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

2023-12-03 05:57李晓楠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10期
关键词:画展老妈

肖明想约我见面,在微信里磨叽两天了,意思是让我说出来约她,和离婚前一个德性。她说,她得绝症了,鬼才相信她的话。我懒得搭理她。恋爱时说我温顺,听话。结婚后说我窝囊,废物。离婚了,说我人不错。你说这是啥人呢?

太阳有一丈高了。简单洗漱后,我驾车去教育园看看。自己没啥本事,就在那开了个培训班,也就是作文辅导班,培训班隔壁是个羊汤馆。我刚叫了一碗羊肉汤,肖明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

我说,你这是驾着孙猴子的筋斗云来的,跟踪我呀。肖明晃动着肥嘟嘟的脸说,你跟我玩消失呀,微信都不回了。我都得该死的病了,也不关心关心。我心想:滚犊子,你壮得像个牛,恐怕是得了心病吧。我只好又点了一碗羊杂汤,外加两个烧饼,一碟咸菜。

肖明吃得风生水起,连稀带干,稀里哗啦。我看着就生气,这哪是有病的人?没事又来骚扰我干啥,我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肖明头也不抬,嘴里嚼着羊杂,含糊不清地说,这次十万火急,你借我10万块钱。咱俩离婚两年多了,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懂吗?我大声训斥。这话是肖明没有想到的。店老板诧异地走过来,往我的碗里又倒了半勺子的羊肉。哥,没事吧?他用眼神询问。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知道那笑一定很砢碜。

店老板瞅瞅肖明,鼻子里哼哼两声。肖明和我离婚时在这一片闹得沸沸扬扬。我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斯斯文文的,说话没有大言语。我的培训班开得很红火,当时也拉动了他的经济。你借不借?别废话,我打欠条。肖明用白色的餐巾纸擦着肥厚的嘴唇。实话实说,我手头也没几个子儿。说完,我瞧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想,这座火山恐怕马上就爆发。我太了解肖明的脾气了。可足有三四分钟,肖明低着头,竟然有大颗大颗的泪滴滚下来。算了,已经是离了婚的人了,肖明说完起身往外走。我追上去,你干啥去?咋来的?我送你。肖明回过头说,我自己回去。说着迈下台阶径直走了。

肖明和我是闪婚,缘于对艺术的共同追求。她的师傅是一位被称作海石第一人的画家。肖明心里全是海洋。我曾经建议她画些山水或花鸟,市场销路会好些。我喜欢码字,多多少少在文学大刊上发表过作品,这也是我操办作文培训班,学生众多,收益颇丰的原因。我喜欢她的画,她喜欢我编的故事。那阵子,我陪着她参加各种画展,乐此不疲;她陪着我参加各种笔会,也同样乐在其中。可过日子不能全靠浪漫,锅碗瓢盆的日子才是真实的。我妈喜欢肖明大大咧咧、咋咋呼呼。逛街都是她们俩人结伴而行,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可时间长了,从艺术中剥离出来,繁杂的琐事就是变奏的音符,声音大了,就演变成吵架。老妈始终和我是对立面,数落我,说我没男子汉气概,说话唯唯诺诺。

肖明和我婚姻的瓦解主要是因为两件事儿。

我们结婚后,肖明始终没有怀孕。我妈着急,非让肖明住院调理。我咨询过,确实需要住院,只好带着肖明去看医生。预约了很久,也没有床位,我和肖明只好天天去排队。排到了第五天的光景,肖明烦透了。那天烈日当头,从医院出来,肖明不说话,快到斑马线时,我伸出胳膊想搀扶她,她粗壮的胳膊将我的手臂愣是给推了出去。在肩膀轴的作用下,我晃半天才站稳。我知道自己不善人际关系,认识的人大多也是喜欢舞文弄墨的,和医院的主任没有交集。我也觉得自己很废物。

中午在医院对面的小餐馆吃饭,为了讨好肖明,我一口气点了五个菜。店老板亲自上菜,从他的笑容里,我猜测,他会认为俩人点这么多菜,浪费不说,简直就是傻。他看出了我满脸的愁苦,堆着笑凑过来说:“小伙子,没有挂上号吧?只要500元,我能帮你挂专家号。”我将信将疑,店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我这店小,收益不赖,好多专家、主任都来我这儿吃饭,都熟悉得很。”就在我想再刨根问底的间隙,肖明掏出了钱。不一会儿,店老板像变戏法一样拿出妇科号。肖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白混了几十年,都不如外地的店老板。

还有一件让肖明伤心欲绝的事,是她奶奶的离世。出殡那天,我订好了凌晨4点的闹铃。头天晚上回来得晚,我竟然没听到闹铃,也许是闹铃响过,我按了以后又睡着了。我睡醒时已经5点半了。我都没来得及穿袜子,赤着脚套上冰冷的皮鞋,急忙赶到肖明家楼下。安排的是让我开的车当“头车”,所有的人都在等我。肖明的眼睛哭得红肿,见到我,更是大哭不止,嘴里絮叨着:奶奶,苦命的奶奶,走了,还要等车。肖明分明是在数落我,众亲友的眼神也都带着怨气。

要是再不出意外,事情也许就过去了。我的车跟在灵车的后面,为了赶一个红灯,竟然和一辆大众发生了剐蹭,我当时就懵了。大众车司机下来大吼大叫,让赔钱,我不知所措。坐在副驾驶的肖明跳下车,就像一头狮子大吼,红事遇到白事,紅事都给白事让路,你他妈的找死呀,让老太太把你捎到阴曹地府吧!大众司机听了,加上油门就跑了。肖明的眼睛像把匕首直插我的心脏,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发抖。我是真没用,关键时刻没有一次能给肖明长脸。下葬完,事情又在升级,亲戚们议论纷纷,说肖明这朵花插在了牛粪上,咋找了这么个缺心眼的人,属猪的,不会拐弯。我耷拉着脑袋,任由大家的语言强暴。这事不久,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是我提出来的。老妈为这事跟我闹腾了1个多月。

手机铃声把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电话是美娜打来的,说让我接她下班。美娜是我新找的女朋友,在超市负责图书柜台。买书的人不多,她偶尔也会翻看自己喜欢的书。在她的支持下,我出版的小说《海洋》摆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和经理说好了三七分成,我占三成。美娜说,卖一点是一点,比躺在家里墙角好。美娜160厘米的身高,90斤的体重,是个芊芊细细的姑娘。她比我小9岁,不爱说话,老妈不咋中意她。我妈说女孩子屁股大才能生孩子。我心想肖明屁股大,不也没有产下崽嘛。美娜刀削的脸总是平静如水,是那种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女孩。经历了一次婚姻,我不急着结婚,两个人十天八天不见面也是常事,见了面干柴烈火的事也会发生。我还一次没有去过她家,听说她父亲不太乐意,说我岁数大。美娜也不急着把我带回家,这个事,就这样放在了一边。

接上美娜,在超市二楼电梯口,我看见她在走神。我上前说,买点半成品的菜品,回我家自己做吧。她不紧不慢地说,可以,你不嫌麻烦你做。美娜不喜欢油烟味儿。其实,哪个女孩子画着妆,描着眉,会愿意钻厨房?我到家赶紧下厨,美娜在客厅玩手机。吃完午饭,睡了一觉,我送美娜去超市,晚6点还有夜班。我说,超市关门前我接你。美娜笑笑说,不用了,下班后我回我爸那里,你忙你的。我说,好嘞!我们两个就这样不咸不淡。

回到小区,我刚把车停好,就听见了肖明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电话不接,人机分离呀,咋回事?肖明兴师问罪。我早就习惯了她的那一套。上次可都说好了,我没钱借你。每次我对肖明的出现都感到奇怪。话到人到,都不知道她从哪钻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不是捐款就是资助的,哪有闲钱给前妻花呀!说正事,本周六上午10点来美术馆参加我的画展。一定要来,不准说不。我搞不明白,这刚半年,又搞画展,你有瘾呀?我怼着肖明。说你猪脑子,你还不服气。这次有文化公司操办,一百幅画展出完事,画归他们,我净拿100万。你不知道如今书画市场萎靡,这都是有人帮忙牵的线,要不还搞不成呢。肖明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只是脸上挂满了疲惫。我知道肖明是有这个能力的。我们离婚后,她被推荐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她的画开始值钱了。

我问她,啥主题?

海洋。

为啥?这个出乎我的意料。

没有为啥,你的小说可以取这个名字,我的画展也可以用,这可不存在侵权呀,肖明打趣道。

左手边是小花园,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她在一起,好像我俩还有扯不清的关系,因为这个小区很多人认识肖明。我说,咱们到里面坐会吧。一条幽静的小路弯弯曲曲,四周的竹子郁郁葱葱,将小路挤得过于狭窄,我和肖明只好一前一后。椅子干净,我们刚坐下来。肖明就轻巧地说,我在你这里住几天。

我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自从离婚之后,肖明完全投入在画画上。有时为了筹办画展,她还要去巴结人,甚至谎话连篇,我都分不清她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在你这里住到画展结束,我就走人。肖明说。她突然又抛出一句,我想吃你包的饺子了,我笑笑。对于肖明这样的问题,根本答不上来,也没有拒绝的勇气。这让我想起自己的长篇小说《海洋》,那是写我自己的。

也许是受父亲的熏陶,初中时,我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海洋,波澜壮阔,浪起高峰。可就在中考的前两天,父亲跳楼了,从三楼直接下去的,我赶到时,可能他刚刚落地不久,鲜红的血流了一大片,竟然漫过了矮矮的路边石,就像卷起的浪花拍在岩石上,洒落一地。没有人告诉我,父亲的死因。我压抑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欲望告诉我,一定要弄明白,可是我无从下手。我不知道从何开始调查,甚至不敢向老妈询问,因为父亲下葬那天,老妈就住进了医院。蓝色的海水变成了红色,就像是父亲淌出的血液,奔腾着,咆哮着,不知道疼痛。那件事后,我画了一幅海浪图,海水的颜色是红色,奇奇怪怪地挂在我的墙上。每个夜晚我都能够听见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惊涛骇浪。第二天,太阳一露头儿,马上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即使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有将那幅画摘下来。从此,我便不再画画。

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包饺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心想今天美娜应该不会再联系我了,给了肖明可乘之机。其实,我和肖明好像成了说笑随意的朋友了。之前我给肖明说过,我的父亲天生爱吃饺子。从他死后,每周五雷打不动,我家里必须吃饺子。没有人约定,老妈总会在那天喊我回家。这么多年除了在学校上学,能回去的,我都会回,也许那是对父亲的怀念。

你也不问问我,为啥要住你家?肖明站起身说。我没有言语,拽着肖明往楼上走。

美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蓟运河广场,静静地坐着,望着天空中的“蜈蚣”“老鹰”“孙悟空”,风筝借着风的力量就能升空,人借着啥力量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呢?我自言自语,人只能靠自己。远处飘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声。美娜说有事要当面说,平时,她话不多,我知道肯定是大事。不敢含糊,驾车直奔超市。在超市上班的身份不同,挣的工资也不一样。老妈嫌弃美娜挣得太少了,没办法养家糊口。其实,我也没有固定工作,真羡慕那些有稳定收入的人。美娜不嫌弃我窝囊,我知足。美娜就站在超市出口的位置。出啥事了?我问得一惊一乍。美娜欲言又止。我是那种火急火燎的人,生怕出啥事,自己不知道咋解决,怵头。

我怀孕了。美娜说得平平淡淡,我忽地一激灵,用细长的胳膊将美娜揽在怀里。老妈对于我和肖明离婚的事儿始终不肯原谅我。她后来告诉我,她偷偷带着肖明检查过,肖明没有问题。可能是我有问题。

美娜,你想吃啥,现在就去买。我天真得像个孩子。

孩子咋办?大颗的珍珠在她刀削般的脸上迅速地滚落。

我们马上结婚,我通知老妈,让外出旅游的她马上回来,我急不可耐地要拨通老妈的电话。不仅仅是我喜欢孩子,关键是要证明给老妈看我不是窝囊废。

我爸还不同意呢,美娜说得还是平平静静。

顿时,我像泄气的皮球,高涨的情绪从山的顶峰跌落到谷底。旋即,我突然鼓起勇气说要去见见她的父亲。爱情只要是真实的,又有什么会阻止得了呢?

《海洋》——肖明国画展在美术馆如期举行。猩红的地毯从进门的台阶一直伸到展厅。各方政要以及书画界的精英大概有几十人,再加上其他人等足有近百人。肖明跟我哭诉过,为了这次画展,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恰在画展筹备的关键时刻,协会换届,原本她的呼声挺高,结果出来了,副主席的名单没有了她的名字。我给她分析的原因是树大招风,惹人眼红了。

肖明画展的主厅,迎面的大幅巨作就是《海洋》,站在门外就能看见,气势磅礴,完全能够震住场面,大家都是第一次看见,夸赞声不绝于耳。突然,有人拽我的胳膊,回头一看,老妈站在眼前。我并不意外,她和肖明的关系始终没断,邀请参加也属正常。您来得也太晚了,刚才肖明讲话可精彩了。不等我说完,老妈就打断了我,外面说话。老妈的表现还神秘兮兮的。

外面的阳光刺眼,我们躲在美术馆硕大的柱子后面,有点像街头暗哨。和你说件事情,老妈好像挺紧张。她是个精細的人,说话讲究分寸。肖明的这幅《海洋》是你父亲的作品。我怕你今后会恨我,思来想去,还是赶来和你说明白了。我听后顿时呆若木鸡。

远处大街上的行人,被美术馆铺天盖地的地毯红吸引着,纷纷往这边看,猜测着这里在举行重要活动。没有风,树木高耸地站立着,面无表情。

父亲生前是美院的教授,带过好多有出息的学生,有的现在已经很出名了,都叫大师了。

我忽然醒悟,我的那幅画和父亲的那幅巨作,主题竟然一样,就连构图都出奇地相似。这是巧合吗?还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在作怪?我不得而知。我还以为肖明在模仿我的呢。我惊叹这离奇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真是应了那句话: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肖明竟然会和老妈串通,盗用父亲的画作,我一直蒙在鼓里。我忽然觉得肖明是那样的陌生,就像浪花底下的石头,根本看不清。

我一阵眩晕。眼前出现红光,咆哮的海水翻滚着,浪涛里的父亲、肖明、老妈、美娜在眼前忽明忽暗,起起伏伏。我微笑着,看着他们,就是看不见自己。

我流下了泪水,泪水竟然是红色的。

作者简介:

李晓楠,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曾在《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天津文学》《奔流》《脊梁》《黄河》《延河》《青海湖》《佛山文艺》《参花》《小说月刊》《百柳》《湛江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寻找》等五部作品集。曾获“中国乡土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等五十多次。2021年获得书香天津优秀读书人物,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先进个人称号。

责任编辑/王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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