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宇 弓慧敏
自2018年以来,我国连续6年在中央一号文件中强调要大力推进数字乡村建设。《2023年数字乡村发展工作要点》指出,以数字化带动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截至2023年6月,我国农村网民规模达3.01亿,占网民整体的27.9%。[1]政策的支持与技术的更迭开启了我国农村的数字化进程。
一个国家女性的发展水平常常能够反映这个社会的进步程度。在数字乡村发展进程中,农村中年女性这一边缘群体常常被忽视。与城市女性相比,农村女性普遍学历低,经济条件差,囿于家庭事务的她们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社会价值日益被消解;农村女性缺乏有效的发声渠道,在情感诉求难以表达的同时,还面临着被他者形塑的困境。在数字时代,处于代际关系“夹心层”的农村中年女性媒介素养不足。如今,方便易用的抖音短视频为农村中年女性的主体性建构与行为表达提供了技术支持,开启了她们继续社会化的生命历程。
本研究以“三重勾连”理论为基本框架,从山西省晋城市阳城县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抖音实践出发,探讨农村中年女性如何与抖音这一媒介产生勾连,旨在进一步明晰这一群体对新媒介技术的理解与意义赋予,这对促进农村中年女性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三重勾连”是对“双重勾连”的进一步发展。“双重勾连”最早由语言学家安德鲁·马丁内特提出,他认为自然语言的重要性来源于音素与形态两个元素本身以及二者产生的意义勾连。[2]罗杰·西尔弗斯通在考察电视媒介与人们日常生活的关系时,进一步阐释了双重勾连理论,他认为电视技术不仅是作为物的媒介,同时也是作为信息传播的媒介,这两个角色分别对应媒介的技术形式与文本内容。[3]然而,无论是媒介技术的使用,还是文本符号的意义,都无法随着空间场景的转变而自适应。所以,当空间研究转向兴起时,双重勾连理论面临着解释力不足的困境。
2006年,英国学者马伦·哈特曼创新性地提出了“三重勾连”理论,指向了媒介技术使用的三个维度:第一个维度与媒介的物质性有关,第二个维度涉及媒介的文本内容,第三个维度谈及了媒介的空间情境。总的来说,“三重勾连”理论弥补了以往只关注媒介技术与文本而忽视媒介实践所处空间场景的不足。近年来,国内一些学者将该理论的研究视角转向我国广大农村地区。冯强和马志浩从科技物品、符号文本和空间场景三个角度出发,研究了新媒介技术与山东农民日常生活的有机勾连;[4]周孟杰和吴玮从技术文本、空间场景和主体行动层面考察了乡村青年利用短视频抗击疫情的媒介实践。[5]以上研究为我们进一步理解农村与媒介的关系提供了有益的思考。
当学者目光都聚集于农村青年、意见领袖等乡村振兴的中坚力量时,似乎忘却了农村中年女性同样是推动乡村发展的一股重要力量。当青年在外上学,男性外出打工,长期扎根农村的中年女性无疑成为可培育的、能够助力乡村振兴的本土人才。因此,本文将研究主体聚焦于农村中年女性,考察她们与抖音媒介技术的持续互动与相互建构过程。既是对这一群体给予人文关怀,又是为日后相关学者研究乡村振兴提供一定参考。
本研究田野点是晋东南的一个村庄——上伏村。该村目前有耕地面积1405亩,村民652户共计1642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上伏村先后建立起了煤矿、电厂、炼铁厂等集体企业,村民“离土不离乡,就地进工厂”,随后兴起了超市、大棚菜、饭店等个体经济,解决了一大批中年女性的就业问题。21世纪初,随着晋城市资源型经济转型综合配套改革的实施,以煤矿为核心的村集体产业相继破产,相关的个体经济也受到了重创。大批男性村民不得不外出打工,女性则肩负起看守子女、照顾老人的重任。目前,上伏村的无线网络和智能手机普及率较高,农村中年女性能更便捷地与外界产生勾连。
本研究选择抖音短视频作为分析对象的原因是:第一,截至2023年6月,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26亿,[1]作为一款具有强大影响力的社交类应用软件,抖音在我国短视频行列中处于领先地位。第二,田野点选取的是笔者生活二十多年的家乡,多年的生活经验有利于笔者快速深入田野展开调查。前期调研发现,抖音凭借“短、平、快”的优势已经深深嵌入到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日常生活之中。
笔者于2023年2月在上伏村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田野调查,在不打破村民原有生活节奏的情况下,到受访者家中或其日常活动地点展开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在此过程中,采用目的抽样和滚雪球抽样的方法寻找经常使用抖音的农村中年女性,年龄范围在40岁到60岁之间。为保证受访者的差异性,在抖音使用时长、职业、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做了区分。当访谈至第15个对象时,并没有出现新的概念和类属,即信息饱和,停止资料收集。每次访谈时间大于20分钟,最终笔者以录音和笔记的形式整理访谈资料,并针对性地回访部分访谈对象。
思考媒介技术如何与日常生活产生勾连,应突破媒介功能主义范式,从实践的角度出发,“看到与媒体关联的多态领域如何在与媒体相关的持续展演中被创造、延续和改变”。[6]因此,本研究将从物质技术、消费文本、空间场景三个层面出发,考察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抖音实践。
抖音是一款以智能设备为载体的短视频社交软件,那么,智能设备的购入成为农村中年女性开展抖音实践必须迈出的第一步。对于上伏村中年女性而言,虽然当年政策的东风给她们带来了可观的家庭经济收入,但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影响下,她们一直保持着节俭的消费习惯。研究发现,上伏村中年女性多选择价格在一两千元左右的智能手机。实惠、耐用的OPPO、VIVO等国产智能手机品牌成为她们的首选,虽然一些人用到了苹果手机,但基本是子女已经淘汰下来的。“对我们来说,手机能聊微信、能刷抖音就行了,何必花那么多钱去买个好的呢,抖音要是不免费,我才不会下载呢。”(51岁,家庭主妇)
以智能手机为载体的抖音短视频在农村的普及是一种新技术创新扩散的话语实践,长期忙于家庭事务的农村女性可谓是罗杰斯提出的创新扩散理论中的“晚期跟随者”角色。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中,人际关系的维持不仅需要邻里互帮互助,还在于社会认知的同步性。作为生产和传播闲话的积极分子,上伏村中年女性在群体归属感和面子文化的作用下开始使用抖音。“我刚开始不玩,当朋友们都在谈论抖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不是落后了,就赶紧下载了一个。”(50岁,导游)在这一过程中,文化反哺现象在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抖音实践中时有发生,即年轻一代帮助年长一代融入数字化生活。“抖音是孩子帮我下载的,我年纪大了不会玩,又不好意思问朋友,不过孩子还挺积极的。”(56岁,务农)数字反哺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农村中年女性媒介素养不足的现实问题,提升了她们的群体归属感与自我效能。
施拉姆提出的媒介选择或然率认为,受众在使用媒介时费力程度小,获得报偿大,那么该媒介被选择的概率就大。抖音短视频塑造了一种“上下滑动、随手一拍”的视听模式,凭借着“易用、有用、实用”的媒介特性得到农村女性的青睐。上伏村中年女性在未接触手机之前主要依靠电视这一媒介来度过闲暇时光,固定的节目以及播出时段让忙于农活、家务的她们难以满足自身的文化娱乐需求。而抖音短视频出现后,她们的日常生活与媒介时间出现耦合,“忙里偷闲”成为新的生活习惯。田野调查发现,人们会“瞅空耍”,即抽空玩抖音。比如一边做饭一边开直播、一边带孙子一边拍视频。“有了手机后,谁还看电视呀,我做饭、带娃、下地干活都带着手机,一有空就会刷抖音。”(58岁,务农)赡养老人、兼顾家庭、教育子女,扮演多重角色的上伏村中年女性通过抖音实现了悠闲娱乐的随时随地化,心理压力得到了释放。
总的来说,抖音短视频作为物质技术逐渐嵌入到农村中年女性的日常生活,使她们具有了勾连乡村与城市、地方与世界、传统与现代的可能。
媒介技术与人的第二重勾连体现在文本消费层面。人类历史是生产与消费并存的,人类用消费的方式追寻事物以及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7]这一过程是人的认知、态度、思维、行动等多方面反应的综合,所以它既能表现出消费者的情感倾向,又能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个体。
从内容角度来讲,上伏村中年女性会结合自身兴趣与关系网络进行文本内容的选择。她们喜爱观看的视频主要集中在幽默搞笑类、技能学习类、唱歌跳舞类这三方面。做家务、种地干活、照顾家庭,农村中年女性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枯燥无趣的,即使村子里会定期开展广场舞活动,但调查发现上伏村中年女性的参与率并不是很高。相比之下,搞笑视频会更加契合她们的娱乐性需求,在访谈的所有对象中,大家都谈到了自己对搞笑视频的喜爱。与此同时,在“抖音学习做饭”是村子里中年女性闲谈中常涉及的话题。“需要准备什么食材、烹饪多久,抖音都会一步一步教你的,家里人吃了我刚学的菜都说好吃。”(49岁,菜铺老板)这不仅增加了她们的生活技能,也进一步维系了家庭中的亲子、夫妻与婆媳关系。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农村女性“囿于家庭事务”的传统思想束缚与自我认知。此外,笔者发现,“差序格局”在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抖音实践中得以展现,她们通常会根据自己社交关系网络的远近来进行抖音点赞行为。比如在观看亲属或乡邻的作品时,她们会毫不犹豫地点赞,但是在刷到陌生人视频时,她们则会依据作品的质量与自己喜好作出相关决定。
抖音短视频促进了“无名者”的历史性出场,曾经“沉默的大多数”如今拥有了记录自己和他人的权利,是一个划时代的变化。[8]作为“信息池”与“流量库”,抖音为农村女性带来了大量的知识与社会主流观点,促使她们思维模式发生转变。在虚拟空间中,她们构建着自我认同,在赢得他人认可与社会支持的同时,成为积极走出家庭、融入社会的新时代女性。
上伏村中年女性利用抖音这个自我展示的舞台演绎着自己的才能,传承着优秀传统文化。她们不仅在虚拟空间中拥有了自我身份新的标识,以往以血缘、地缘为核心的人际关系也得到了延展。热衷于戏曲的敏阿姨说:“抖音让我和五湖四海的戏迷相识,我们组建了自己的抖音群,平日会在群里分享自己唱戏的视频,大家都互相点赞评论。”(45岁,家庭主妇)在抖音创作中,她们并非将原本的曲词进行照搬,而是结合自己的生活阅历与人生感悟进行改编创作。伴随着旋律悠长的二胡、节奏多样的鼓乐,一位农村中年女性的心境借助短视频的形式直击观看者的内心。同时,作为与社会相勾连的媒介物,抖音在一定意义上记录着农村中年女性的日常生活。研究发现,在村子中邀请自己丈夫、孩子、父母一起拍抖音的女性较多,即使她们的视频呈现并不像专业人士拍得那样精美流畅,但这些朴实无华的日常记录也会赢得村民、网友们的点赞。“我就喜欢那种一家人一起上镜拍抖音的视频,毕竟平平淡淡才是真嘛,这样的家庭一定很幸福。”(42岁,初中宿管员)另外,上伏村中年女性的抖音实践对乡村媒介记忆的建构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乡村中存在的客观实体与文化内涵为主体记忆的书写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在她们的抖音作品中常出现具有标识意义的村门楼、体育场、成汤庙、伏龙公园等建筑,这在一定程度上勾连起了外地村民追忆家乡的认知符码与情感共鸣,激发了她们与观看者之间的互动意愿与情感连接,构造了记忆主体对乡村文化的记忆表征与普通人的社会生活史。
罗杰·西尔弗斯通在《电视与日常生活》中谈到了人对技术驯化过程的客体化阶段。客体化强调空间维度,指新技术在日常生活的摆放位置以及其在一定情境中所展现的客观价值与文化审美。在上伏村中年女性驯化抖音这项媒介技术的过程中,她们重构和延伸了自身媒介实践的物理空间、价值空间和隐私空间。
在田野点,每家每户客厅的墙壁中央基本摆放着电视机。在手机媒介未出现以前,电视在农民日常生活之中发挥着维系家庭情感、获取外界信息、提供休闲娱乐的功能。客厅这一共享空间在过去常常成为村民家庭集体活动的场所,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在互联网时代,饭后一起看电视、聊节目的家庭文化逐渐式微。抖音作为人们形影不离的新媒介,与其他物质实体一同嵌入到多样化的物理空间场景之中。比如人们睡觉前在枕边玩,做饭时放在橱柜看,出门就放在身上抽空拍。抖音的可移动性为多重物理空间场景的构建提供了可能。
在“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分工模式下,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性的社会价值日益消解,家庭价值逐步强化。但在技术赋权的背景下,一些积极的抖音实践者在家庭以外实现了自身价值的延展。于女士是村外环路饭店的主人,自她开店一年以来,每日营业额已达300多元。“这还得感谢抖音,我的厨艺都是在抖音上学的,现在每天不仅要发一些自己做饭的视频,下午或晚上不忙的时候,我还会开直播,好多人会给我刷礼物,一天也不少挣呢。”(41岁,饭店老板)工具性与实用性并存的抖音为农村中年女性提供了新的就业渠道,她们积极融入社会并创造自己的价值,证明了她们是乡村振兴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莫利发现,传统社会的性别分工决定了男性主导着家庭电视的观看权力。[9]但田野调查发现,在新媒体时代,农村中年女性不仅成为媒介实践的主力军,她们还创造出了一种新兴的“卧室文化”。首先,在拍摄短视频方面,上伏村中年女性参与人数远多于男性。原因在于,在城乡二元结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分工背景下,上伏村男性或在村中当起了临时工,或选择在周边煤矿下井,很少拥有与抖音短视频接触的机会。对于中年女性而言,她们在家庭中多是担负抚养孩子、照顾家庭、赡养老人的责任,闲下来的时候更有动力去接触和学习抖音。所以,在上伏村,中年女性逐渐成为媒介实践的主导者。其次,丈夫的外出打工、与孩子的代沟隔阂、村邻日复一日的家长里短、沉重的生活压力等现实因素,在一定程度使得上伏村中年女性逃避现实人际关系,构建起属于自己专属的卧室文化。“丈夫经常不在家,孩子每天吃了饭就出去耍了,邻居倒是经常来串门,说说这家怎么样,那家怎么样,时间一长,我感觉挺没劲的,还不如回自己卧室清清静静地刷会抖音。”(47岁,铝厂员工)卧室具有隐秘性,抖音的嵌入使其不仅成为一个可以满足自身娱乐需求的物理空间,更是一个虚拟的、能与他人互动交流的私人空间。
在物质技术层面,农村中年女性的节俭消费观念与群体归属感使其与抖音这一媒介技术产生第一层勾连;内容文本层面,农村中年女性结合自身兴趣与关系网络对文本内容的选择,并在抖音实践中生成新的主体;在空间场景层面,抖音实现了物理空间、价值空间、隐私空间等多重场景建构的可能。但值得注意的是,受生命历程、技术更新、环境改变等多方面的影响,人与技术的勾连并非一成不变的,这是一个动态的、持续不断的过程。技术、文本、空间三者的勾连亦是如此。此外,研究还发现一些现象与问题。第一,多数农村中年女性已经具备了“流量”意识,并开始反思抖音这一商业平台所采用的算法逻辑,积极主动地调整对抖音的驯化策略。“现在抖音一天最多发两条,还不能让别人给你连续点赞,要不然你的播放量咔咔往下掉。”(53岁,服务员)第二,以上伏村为代表的农村中年女性通过抖音突破了传统的规则体系和共识体系,构建了自身的主体性与行为意义,但在抖音实践中付出的无偿情感劳动和性别劳动,她们却熟视无睹,不认为自己已是平台的劳工。此类问题有待后续的深入研究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