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头顶白晃晃的大灯,望久了就像是掉进了持续涨水的河里,河水没过嘴唇,没过眼睛,没过头顶。一些更加苍白的线条就乍生生出现在眼前,亢奋地缠绕成一团,像无数混乱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想要剖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看着可真难受。
我翻身坐起来,眼前一阵闪闪烁烁的模糊。刘医生此时正坐在窗边漆皮棕色大椅子里看电脑。平时,她就在那里,坐在桌上那几盆小小仙人掌后面,友善而温和地跟她对面的病人聊天。
她看了我一眼,問道:“你醒啦?”
“嗯,这一觉睡得可真踏实。”
刘医生笑了笑,眼睛转过去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手指继续敲电脑键盘,边敲边问:
“你喜欢吃核桃吗?”
“还行。”
“我这里昨天病人家属送过来两大箱,也太多了。嗯……我这有袋子,你装一袋子回去吃。”刘医生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给我。
我站起来,懒洋洋地伸出手臂接过来,是医院里用来装药的崭新塑料袋,搓半天才将袋口搓开。刘医生站起来抱起装核桃的箱子就往我撑开的袋子里面倒,有几个核桃先从上面滚下来,滚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好了好了,太多了,我吃不了这么多。”我忙着拒绝,但刘医生笑着继续往里倒,说:“你去看你父亲的时候,也可以带过去一点。”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核桃从电梯下来。高原的冬日黄昏,总用那一两分隐约的暗,冲淡那八九分的明,很快地,盛大而细腻万千的夜就来临了。这么一大袋子核桃,提在手里沉沉的,说是给我的,其实应该是给父亲的。我一边乱想着,一边伸手在包里摸车钥匙。
一晃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昏黄的路灯下一次一次积下的雪层也昏黄。我开着车,一时心头仿佛被人揪了一把,泛起阵阵悔意。
前段时间,我发现父亲又开始吸毒,躺下睡觉时,好像胸口被谁猛拍了一记重掌,一阵持续的疼涌上脑袋,像一堆烧灼的乱丝,实在等不到天亮,就裹了一件大棉衣爬上了楼顶。路灯昏黄,街道空空荡荡的,下很大的雪。那个楼顶很开阔,像一处寂静的避难所,我上去过很多次,去晒太阳,或者看远处,很远处有好多个沧桑而沉静的老院子和古寺庙,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色彩沉沉的,犹如镶嵌在镜框里的一幅盘根错节的古画,而古画周围已被拆拆建建好几个轮回,像老娘换新衣,腰板儿不直,脸上皱纹遮不住。时间要比我想象的快很多,各个窗口的灯光一一灭去,街灯也是,但雪依旧在下。远处的东山上白茫茫一片,山底下最显眼的是暖气公司的锅炉烟囱,一道白色烟柱越往上升就越缥缈,将山顶的一座古刹萦绕得无比虚幻。刚入冬的那会儿,听说山顶古刹旁还出现过一个飞碟,像灯笼一样,忽高忽低,里面有幽暗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鬼魅,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叫嚷着要去山顶看UFO,但因为疫情封城,各样的限制,谁都没能出去,只远距离拍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视频和照片发在了网上。由于少了日常生活的环境做平衡,网上的讨论热度就一浪高过一浪,都期待UFO再来。我长时间坐在楼顶的栏杆上想东想西,眼睛酸累,上手揉了揉,垂头看到自己的身上落满了雪,正当要抖落时,一个过路的人看见了我,这一看见让他吃惊不小,迅速跑过来问我大清早坐在楼顶的栏杆上干什么。我就随口跟他开玩笑说:“在等UFO。”这似乎让他更吃惊,睁大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半天。我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寒风飕飕,劲得很,我准备下去了,转头又看见被人遗弃在栏杆旁的一个破花盆里有一株枯萎的胡椒木,上面落满了雪,形状还挺好看,想着拿回去做插花也不错,就拔出来,使劲抖根上的土,抖不干净,又拿着在雪面上扫了几下,一抬头发现楼下一堆人,都抬头望着我,还拿手机拍我,开始向我喊话。他们以为我要跳楼。天哪,在楼顶的大风中,我慌张得像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笨鸟,有一种窒息感。
握着枯枝的手心里都是汗,从栏杆往回越的时候,脚下被破花盆一绊,摔倒在了楼顶,摔得挺重,一瞬间什么东西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已离躯壳而去,脑袋昏昏然,晕了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父亲在我身边。我要起床,父亲不让。
我挣扎不休,医生护士就一起过来按住我,给我打针。
真令人心惊肉跳,我求父亲带我回家,父亲不理,他听从医生的指示,叫我接受特殊治疗。我这才发现我住进了精神科,院方在我床头写的是“精神分裂”,我用眼扫了一眼病房,旁边病床上的病人,窄窄瘦瘦一道影,头发掉得后脑勺上面就只剩下几缕,也没剪,像攀岩绳一样,吊下来搭在衣领上,见我看他,就张开嘴舌头上挂着涎水冲我嘿嘿傻笑。我汗毛都立起来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着急,一句脏话飙出口。
我死瞪着父亲:“我哪有什么精神病?”
父亲的两个眼珠像没烧透的炭,模模糊糊的,特别沧桑,说:“大半夜不睡觉,跑上楼顶?等UFO?哪一件事靠谱,哪一件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我听着,差点又一句脏话上来……若是不上楼顶,随便挑哪一处坐坐,都不见得会惹上这样的烦恼,还跟人开玩笑说在等UFO,生生被定上“精神分裂”的病症。真后悔。后悔死了。
我连哭好几天,见着父亲就哭,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细眯成一条缝,看谁身上都有我的眼泪。父亲无奈,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立即提出条件:“你自愿去戒毒医院戒毒,我就配合医生治好我的精神分裂。”心里却是另一份打算——只要你一进医院,我就立马从这鬼地方出去。
父亲往我脸上瞧了一会儿,说:“怎么敢放你一个人在医院。”就特意去找刘医生来帮我。好声好气的刘医生我自幼就认识,她是医院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跟我母亲一个年纪。母亲去世那年,我刚十二岁,哭得快要昏厥,刘医生来参加葬礼,眼眸中带丝苍凉,将肩膀给我靠,说:意心,要坚强。自此我就常拿刘医生来跟我母亲比,常常想要是我母亲还活着,此时会不会也是刘医生这副温善喜乐、岁月静好的模样。
父亲神色特别凝重,一点情面也不讲,跟刘医生使劲解释 我这就是精神分裂。我心中恍惚,莫非自己真的生了什么心理暗疾?后来我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刘医生听,刘医生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笑着说我没有任何问题,不用住院。我顿时有了底气,要去办出院手续。刘医生拉住了我,说:“但我还是要求你每周来我这里一次,做个样子给你父亲看,让他进医院安心戒掉毒瘾。”我连连点头。
(责编:栗月静)
《雪山之恋》
作者:丁颜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7月
页数:314
定价: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