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安梁

伊莎贝拉一世（1451—1504），西班牙王国的奠基者，哥伦布的资助人。

阿尔罕布拉宫位于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建于13至14世纪，在阿拉伯语里，“阿尔罕布拉”是红色之意，可能是由于城堡外墙涂了一层含有铁质的红土，也有人猜测是因为夜间火光将城堡映成红色。

1928年，西班牙格拉纳达，一对东方面孔的青年男女跳下马车，飞奔向阿尔罕布拉宫。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游人散尽，宫闭门锁。他们向管理员说明来意，两人新婚燕尔，遍游欧洲寻访古迹，恳请网开一面。热情的西班牙人欣然应允，不仅敞开宫门，还主动当起了导游。徜徉在空荡荡的宫殿，观察着阿拉伯建筑与设计风格，倾听管理员讲述背后那段曲折凄婉的历史，他们不由得想起了南唐李后主的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对年轻夫妻，正是梁思成与林徽因。这首李后主的词，意外地与半个地球之外的阿尔罕布拉宫发出共鸣。

摩尔人最后的叹息

在伊比利亚半岛，阿拉伯人曾拥有“八百年来家国”。鼎盛时代的阿拉伯帝国，地跨亚欧非三大洲。公元711年，他们横渡直布罗陀海峡，踏上欧洲沃土。欧洲如临大敌，不到10年光景，大半个伊比利亚陷落。在欧洲基督徒眼里，西亚与北方的伊斯兰信徒都是可怖的“摩尔人”。

由于惨烈的内斗与基督徒“收复失地运动”的反扑，摩尔人未能越过比利牛斯山，逐渐蜷缩在西班牙南部，格拉纳达王国在夹缝之中兴起，阿尔罕布拉宫正是它的明珠。由于宫殿外墙红色，又被称为“红宫”。格拉纳达的末代君主阿布·阿卜杜拉，被基督徒称为“布阿迪卜勒”，是诸多阿尔罕布拉宫传说的主角。在他登上王位之前不久，宫里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惨案。为争夺王储，两派贵族分庭抗礼，君主为了稳固政局，对其中一派的阿本塞拉赫家族痛下杀手，在阿尔罕布拉宫中斩杀了36人。这个家族，曾被塞万提斯写进小说，据传也是莎士比亚笔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灵感来源之一。时至今日，许多导游仍会在宫里最著名的狮子庭院停下脚步，指着一座汉白玉喷泉讲述这幕惨剧，那里有一片无法擦掉的红色印迹，就是36人之血淌过的痕迹。传说，入夜时分，庭院里的狮子会发出低吼，伴着风声，仿佛阿本塞拉赫家族的冤魂在祈求上天复仇。

帕塔尔花园是阿尔罕布拉宫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因为花园门廊有5个拱门，所以又叫“门花园”。

布阿迪卜勒继位之际，格拉纳达已是日薄西山，靠着不断向西班牙人臣服与妥协，才得以苟延残喘，成为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后的据点。但委曲求全也是短暂的，共同执掌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女王与费尔南多国王决心彻底征服摩尔人。

“最是仓皇辞庙日”，沦为亡国之君的布阿迪卜勒带着宫眷撤离西班牙，走过一个山头的时候，他回望格拉纳达，远眺已被他拱手相让的阿尔罕布拉宫，忍不住潸然泪下，颇有几分“垂泪对宫娥”的意味，留下了“摩尔人最后的叹息”这一典故。恨铁不成钢的母亲揶揄道：“你像女人一样哭泣，只因未曾如男人那般战斗！”

哥伦布的起与落

格拉纳达陷落，成为西班牙国徽底部那枚被征服的石榴。各色人等簇拥着伊莎贝拉女王与费尔南多国王，或是激动庆祝，或是借机请赏。人群之中，一个牵着骡子的人目睹了这一荣耀时刻：“我看见殿下的皇家旗帜由军队插上了那座城市的堡垒——阿尔罕布拉的塔顶上，看见摩尔国王离开城门，前往我主君王殿下面前亲吻御手。”

这一年是1492年，此人正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阿尔罕布拉宫，哥伦布第一次向女王讲述印度探险的宏大计划。他声称，只需要几艘船只和几个水手，向西航行3000里，就能抵达香料铺地的印度，从那里运回的滚滚财富将缔造一个伟大国家，而自己，只索取一个海军司令的荣衔，以及所获中1/10的财富。女王见多识广，她不会轻信一个水手的承诺，也不会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买单。

被拒绝的哥伦布心灰意冷，骑上骡子，缓步告别阿尔罕布拉宫。然而，从胜利之中回过神来的女王，或许是考虑到他索求的船只与水手并不多，或许是点燃了征服海洋、攫取财富的雄心壮志，赶忙派遣使者追回那位逐梦人。使者的快马迅速赶上了骡子，在昔日与摩尔人激战的皮诺斯桥，哥伦布迎來了命运转折点。

七八年之后，哥伦布已是海军司令与总督。闯天下容易坐江山难，当年招募的水手，本就多是市井游民，孤悬海外更难以管束。哥伦布时而铁腕严惩，时而诱以厚利，不是得罪了人，就是兑现不了许诺，一时间怨声四起。不少人受不了背井离乡之苦，跟着补给船回到西班牙，成为衣食无着的流浪汉。

此时，女王与国王正在格拉纳达流连忘返，他们对阿拉伯的建筑和装饰风格赞不绝口，也经常披着阿拉伯长袍在宫殿里走来走去。一群流浪汉混进了阿尔罕布拉宫，哭诉哥伦布的欺骗伎俩和克扣行径，咒骂在女王身边当侍从的哥伦布之子是“狗崽子”，大呼小叫地向王室索要钱财。

1500年，功勋卓著的哥伦布戴着手铐脚镣，远渡重洋被押解至阿尔罕布拉宫。在风雨里从不屈服的哥伦布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亲吻女王与国王的手，诉说自己的冤屈。女王一向偏爱他，此刻打消了严惩的念头，转而良言劝慰。但不要幻想女王有妇人之仁，在宫中度过了一个温暖冬天之后，哥伦布发现自己并未获罪，但被剥夺了实权，只保留了几个虚衔。他的人生高光，始于阿尔罕布拉宫，终于阿尔罕布拉宫。

重新“发现”阿尔罕布拉宫

人生坎坷，但哥伦布为西班牙赢得了新大陆，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冉冉升起。帝国在查理五世统治之时达到巅峰，阿兹特克与印加帝国尽入囊中。由于笃信天主教，查理五世对阿尔罕布拉宫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许多阿拉伯元素遭到破坏与抹除，后来又借口宫殿狭小，无法满足繁杂公务与接待使节的需求，冷落了阿尔罕布拉宫。300年黑暗时代降临，这里变成了杂物间和军火库，遭遇了7次地震和数不尽的大小火灾，成了伤残军人、流民饿殍、逃债者与乞丐的避难所。

19世纪20年代，西班牙失去往日光芒，丢掉了大部分美洲殖民地。一位来自新大陆的访客踏上了伊比利亚半岛，寻访哥伦布的生平。他是华盛顿·欧文，日后被尊为“美国文学之父”。他为追寻哥伦布的足迹而来，立志为新大陆“发现者”撰写一部翔实传记，却被阿尔罕布拉宫的旧日传奇深深吸引。初到之时，欧文对眼前景象瞠目结舌：繁盛一时的宫殿荒凉破败，猫头鹰与蝙蝠是此地房客，狐狸与野猫在夜间出没，吉普赛人游荡在窑洞里，盗贼们藏身窄小墙洞，伤兵和乞丐的炊烟熏黑了拱顶，屋檐下是流浪汉与老妇人嚼着舌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欧文搬进阿尔罕布拉宫，度过了1829年的夏天。

象征着黄道十二宫的12只石狮子围成一圈，撑起一个水池，每只石狮子都喷吐着细细的水流，狮子庭院因此得名。庭院周围环绕着数百根圆柱，上面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穿过这些圆柱，可以到达阿尔罕布拉宫的后宫。

房东是个健谈的老妇人，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几十年来宫廷内外的往事。欧文还结识了一个自诩血统纯洁的贵族后裔，扮演向导角色，带他实地探访每个角落，讲述背后离奇传闻。正是在这里，他把真真假假的摩尔君主兴衰预言、被幽禁的公主、深埋地底的宝藏、游荡的鬼怪、强盗、吉普赛人糅合在一起，写成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故事，《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与《征服格拉纳达》相继问世。在他笔下，历史与诗意交织，对繁华的想象和追忆直击人心。

阿尔罕布拉宫重回大众视野，非华盛顿·欧文一人之功。几位英国人拿过接力棒，让它名声大噪。业余制图师福特与速写画家约翰·刘易斯先后被阿尔罕布拉宫的魅力折服，用画笔记录了它的神韵，让世界直观地见证了这里的美景。随后是未来的英国首相本杰明·狄斯累利，他称赞阿尔罕布拉宫堪与帕特农神庙相提并论。真正让宫殿风格深入人心的是欧文·琼斯，1851年首届世界博览会的建筑工程负责人。他不仅将阿尔罕布拉宫的建筑和装饰风格融入场馆建设，还在水晶宫里用石膏等材料复刻了许多阿尔罕布拉宫的景致。19世纪下半叶，在铁路与轮船的助推下，世界忽然變小了，废墟之上的宫殿成为游人心驰神往的胜地。

1896年，阿尔罕布拉宫迎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游客。夕阳西下，望着远处的宫殿，他仿佛陷入了回忆，无名指、中指和食指快速弹拨吉他，奏响一串悠远的音符。中年人是弗朗西斯科·塔雷加，这一段旋律就是吉他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婉转的旋律，仿佛为这片土地唱起哀歌。两年之后，西班牙被迫卷入美西战争，老牌帝国被新势力狠狠踩在脚下，遭遇了耻辱的失败，在阿尔罕布拉宫陷落与哥伦布远航的4个世纪之后，丢掉了1492年赢得的所有荣光。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