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琦
从旧书市淘到一本旧书,扉页上写有“书即情人,绝不外借”八个字,其情境颇令人遐思。原主人是怎样与自己的“情人”离散走失的,是搬家了,还是毕业了?我甚至能想象出那种“君居淄右,妾家河阳”,不得不与情人依依惜别、执手相看泪眼的情形。
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说:“一个人书架上的书,就是经历的一部分——很多人阅读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感情和意志投射到书中,一旦建立起情感上的依恋,即使书中的虚构人物生活在几百年前、几万里外,也会感觉与现实里的自己非常亲近。”
周作人和钱锺书都认为,向外人展示自己的书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每一本寄托过主人美好情感的书,都是一个纸质的情人,是隐秘关系的一部分,如同被藏于金屋的美娇娘,只适宜在私密场合与自己“打情骂俏”,而不能拿出来娱乐公众。夏丏尊曾撰文自述,他20 年里十之一二的生活费都用于购书,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就是书,为此他常得意地自比为古时的皇帝,架上的藏书则是“列屋而居的宫女”。一个人若是把书视为情人,看到别人蘸着口水翻阅那本书时的不堪感觉,绝不亚于目睹恋人被恶少用手指勾着下巴调戏。
20 世纪初,被誉为新西兰文学奠基人的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非常喜欢劳伦斯的作品。有一次她在英国伦敦的皇家咖啡馆喝咖啡,看到邻座几个人正拿着劳伦斯新出的诗集《阿摩斯》闲聊,认为该书极为可笑。曼斯菲尔德怒不可遏,起身走到邻座前,假意想要借书一阅,等书一拿到手,便直接走出了咖啡馆,留下邻座不知所措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被抢走书的几个人中就有《美丽新世界》的作者阿道司·赫胥黎。很快,伦敦文学圈的所有人都知道曼斯菲尔德为了一本诗集与赫胥黎翻脸。其后经伦敦文学圈的“大姐大”奥托琳·莫瑞尔居中调停,曼斯菲尔德才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把书还给了赫胥黎,但是也批评赫胥黎对劳伦斯的作品太不恭敬,认为不论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捍卫自己的纸质情人。
从不同的纸质情人,还能洞察一些个人喜好的私密之事,甚至关涉到一个人的家庭幸福。我曾到一个熟人的豪宅参观,各处都很考究,但最让我叹服的是两间书房,他和太太各一间,彼此互不干涉。我猜想他一定是从好莱坞电影《姐弟恋》里受到的启发:凯瑟琳·泽塔-琼斯看到小男友临睡前看的书竟然是《哈利·波特》,当场崩溃。
但是,生活中总少不了妥协和迁就,读者与纸质情人的关系就像现实里的婚姻,既有蜜里调油的时候,也有熬不下去要离婚的时候。美国专栏女作家玛丽娜·本杰明与第一任丈夫结婚后,丈夫看到她的书房藏书,当即赌咒发誓,如果是在婚前看到,他绝对不会爱上她。后来,玛丽娜·本杰明嫁给了一个英国人,从纽约搬家到苏格兰。她吸取了第一次婚姻的教训,不让丈夫从她的藏书接触到另一个自己。于是,她只是把衣服、家具、艺术品和装饰小摆件托运到苏格兰,将所有的书留在了纽约。
人类是天生的情种,喜新厌旧是无可更改的天性。但与现实恋情不同的是,读者与纸质情人分手,过程要平和得多。毕竟纸质情人能够恪守秘密,那些曾经寄托于书中的情感和记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