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美食家,快乐挖土人

2023-12-07 01:41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3年23期
关键词:考古美食

许晓迪

张良仁

自从当上美食博主,张良仁教授的生活开始如明星赶通告一般忙碌起来。

他上周的行程表是这样的:周一,上午拍摄北京烤鸭,下午核对英文字幕;周二,上午准备课件,下午、晚上,两堂大课;周三,上午拍摄东晋墓展,下午给研究生开组会,晚上直播连线吃烧烤;周四,上午拍摄奶茶,下午拍摄羊蝎子;周五,全天采访……

对于成为“网红”这件事,张良仁仍在学习中。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所在的仙林校区,离市区二三十公里,他在这里工作了9年,活动半径不超过周边5公里。吃饭基本在家和食堂解决,朋友来了,也出去小搓一顿,虽喜欢美食,却远算不上“吃货”。可如今,隔两天就得进城觅食,店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高冷严肃的学者范儿也开始“瓦解”。亲戚朋友不敢相信,发来微信,“这是你拍的?”家人最初讶异,后深表支持,觉得他做短视频后,人可爱多了。学生们刷抖音,发现平日不苟言笑的教授竟会一本正经地“玩梗”,上课再见面,常露出会心微笑。再上街,也不能一味埋头走路了,被认出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下课后,张良仁回办公室,刚把自行车停下,一个学生上前打招呼。对方来自“隔壁”的中医药大学,跨校来“追星”,和他讲了几句话,就感动得不行。张良仁也吓一跳,“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魔力”。

当一位54岁的考古学家决定放弃“教授包袱”,努力成为一位美食博主,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会考古的美食博主不是好教授”

“既做中国考古,也做世界考古,访问、发掘过的国家,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入驻抖音的第一条视频中,张良仁“自报家门”。而做外国考古的一大难题就是经费短缺,他毫不讳言,之所以产生做短视频的念头,就是想“扩大知名度”,争取社会力量的支持,让更多人了解考古的意义价值。

“对我来说,考古学既是打开历史真相的一把钥匙,也是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一个入口。但是我们得到了知识,不应垄断在我们手里,而是应该飞入寻常百姓家。”张良仁说。今年7月,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下,他开设了抖音账号。考古学内容丰富,从哪里讲起呢?一番讨论后,他们决定從最贴近大众日常生活的美食入手,“摘下考古学高冷神秘的面具,让更多小伙伴看到这个学科可爱、温暖的内在”。

一期视频的诞生也是一次集体作战:团队成员先去踩点、撰写脚本,张良仁审定核心素材,确认文字准确到位后,开始探店录制,回来再配音解说,由后期进行剪辑、修改。

他们先从南京人熟悉的美食开始,专门做了一个“吃鸭”系列,起名“鸭生不易”。拍南京烤鸭,张良仁招呼老板,“来1/4前脯,再搭一个脖子。”派头地道,架势熟练,一边请“粉丝先吃”,一边科普金陵的鸭如何随朱棣到了北京,成为今日登堂入室的国宴大菜。拍鸭油烧饼,他肩托小黄鸭出场,一口咬下鼓起圆润肚腩、浑身沾满芝麻的烧饼,慢慢追溯烧饼的历史。拍芋泥香酥鸭,他扣下正放着青春偶像剧的iPad,说这道被电视剧带火的美食是新发明的料理,“没什么好讲”,随后又在“王子请上课”的请求中,欣然讲起光绪帝阴差阳错发明香酥鸭的轶事。

张良仁的美食探店视频。

因为戴着帽子、背着书包走街串巷觅食的形象,网友们称张良仁为“中国版‘孤独的美食家”。他有时在王家卫式的抽帧影像中登场,与茶餐厅的烧鹅相隔0.01公分对视;有时又在《乱世巨星》的BGM中现身夜市,古惑仔般双手插兜,摆满一桌臭豆腐、苕皮、烤冷面。一笼汤包的历史,他从7000年前的蒸笼讲到宋朝的“山洞梅花包子”;一碗馄饨的演变,他从三国的《广雅》说到清代的《随园食单》;一次旋转小火锅挑战,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历史:南宋诞生的油条、唐朝就有的腐竹、北宋普及的面筋,就连方便面也不是日本人安藤百福的首创,早在18世纪,中国书法家伊秉绶就发明了它的前身“伊府面”……

这些年来,习惯了面对土、面对书、面对文物,这一次要面对镜头,对张良仁来说,挑战可谓艰巨。为此,他专门请了一位播音员纠正发音和吐字,暑假期间每天读一首唐诗,把“黑化肥会挥发”挂在嘴边。团队里的年轻人熟悉网络用语,教他用在视频里,他虽然内心吐槽:“YYDS也叫夸人,汉语都贫乏到什么程度了?”但也照单全收,对着镜头往老鸭粉丝汤里倒上辣油,“简直绝绝子”。

演技也是一大难题。一开始,张良仁吃着吃着就忘词了,表情也僵硬奇怪,再加上被围观,浑身不自在。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开始体验到演员的不容易。“好吃的东西,在你拍的时候都不好吃了。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各个角度拍一遍,几十分钟过去了,吃到嘴里,菜都凉了,面条、粉丝也坨了,还得演出特别美味的样子。”

到现在为止,张良仁给自己的演技打59分,“差一点及格,还要继续学习”。

“挖土”的丰满和充足

想当年,张良仁刚学考古时,也曾经历过一个“差生”的苦恼。

1987年,他考大学,报的是北大国际金融专业,因分数不够,调剂进了考古系。“给我们上课的都是大牌教授,像宿白、严文明、吕遵谔这些老先生,讲的都是特别专业、宏大的主题。”张良仁觉得这样的配置有点“暴殄天物”,作为一个毫无基础的本科生,他学得艰难吃力。

4年后毕业,张良仁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分到商周室。第一次下田野,他去了陕西的丰镐遗址,发掘了一些小墓葬,接触到真实的青铜器,找到了一点入门的感觉;此后几年,又参与了二里头、偃师商城的发掘工作,置身这些著名的考古现场,也渐渐体味到“挖土”生涯的丰满和充足。

那时候,在商周考古领域,写的大多是夏商文化分界、先周文化、偃师商城性质之类的论文。这些问题,前辈大家们已讨论了不少,新意难寻,想找新方向又缺乏灵感,张良仁决定出国留学,改学外国考古。

2000年,他进入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俄罗斯考古。语言是要闯的第一关,日语、法语、英语、俄语,关关难过,“那时已经30多岁,记忆力开始衰退,学起来很费劲”。他修了不少课程,日本考古、印度考古、美洲考古、中亚考古……视野打开后,发现到处都有学术问题可以做。

那几年,张良仁常跑俄罗斯,看博物馆和遗址,收集考古文献。2004年,他在新西伯利亚待了半年,住在当地一位市民家中,吃着煎牛排、肉丸子和干硬的面包,见识了那里冬天的酷寒。零下30摄氏度,路上全是厚厚的雪,走在上面,踩沙子的感觉。来年春天,雪慢慢融化,满街都是冰,走着走着就滑倒,反观俄罗斯老头老太,稳如磐石。

大部分时间,他泡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有用的书,就赶紧借出来复印。“复印费一页一卢布,换算成人民币,两毛五一张。我是整本的印,印了一堆,花了几万块,又把这些书寄回美国,反复地倒腾,费钱,又耗精力。”

2014年,张良仁来到南京大学,启动了酝酿已久的外国考古项目:在俄罗斯,中俄联合考古队在阿尔泰边疆区开展了调查发掘,研究额尔齐斯河沿线的人群迁徙、冶金技术、农业和家畜传播;在伊朗,中伊联合考古队揭开了纳德利土丘的神秘面纱,在这处古丝绸之路的重要路段,考察文化的交流与互动。

2016年,張良仁在俄罗斯参与发掘。

2018年,张良仁在伊朗作学术交流报告。

2011年,张良仁访问塔吉克斯坦,享受中亚美食。

在国外考古,常常遭遇不同工作模式的转换碰撞。在中亚草原上,张良仁他们体验了俄式发掘的“简单粗暴”。那里地层简单,“挖土就行”,但人烟稀少,雇不到民工,只能自己干。于是第一天布完方,学生、老师每人一把铁锹,开始挖草皮,此后每天的工作就是挖土,扔土,再挖土,再扔土,抡圆膀子干了一个月的力气活。

在伊朗高原,则轮到“洛阳铲”大展神威了。这一中国独有的考古钻探工具,轻便、快速、高效。“探铲打入地下,把土提上来,据此识别下面有什么遗迹,很快就把一大片区域摸清楚了。”伊朗的考古学家很感兴趣,特意派人来学习,张良仁手把手将钻探技术传授给外国同行,最后把探铲送给了他们。

至于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则和国内考古并无二致。对张良仁来说,考古辛劳的背后也有愉悦和享受:白天在天寒地冻的工地上发掘,晚上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茶吃馕,感受的是另一种诗意;炎炎夏日去当地人的农场转转,在树荫下铺上毯子,吃着瓜果,纳凉消遣,也很惬意。更不用提那些琳琅满目的异域美食:伊朗的烤馕、藏红花米饭,俄罗斯的酸奶、冰激凌、大串烤肉,中亚的羊肉抓饭、甜度惊人的桑葚……张良仁开始如数家珍地“报菜名”,作为美食博主,他希望未来的探店之旅能走得更远些。

人间烟火里蒸腾着大学问

张良仁也希望,中国的考古事业能继续开疆拓土。

这些年,他开设《世界考古》课程,带领学生奔赴国外考古工地,拓展他们的视野和工作范围。在他看来,世界考古是中国考古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有‘走进世界,才能‘走出自己;只有‘认识世界,才能‘认识自己”。

“过去,是英国、法国、美国的考古学家们去非洲、去西亚、去南美做发掘;现在,身处一个崛起的大国,该轮到我们的考古学家为世界考古作些贡献了。”张良仁说,“现在的影视作品、自媒体平台讲历史,总是围着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转,但老百姓也需要了解世界,熟悉亚历山大、拿破仑、伊丽莎白女王这些人。这就要求我们的学者走出去,了解当地的民情民俗、历史文化,向大众传递、科普这些知识。这样当我们探讨一些国际问题时,就不会再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或上纲上线、反应过度,而是更客观、更公允一些。”

有些学者当了“网红”就不再精进学问,只吃老本了。张良仁不想放弃,他还有很多学术问题想研究,很多考古愿望想实现。当然,也要继续做好美食博主,原本只是作为“曲线救国”手段的这份事业,也给他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以前,他对俄罗斯的了解比江苏多多了,做了短视频后才发现,自己生活的城市还挺可爱,好吃的东西很多,每家店背后都有一段创业史,于是越走越来劲。

每次探店,张良仁都会和店主们聊天。他发现,知识生产并不为学者所垄断,老百姓的日常劳动和生活中,往往埋藏着知识的富矿,打开他们的人生经历,就是一本书。他去过的那家汤包店,老板年轻时去上海学艺,回南京开店,二十年如一日,没生过病,也不应酬,天天守着小店,勤勤恳恳挣一份收入。为照顾街坊旧邻,包子一直走低价路线,从当年的3块到如今的12块,在一笼汤包20多块的平均行情下,是独属于街边小馆的厚道温情。

还有那家卖馄饨的小店,张良仁去了两次。老板白发白须,酷似宫崎骏。馄饨是柴火烧的,木头来自别人扔掉的旧家具,让从小吃柴火饭长大的张良仁,多了几分亲切,“比天然气烧的馄饨味道好”。店主有情怀,遇到困难的人走进店,手比个“A”字,就算接通暗号,可得一份免费套餐;穷游的年轻人来了,喊一句 :“老爷爷,还有爱心套餐吗?”他就端上烧饼和馄饨,不收钱。

这些人间烟火里,蒸腾着大学问,不见于文字,却在日日上演。张良仁想通过自己的美食探店把这些记录下来,“这样我们就给后代留下了一份文献资料,未来的他们可以跟着视频,来研究今天的我们。”

那份惊喜,可能并不亚于今天的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商人的蒸笼和唐人的馄饨时,在舌尖上感受到的血脉觉醒吧。

张良仁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物系教授,现致力于发展世界考古,主持中伊纳德利土丘和中俄阿尔泰合作考古项目。今年8月入驻抖音,以美食探店的方式科普考古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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