷徨》《呐喊》认识的鲁迅,冷峻如医,犀利如针。他用冰冷的手术刀,剔除庸俗民众麻木的脓血,把丑陋毫不留情地曝晒在解剖台上;他以先行者的觉醒,扯下封建礼教温情脉脉的面纱,揭示它吃人的本质。
如今,通过《野草》认识的鲁迅,全然不同。
在《野草》中,他是如此纠结痛苦、迷惘无助;故事是如此晦涩荒谬、夸张奇幻;语言是如此隽永凝练、瑰丽磅礴;思想是如此深邃激进、坚定执着,他真切地展示被世界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痛苦,真实地流露看不到希望时内心的软弱与挣扎。今天读来,仍如与故人促膝谈心,感同身受。
《死火》是《野草》中的一篇。文章虚构了一个悲伤而荒诞的故事:“我”落入冰谷,看到死火,用体温将他复活。然后,“我”藉火之力,逃离绝境。刚出冰谷,被迎面而来的车撞死,不哭反笑。
显然,一切皆虚构,一切皆有所指。作者运用梦幻的形式和象征主义的艺术手法,将在特定时期的情绪、微妙的心态,以及一些“难于直说”的苦闷表达出来。
起初,《死火》用奇特的想象,营造一个寒冷彻骨的意境。冰天冰地冰山冰树,奇寒。“我”坠入冰谷,无路可走。这险恶处境,在李清照的梦境里出现过:“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在岑参的边塞诗里出现过:“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这象征着一种绝境。这样的境地,我们也许经历过,也许一生都不会遭遇。在这样的绝境里,要么死心,要么寻找希望。
《死火》选择寻找希望。绝境再冷,冻不灭希望。于是,“我”看到了死火。文章用白描手法,细致入微地描摹出死火的形状、色彩、神态:有炎炎的形,映在冰的四壁,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死火》又用寓言笔法,刻画了希望的渺茫。死火,已经“毫不摇动,全体冰结”。火种说:你带我走,我会烧完;你留我在这,我将冻灭。无论是否复活,死火的结局只是死亡。
这样的悲观,与当时的中国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与鲁迅彼时的人生经历有著密切的关系。彼时中国,政府腐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鲁迅经历了辛亥革命的失败、张勋复辟,亲历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几个月后鲁迅因此被非法除职)、《新青年》解散,看不到希望。
但是鲁迅是一个敢于反抗绝望的人。他在《希望》中写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处于绝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他浓墨重彩地写“我”对希望的执着。“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我”捡起死火,收入怀中,哪怕“火的冰冷灼焦了手指”,“我”告诉死火:我要出这冰谷……
一旦确定了方向,便充满神奇的力量。看——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我”摆脱了绝境,死火也获得新生!
可文章笔锋陡转——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被碾死在车轮底下。这是一份怎样的失望!但是,“我”笑了。笑车入冰谷,笑死火复活。这是胜利者的笑,是牺牲者的笑,是悲壮的笑,是奋力一击也无法打破现实的无奈的笑。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局,我想,是因为当时的鲁迅也还不明白怎样才能到达新世界。文章对于如何摆脱绝境写得十分含糊,仅9个字。文章没有告诉我们,那些冰谷的湿滑,那些漫长的黑暗,应该怎样摆脱。走出绝境,是书斋里的胜利,因而,才会如此虚无,才会有那样的结局。
百年后的今天,站在新时代里回首,革命的火种已经在中华大地熊熊燃烧,冰冷的绝境已被先烈的热血打破,一个崭新的中国屹立在世界东方。回望《死火》,唯一被现实改变的,是结局。
《野草》被视为鲁迅“送给中国新文学的一份最厚重的礼物”,今天,我把《死火》送给你。请记住:无论处于怎样的绝境,一定要奋力一搏。希望也许会一时黯然,但只要你足够努力,它一定会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